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22年11月5日,在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的指导下,埃及工人在帝王谷发现了一系列深入谷底的台阶。几个小时后,清理人员发现了一段下行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扇挡住了去路的残破封门。为了这一刻,卡特和他的赞助人卡尔纳冯勋爵已经在烈日与尘土中坚持了15年。卡特立即给远在2 500英里[1]之外英格兰南部庄园海克利尔城堡的卡尔纳冯发了一封电报:“终于在帝王谷有了了不起的发现——一座完全未被扰动的陵墓。已将其封存等候您的到来。恭喜。”卡尔纳冯于17天后抵达卢克索,他与卡特随即开始清理封门及其背后的甬道。11月26日,他们终于得以进入王陵。借助烛光往暗处观看,卡特发现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卡尔纳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看到什么了吗?”卡特的回答此后成为名言。“看到了,看到了,美妙万物!”
称卡特和卡尔纳冯的发现是“宝藏”绝对不为过,因为其中藏有大量与法老身份相符的珍贵物件。与少年法老一起埋葬在墓中的文物共有5 000多件,这是埃及考古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用卡尔纳冯自己的话说,它们“足以填满大英博物馆楼上埃及馆的整个空间”。有一般物件(少年法老的缠腰布、剃须用具、急救包),也有具有高度象征性的物件(法老的豹皮披风、前往来生用的木划桨和一个状似埃及象形文字“生命”字样的仪式用烛台)。有蕴含个人家族意义的物件(法老死产胎儿的木乃伊以及法老祖母的一绺发丝),有供来世享用的饮食(鹰嘴豆、小扁豆、连骨肉、一篮枣子、皇家葡萄园酿的酒)。与武器(弓与箭、作战用棍棒、半月形弯刀、皮制铠甲、法老的珍贵战车)一起下葬的还有不少实用工具(一个书写调色板、腕尺量杆、凿子)。这些宝物(亚麻手套、一个蓝色的玻璃头枕、金银权杖等)展示了古埃及人的品位和精湛的工艺,而来自远方带有异域风情的舶来品(努比亚的乌木和象牙制品,以及由古代陨石撞击形成的利比亚沙漠玻璃制成的首饰)则说明埃及贸易活跃和外交网络地域广阔。日常生活用品(棋类游戏、油灯、化妆品、家具、篮筐和凉鞋)也将3 000多年前尼罗河谷的生活状况刻画得栩栩如生。
自这次闻名遐迩的考古大发现以来的一百年里,图坦卡蒙已成为古埃及最有名的统治者。他墓葬中的几件物品也享誉世界:用金打造的精美面具,一般人都认为它是法老文明的象征,或其独一无二的象征。他的金棺和御座经常在讲述考古学和古埃及的书籍中出现。然而,与他一起埋葬在帝王谷的其他物件大多仍鲜为人知,无人讲述它们的故事。
为纪念卡特和卡尔纳冯大发现一百周年,本书将通过聚焦这位少年法老的陪葬物件来重点讲述古埃及的地理、历史、文化以及其对后人的影响。法老陵墓中的100样物件按主题分为10类,为创造它们的文明做见证。图坦卡蒙的宝藏让我们能够直面法老文化、它不平凡的发展经历及其长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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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之前,世人对图坦卡蒙几乎一无所知。大多数欧洲学者所依赖的古典学家对埃及历史的描述都没有提过图坦卡蒙,公元前3世纪编写王表的埃及祭司曼涅托也未将他列入。直到1822年,让-弗朗索瓦·商博良破译埃及象形文字,让众人得以直接阅读古埃及铭文后,埃及古文物研究者才注意到,铭文中偶尔会提及一位鲜为人知、王名为“奈布克佩鲁拉”(Nebkheperura,又译勒凯普鲁那)、出生时名为“图坦卡吞”的法老。19世纪20年代末,英国古物学家约翰·加德纳·威尔金森在前往偏远的东部沙漠探险时,发现了一块铭文大石头。1828年,他在底比斯西部的山体发现了一座墓葬,其铭文记载,它由图坦卡蒙统治时期的一位高官所建。
另一位英国探险家普鲁杜勋爵在上努比亚探险时,在古代宗教之都吉布巴加尔发现了两尊精美卧狮石雕,两者都是用一整块红色花岗岩雕出。它们原先是由第十八王朝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所雕,但后来被挪作他用并改写了铭文,其中一个写着图坦卡蒙改献的字样。1835年,普鲁杜将这两尊狮雕交给了大英博物馆,成为其初建成的埃及馆收藏的首批物件。
