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与皇帝(时间与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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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渡口

秋日凄凉的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河水泛着清冷的光无声地流淌,岸边杨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也时日不多了,苟延残喘。树叶稀疏的一大好处是,可以漏下更多的天光,使渡口不那么昏暗。

所谓的渡口其实一点儿也不像渡口,如果不是一条老旧的木船系在这儿,谁也不会把这儿当渡口。再说了,渡口的位置也不是固定不变的,随着河水的涨落,有时偏上游一点,有时偏下游一点。这里边的道道儿只有撑船的老黑懂。坐船的人不知就里,觉得这个古怪的家伙随心所欲,爱将码头设哪儿就设哪儿,害得他们有时到河边好一番寻找才能找到船。一条爬满荒草的小路穿过杨树林,将渡口与外界联系起来。这条小路在树林里还隐隐约约有迹可循,快到岸边时几乎看不出路的痕迹。一方面是渡口不固定造成的,另一方面则与河水的涨落分不开,上涨的河水总喜欢抹去人类的痕迹。

说撑船的老黑脾气古怪,一点儿都不冤枉他。他脾气好的时候和什么人都开玩笑,没大没小。当然他最喜欢开玩笑的对象是小媳妇,只要小媳妇上船,他就开讲荤素不忌的段子,有的小媳妇脸红不理他,有的则笑骂他一通。你骂他,他也不恼,上岸时他会叮嘱你,裤子湿了,风吹干再回家吧。船上到处湿漉漉的,裤子湿一片再正常不过。小媳妇自然明白他话里的话,要嘴上占便宜,一般不回嘴,扬长而去,心里免不了要骂他一句死鬼。他脾气不好的时候,简直是凶神恶煞,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是敢不听,他就敢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不过,说句公道话,他脾气不好一般是在涨水的时候。你想想,河水上涨,暗流涌动,一篙点虚,一船人的性命就报销了,此时他不凶神恶煞,如何镇得住兴风作浪的水怪,如何确保一船人的安全。

这个渡口荒凉是有原因的。因为它连接的只是几个村子,而非集镇。要知道,村民若非婚丧嫁娶走亲访友,是难得过一趟河的。他摆渡不收费,秋后会挑上担子到几个村里收粮食,那些坐过船的人,根据坐船次数多少,根据收成和良心,给他粮食,玉米或豆子,多少他都不计较。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渡口是老黑的领地,也是他的世界。现在,他坐在一棵歪倒的枯树干上打量着河水,一边等坐船的人,一边想自己的心事。天眼看就要黑下来,今天大概不会有人过河了,他想。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他决定再等一会儿。说到心事,他确实有心事。有人给他介绍个寡妇,他也看中了,可寡妇有五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两岁,他仅靠撑船如何养活得起?要能发笔横财就好了,他想。当时他只是想想而已。和现代人想想抢银行和中彩票没什么两样。抢银行需要胆量,中彩票需要运气,而这两样一般人都不具备。之所以暴露他的想法,并不是暗示他心生恶念,要打劫下面出场的坐船人,而是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要是能发笔横财就好了——仅此而已。

既然提到坐船人,就让我们把目光转向前面提到的那条被荒草覆盖的小路吧,因为出场的坐船人正从那里走来。

看得出这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胡子像荒草一样。不过,单凭这些,只能把他当作一个流浪汉,而不会认定他是一个长途跋涉的人。老黑是从他的机械而沉重的脚步判断的。瞧,他的两条腿是怎样迈动的,不受大脑指挥,只靠意志驱动,这是长途跋涉的典型特征。

他走过来了。

他的出现不可能不引起老黑的注意。寂静的傍晚。荒凉的渡口。一个疲惫的旅人。老黑看着他走过来。老黑在这儿撑了二十年船,从未见过一个远方来客。这个渡口位置偏僻,长途跋涉的人即使迷路也到不了这儿。老黑没听说过附近的村子谁家有远方亲戚,也没听说过谁家有远行之人。

那人在距离老黑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老黑、船和河水。老黑觉得奇怪。坐船,你应该过来;迷路,你也应该过来,干吗离这么远?真是个怪人。

老黑不想先打招呼,毕竟这是他的领地,来人应该有起码的礼貌才对。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在这个由河流、渡口、船组成的小王国里,他就是国王。他至高无上。那些进入他王国的人理应先递上度牒、通关文书、申请或别的什么,他恩准,他们方可过去。当然,他一般都会恩准的。他不刁难人。他是一个仁慈开明的国王。他的美德将传遍世界。现在,这个人太不懂礼仪了。老黑不理他,稳坐枯树干,且看他何去何从。

渔佬突然从河边冒出来。他左右肩上各蹲着一只鱼鹰,远远看上去,他好像长了三个头;他手里拎一个鱼篓,鱼篓沉甸甸的,那是他今天的收获。老黑与他是老相识,莫逆之交,一天不见,彼此都会想念。见面坐片刻,哪怕不说一句话,心里都舒坦。嘿,渔佬和老黑打招呼。老黑站起来,看着渔佬走近。渔佬从鱼篓里抓出一条鱼扔船舱里。那条白色的弧线很美。鲫鱼?老黑说。鲫鱼,渔佬答。这就是他们的对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不需要感谢,感谢就见外了。

渔佬出现得太是时候了,老黑可以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从而把一丈开外的那个不懂礼仪的家伙晾一边,权当他不存在。

渔佬耸一下右肩,右肩上的鱼鹰跳到枯树干上;再耸一下左肩,左肩上的鱼鹰也跳到枯树干上。它们站稳后,就像老和尚坐禅般一动不动。他活动活动肩膀,伸伸腰,比刚才高出一截儿。

