第4章 每一个吃饱了撑的日子都值得纪念

1

大四的一天，我们决定去爬九华山。

说去就去，说起床就起床，说收拾就收拾。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站在长江边等船，我们是四个室友。

有如此行动力，盖因领头的陈同学，她家就在青阳。一路上，她打包票，九华山风景好，人好，一切免费，“你们一定能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免费？是的。

陈同学联系了她的高中好友孙，她在九华山山腰一家单位工作。恰逢周末，有的宿舍没人，“你们来住！”电话中，孙的声音活泼，见到真人更活泼。活泼的她和我们仨打了招呼，就带着陈同学去跳舞了。对了，那些年，流行的是三步、四步、水兵舞。

折腾了半天，从安庆到青阳，从船到车，从平地到半山，我们很快就在别人的宿舍里睡着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终生难忘。半夜，宿舍的主人回来了。两位男士打开灯，发现两张床上睡着三个女大学生……

当然，凭睡姿是看不出文化程度的，这些是五人齐齐尖叫后，互相试探，逐渐还原的。

凌晨，陈同学和孙才散了舞会，回到宿舍楼。在此之前，所有人在大厅，门敞开，灯打开，不眠不休，僵持、对峙。

总之，是个乌龙；总之，一宿无眠。第二天，上山计划没有变，来得匆忙，我甚至穿着高跟鞋，一步一个坑从后山爬上去，一路上，荆棘划破了裤子，树枝刮破了脸。试问为什么是后山，陈同学鼓励大家：我们从野路上山吧！不用买票，免费！

不记得早饭吃了啥，似乎什么都没吃，被石块绊倒的刹那，我忽然想起这天是愚人节，忽然想哭。

等爬上山，走上像路的路、像台阶的台阶，看到像庙的庙，我们匆匆拍照，匆匆磕头，匆匆抽签，我抽了一支下下签。

神哪！

但陈同学说得没错，我确实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美好是吃饱了撑的回忆。

坐缆车下山后，陈同学带我们进入一家小饭馆。我们围在一张木质方桌前，活泼的孙又出现了。

她说，我请客，为昨晚的乌龙赔罪。

随后，她招呼老板，瞬间端出好几个菜、一电饭锅饭，桌子铺满了。

太累了，也太饿了，我的眼里只有正中那盘雪菜炒肉丝——

翠绿的雪菜、酱油色的肉丝，甜中有咸，咸中有清冽的酸。

夹一筷子摆在白米饭上，汤渗进饭里。须臾，汤汁裹着饭，饭粒浸着汤。

再用舌头裹起它们，前几十口我都没来得及嚼，只是吞，过一会儿才想起慢慢品菜梗的硬、肉丝的软，雪菜极小的颗粒在齿间咯吱咯吱如冬天雪花落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落得真快。

这声音让我迷醉，我吃了六碗饭。

是实在满足，实在想继续，实在继续不下去的饱腹感。

仿佛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很多惊吓，只是为了来见见这盘雪菜肉丝和它的姐妹——白米饭。

物我两忘。

莫道不消魂。

人生得意须尽餐。

出饭馆，有家药店，我买了瓶江中健胃消食片，我无悔。

2

十年后，我挺着大肚子在北京东直门来福士负一层转悠完，总要在坐地铁前，吃一盘鸡丝凉面。

说来奇怪，怀孕前，我绝对不会碰鸡肉。哪怕我是合肥人，吾乡最著名的就是老母鸡汤，我也提起来就皱眉。

怀孕改变一切，包括口味。

好邻居Z女士带我在来福士负一层大排档第一次点鸡丝凉面。我原本一脸嫌弃，闻到味儿，莫名其妙就变了脸。从此深深被它吸引，孕吐也惊人地消失了。

怀孕仿佛会传染。

没多久，Z女士也宣布有喜了，还是双胞胎。

忽然间，都觉得责任重大；忽然间，都觉得人均消费水平降低了。

当时，我们都住在立水桥北的一个小区，上班的地儿是东直门一个大院内相邻的两栋楼。

Z女士上下班如果开车会捎上我。这时，我们就会互相提醒：车上有五条人命啊！

如果我们出去吃饭，又会在结账后，同时做盘算状：哎呀呀！真便宜，五个人才吃这么点儿！

长达七八个月的时间，我和Z女士一起吃过很多次好饭，眉州东坡、北平居、三千里烤肉、海底捞……我们踏遍簋街、来福士、龙德广场。

当然，最爱还是鸡丝凉面。

首先，它凉。

不知道为啥，心里总是发烧，比喝了烧刀子还烧。临盆之际，我简直每天要浇一瓶凉水到胃里，才能平息无端蒸腾的心火。

而鸡丝凉面，每根面经凉水洗礼，各自分离，根根分明，鸡丝、黄瓜丝、胡萝卜丝、花生米碎，温和的、清新的、绚丽的、忽隐忽现的，筷子一挥、一拌，让它们彼此关联，利益均沾，比冰成一坨的冰块、冰激淋，更有人情味。