19世纪50年代,法国考古学家奥古斯特·马里耶特在萨卡拉的挖掘中发现了更多关于图坦卡蒙的证据。在人称“塞拉比尤姆”的神牛墓穴丛中,有一处正是这位默默无闻的法老王统治期间所准备的。19世纪末,马里耶特的同胞埃米尔·阿美利努在上埃及阿拜多斯发现了一件写着图坦卡蒙名字的镀金木匣。不过,真正的突破是“埃及考古学之父”弗林德斯·皮特里于1891—1892年冬在阿马尔那进行的挖掘,当时他发现了由“异端”法老奥克亨那坦(又译阿肯纳顿,或埃赫那吞)建造的城市。众多带有铭文的物件,包括大量记载外交信函的泥板,都提到了图坦卡蒙,并明确表示此人就是奥克亨那坦的儿子兼继承人。
进入20世纪,图坦卡蒙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1905年,在对卡尔纳克神庙进行发掘时发现了一块石碑,其上载有他统治初期回归正统的铭文,而由美国金融大亨西奥多·戴维斯资助的帝王谷探险队也发现了一个写着奈布克佩鲁拉的彩陶小杯。两年后,戴维斯发现了一处有大量皇家墓葬遗留下来的防腐材料的坑室;象形文字铭文再次提到图坦卡蒙,这似乎将他的陵墓指向帝王谷的某处。戴维斯后来又发现了一个没有装饰的小房间,内藏更多载有国王名字的物件——一件小型石雕、马鞍配件和几块金箔碎片——他以为这就是王陵所在。于是他发表了自己的发现“图坦卡蒙努(他笔下法老的名字比别人都长)墓葬”,并于两年后放弃了他的挖掘许可,声称“帝王谷陵墓已全部挖掘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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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一旁想证明戴维斯犯了大错的是十年前与他共事过的霍华德·卡特。到1914年,卡特已是埃及挖掘经验最丰富的考古学家之一。他是艺术家,一开始给多个考古队的陵墓和物件做记录,包括皮特里在阿马尔那的考古队。后来他在西底比斯工作,正式成为考察队的绘图员。经过六个季节在山间、谷地、河湾等游走,他练就了觉察潜在考古遗址的敏锐的眼光,对底比斯,包括帝王谷在内的各墓葬群,了如指掌。1900年,他终于被任命为上埃及遗址探索总监,得以为多名富有的赞助人在帝王谷进行挖掘工作。但他1904年未被提升为下埃及遗址探索总监,与一群游客发生口角导致他辞职。回到卢克索后,他重拾丢弃多年的画笔,以兜售水彩画给富有的游客为生。就这样,他在1907年结识了一位新赞助人——第五世卡尔纳冯勋爵。卡尔纳冯的财力和卡特的专长相匹配,于是两人决定联手,并由此建立了合作关系,终于在15年以后成就了旷世考古大发现。
戴维斯一放弃他在帝王谷的特许权,卡尔纳冯便立即将其拿下,这绝对是整个埃及最令人艳羡的挖掘遗址。1915年2月,卡特开始工作。经过仔细甄别,他从早先挖掘残留中拯救出了不少被忽略的文物。借助戴维斯先前发现的线索,卡特深信有朝一日图坦卡蒙的最终陵墓或将显露真容,于是开始缜密搜寻。此后五年,他对帝王谷未挖掘部分进行了系统性清理,可是这番辛苦且所费不赀的劳作却没有大的收获,只有寥寥几件文物,依然不见王陵。卡尔纳冯的信心和兴趣随之丧失。1922年夏,卡尔纳冯决定打退堂鼓,但卡特仍坚信自己这条路没有选错,恳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卡尔纳冯勉强同意。
1922年10月28日,卡特抵达卢克索,几天后挖掘工作继续。仅用了三天时间,他们就发现了第一个台阶。24小时之后,一溜长达十二级的下行阶梯展现了出来,阶梯尽头是一堵灰石封门,门上有古埃及大墓葬特有的封印。卡特通过电报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赞助人卡尔纳冯并等候他的到来。11月24日,两人一起看着阶梯被清理干净,露出了整面灰石封门。此时,他们的发现已不容置疑:
封门下半部的封印很清晰,我们毫不费力就看到了好几处图坦卡蒙的名字。[2]
封门被小心翼翼地拆除后,露出一个斜坡甬道,甬道从上到下堆满了石灰岩碎粒。工人在尘土飞扬的狭小甬道里清理时,又发现了第二道封门,上面同样满是书写着图坦卡蒙名字的封印。卡特赫然发现,第二道封门与第一道封门一样,有被人强行进入的痕迹。显然此墓遭盗墓贼光顾过。问题是,他们留下了什么东西没有?
11月26日下午4点,甬道已全部清理干净。在卡特的赞助人卡尔纳冯、卡尔纳冯的女儿伊夫琳·赫伯特夫人以及一位名叫亚瑟·卡伦德的英国工程师的注视下,卡特撬掉了第二道封门上端的几块石头。他在日记中对接下来的一幕记载如下:
我们买了蜡烛——当开启地下古墓葬时,最重要的是有难闻气体溢出——我将缺口处弄大,借助烛光往里看,勋爵、夫人、卡伦德及工头等都在焦急等待。最初,我什么都看不见,墓中蹿出来的热气让烛光摇曳,等眼睛对光线适应后,室内的细节才逐步显现,只见其间堆满了各种珍奇、非凡、美丽的物件,似真似幻。[3]
他们的发现绝对称得上是“宝藏”。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发现。卡特事后回忆:
我想我们从来都没有在内心有过具体的期待或希望,但可以肯定的是,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屋子、似乎能摆满整个博物馆的物件。[4]
的确,看似数不清的物品总共有5 398件,分散在四个房间——前室、附室、墓室和宝库。卡特与一组专家花了十年时间才将所有物品编目并妥善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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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坦卡蒙墓葬中堆积如山的珍贵物品“有些比较熟悉,也有些从未见过”[5]。不少堪称独一无二,乃其他古埃及遗址物件无可比拟。幸运的是,到1922年,埃及学已相当发达,卡特及其助手已经能够认识到他们的发现有多重要。
整个19世纪上半叶,古物爱好者在尼罗河谷寻宝,使数千物件变成了欧洲的收藏,被人当作古董、艺术珍品来欣赏,但对埃及古物的适当诠释直到商博良破译埃及象形文字后才真正开始。读懂象形文字才能对古埃及文化进行独立自主的研究。同时,威尔金森小心翼翼的实地观察也带来了认识上的突破。他认识到,吉萨金字塔是第四王朝国王的墓葬。他借助底比斯贵族墓葬壁画,准确地描绘出古埃及人的生活状况,从而丰富了法老文化的真实感。
据此,19世纪的学者有了更明确的古埃及研究重点,他们阐明了埃及悠久历史所经历的不同时期,厘清了其艺术与建筑风格发展的脉络。普鲁士学者理查德·列普修斯的努力给法老文明增添了质感和神韵:它不再是一个单一的无形的实体,而是一系列独特时期——古王国、中王国、新王国——的延续。列普修斯不但解答了许多突出的历史问题,还首次翻译出了古埃及文中的句子,而不只是名字和称号。
随着19世纪50年代文物服务局的成立,新的发现纷至沓来。金字塔时代耀眼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从真人大小的皇家雕塑到世界上最老的宗教著作,不一而足。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皮特里坚持挖掘时必须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因此才发现、记录并研究了一些难能可贵的易损残片。他对细节的重视让我们看到了古埃及久远的史前文明,跨越时间长河后璀璨的希腊—埃及文化,以及其间的一切。
随着知识的累积,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的发现更为这段文明增添了色彩,补充了细节:中王国时期令人叹为观止的珠宝工艺、埃及早王国的物质遗留,以及每个时期的日常生活场景。所以,等到卡特和卡尔纳冯开始在帝王谷进行挖掘时,古埃及已不再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古籍记载或深奥难懂的无稽传说,而是一个有真人生活其中、复杂而充满生机的文明了。
即便如此,图坦卡蒙宝藏的规模和范围需要一个多学科的团队来研究,这在埃及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与国王一起埋葬的大量文物也得到了不同寻常的关注和研究。众人的研究在大发现一百年以后的今天仍在进一步完善、分析,其研究所得的精彩程度或已超出卡特的想象。从下文大家能看到,这些物件大大增进了我们对古埃及各个方面的了解。它们不只是一组珍贵文物,也是产生它们的文化的万花筒般的反映。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或许就是能唤起一段已为人忘却的过往的物品:图坦卡蒙的银制号角。乐器本身保存了下来,但它曾经奏出的音乐和它的演奏场合却永远失传了。围绕这位法老的世界已然消逝,只余下往日的回响,有待我们解释、再解释。但通过他的随葬品,我们还是可以让他的世界以及他作为埃及法老所代表的埃及文明重现生机。
[1] 1英里约合1.6千米。——译者注
[2] Carter and Mace (1923): 79.
[3] 引自Collins and McNamara (2014): 28–32。
[4] Carter and Mace (1923): 86.
[5] Carter and Mace (1923):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