其次，它辣。

嘴里没味儿，舌尖需要一点点兴奋剂。鸡丝凉面的辣不多不少，挥、拌时，还可以适当做调整。

再次，它是被家人禁止的食物。

不知是谁最先提出的，身边所有人都坚持“孕妇不能吃辣”！越不能，越想，一旦出门，我就锁定鸡丝凉面，偷着吃更过瘾。

2012年6月29日，是我的预产期，可肚子毫无动静。

又过了两天，烧心、热、胸闷，我上网查了很多催生的法子，包括封建迷信的。其中一个方子叫“过道面”，意思是过一条马路，去一个朋友家吃一顿面，回来就能生。

我马上联系Z女士，特地过了一条小马路，像企鹅一样颠着肚子，摇摇摆摆去吃面。

吃鸡丝凉面。

厨房里，不太会做饭的Z女士像企鹅一样颠着肚子，摇摇摆摆，把调料罐摆一排，把鸡丝、黄瓜丝、胡萝卜丝、花生米碎放在四个盘子里，又摆一排。

冰箱上贴着张A4纸，是菜谱，一看就是刚下载的。Z女士焯水、捞面，对着菜谱念念有词：“生抽”，倒生抽；“蒜末”，拿蒜末；“糖”，加糖；“红油”，放红油……

这天，Z女士家只有我们两个人。

阳光很好，餐桌对着宽阔的阳台，我们坐在桌子的两头，椅子都离桌子有些距离，因为肚子太大。我们一言不发，闷声吃面。第一次，在孕期，在饭店外，光明正大吃上辣了，还管够。

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丝凉面。

吃完再加，加到不能加，就坐在那里回味“什么叫吃饱了撑的味”。

再没见过那么灵验的面。

我和Z女士像两只企鹅似的挥手告别，第二天，我就进了产房。七月底，Z女士也生了。

再见鸡丝凉面，总有些“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感慨。

3

我在家里被关得太久了。

正月初一从深圳回来，到现在一共26天，竞争上岗倒垃圾、拿快递，我一共用了一个口罩，下楼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小时。

每天，在网上抢菜，从吃什么有什么到有什么吃什么。下单后，总会收到若干退款信息，APP上弹出：对不起，你买的××和××没货了。

过去一个星期，总要出门吃一两次饭；在家吃饭，有时也会叫外卖，添点自己做不出又喜欢的。

我想蛋糕，想乳鸽，想生煎包，想水煮鱼，想鸭血粉丝汤，想烤鸭，想比萨，想小龙虾。

我不是一个人。

我所在的每个微信群，几乎都在讨论吃的。

每个朋友的朋友圈几乎都在晒吃的，用有限物资自制的。

几乎每个人都在发誓，疫情结束后，一定要吃什么，一定要和谁吃。

画风全变了。我记得，还是这波人，一个月前，还嚷嚷着报减肥营，每天万步走，宣讲过午不食；立志不掉三十斤，不换头像；深夜发美食图都会说：“太罪恶了！”

湖南的朋友给我寄了一箱腊肉。

物流不畅，一周后我才收到。我打开纸箱，将腊肉摊在阳台，排一排，我望向它们，像将军阅兵，比将军开心，因为我闻见阳光下的肉香。

急不可耐的我拿起一块儿，冲进厨房，用热水洗净，用滚水煮开，凉透了，切片。在有限物资中，找到一把韭菜。油噗噗响，下肉片，煸；再下韭菜，炒；肉色绯红，把韭菜叶的脸也染红了。盛进盘子里，噗噗响的油淋上去，麻利地端上桌。

风卷残云。

我看着空盘子、空碗发了会儿呆。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在九华山，走了很远的路，去见一盘雪菜肉丝；生产前，在Z女士家，一言不发闷头对着一盆鸡丝凉面。

物质丰富，自由唾手可得时，我们没有“特别想得到”什么的念头，被满足太容易，就不会珍惜，寻常日子谁会认为——

想干吗就干吗，路边随便喝咖啡，街角随便买蛋饼，说走就走，说见谁就见谁，说撑就撑，撑了还要努力减掉，时间、空间、胃撑到、饱满到需要断舍离的寻常本身是福？

收拾碗筷时，我的微信响了。一个很会做饭的女朋友发来图片。她说，她用饺子皮做了十个生煎包，等疫情过去，请我尝尝。她还说，昨天吃了一口别人送她的手打年糕，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们这一代，没经过颠沛流离，总以为一切理所当然。现在才明白，封闭久了，出来吃一个苹果，都觉得是极乐体验。”

我说，我懂，等疫情过去，我要带一瓶香槟去吃生煎包，吃到撑。

要好好享受人间烟火。

毕竟，每一个吃饱了撑的日子，都值得纪念；每一个吃饱了撑的日子，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