渔佬看到一丈开外的旅人,也觉奇怪,他为什么不过来?要过河吗?他看一眼老黑,老黑也不知道答案。

要过河吗?老黑问道。渔佬家就在河这边,干吗要过河?老黑其实是在发出邀请,意思是,伙计,过河咱哥俩喝两盅吧。他是单身汉,渔佬也是单身汉,两个单身汉在冷清的秋日夜晚,炖一锅鱼,温一壶酒,吃鱼喝酒,聊天扯淡,也挺不错。

有酒吗?渔佬说。

别的没有,酒管够,老黑说。

还会有人来吗?渔佬问的是还会有人来渡河吗。

不会了,老黑说。

那还等什么,渔佬忽然对喝酒来了兴致,他看向一丈开外的旅人,喂——他喊了一声。这儿不是他的领地,他先打招呼也不觉得有失身份。

那人朝他们走过来,很快就来到他们身边。

要过河吗?渔佬问。他马上意识到多此一问,不过河,他来这儿干吗?

那人点头。

去哪里?

张村。

谁家?老黑忍不住问道。他住宋村,与张村相邻。张村不大,村子里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老黑,那人突然叫出老黑的名字,你不认识我吗?

老黑吃了一惊。

你,是你!老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他越来越坚信就是他,张三元!乱蓬蓬的头发和杂草一般的胡子欺骗不了老黑,他即使不是张三元,也必定是张三元的鬼魂,不可能是别人。老黑从没见过鬼,但现在他却不敢确定面前这个人一定不是鬼。为什么有此怀疑呢?因为张三元杀人事件轰动几个县,人人皆知他被判了死刑,按时间推算,这时候他应该已经被砍头。他死了,鬼魂还乡,也算叶落归根吧。所以老黑搞不清他是人是鬼。想到此,老黑感到脊背发凉。但他又想,我与他无冤无仇,他的鬼魂回来也不应该找我麻烦。

是我,那人说。

你……?

老黑想说你是人是鬼,终于没说出口。一阵风吹过,杨树叶像纸钱一样在空中翻飞。几只乌鸦蹲在树枝上。两只鱼鹰呆若木鸡。荒草摇曳。河水清冷。船横在水边。这个他熟悉的世界,他的王国,如今却到处透着陌生。还好,有渔佬在,他不那么害怕。

你们认识?渔佬很诧异,这两个人怎么会认识呢?一个从来没离开过渡口;另一个,毫无疑问,来自远方,他们怎么会认识呢?

认识,老黑说。

我叫张三元,那人说。

张三元?

张三元。

你真是张三元?

真是张三元。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渔佬说。

我活着。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真是个奇迹,老黑心里想道,他居然活着。不过,活着好,活着好,他就应该活着。

人们说对了,老黑说。

什么?

人们说你不会死。

老黑原来以为这只是人们的愿望,怎么可能呢?要知道他杀的可是四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杀人偿命,他能例外?没想到他真例外了,这不,活着回来了。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一天他在河里捞到一个西瓜,上岸时脚下一滑,连人带西瓜掉进河里,他呛了水,西瓜也漂走了。

老黑让张三元坐到那棵歪倒的枯树干上歇一会儿。你肯定走累了,老黑说。在这儿,野外,老黑的领地,那棵枯树是他的,怎么说呢,算是他的宝座吧,现在他让给张三元。张三元坐上去,树干颤了颤,两个鱼鹰也颤了颤。它们甚至不用张开翅膀,就重新保持了平衡。

渔佬听到张三元这个名字,知道他是谁了。他不认识张三元,他想象张三元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高大汉子,没想到他这么矮小。他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人们谈论的一夜间杀死西门四条汉子的那个张三元联系起来。

渔佬将张三元叫过来,本是要一起坐船过河的,老黑却让他坐下歇息,什么意思?他惦记老黑的酒。两个单身汉偶尔喝场大酒,也很痛快。不过,他也不白喝,他会贡献出他鱼篓中全部的鱼,只留两条小的喂鱼鹰。对他来说,鱼鹰可不只是鱼鹰,还是他的伴侣。他对鱼鹰说的话多过他对人说的话。他意识的灰暗天空突然裂开一条缝,一束光洒下来,他明白了老黑的顾虑:张三元不是一般的坐船人,载他过河要考虑后果。如果他是逃犯,给他提供帮助会受牵连。而他很可能就是逃犯,否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渔佬的揣测没错,老黑想到了这层,但老黑想的可不止这些,老黑想得更多。如果刚才没多嘴问出他的名字,默默将他渡过去就是了,他走他的路,你和渔佬则回家炖鱼喝酒闲扯,最多把他当作话题之一,胡乱猜测他的来路和去处……该是多么惬意的夜晚啊!不知者不罪。现在,也没问题,只要对他说:记住,我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他会明白你的意思。那样,送他过河也没问题。只是,这话老黑说不出口。言下之意,你不要出卖我,这不等于不信任别人吗?而张三元看上去能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吗?

张三元是在除夕夜杀的人。为什么选择除夕夜,他肯定有他的考虑。让我们猜测一下,是仇恨使然,他恨那四个人,不想让他们活着看到新年的曙光。俗话说,当日事,当日毕。他做不到这一点,至少当年事,当年毕吧。他母亲去年六月份去世,西门四少将他家门封了,不让出殡。他给四少跪下磕头也不行。四少中年龄最小的拉泡屎,对他说,你把这泡屎吃了,让你出殡。他没有吃屎。母亲的尸体臭了。房顶上落下一群猫头鹰。他在屋里挖坑将母亲埋了。然后破壁而出,领着侄女侄儿逃往外地。顺便说一下,他哥嫂死得早,留下一双儿女,大的十一岁,小的七岁,由他和母亲拉扯。他走后,房子被西门四少夷为平地,宅地被西门四少所占。他选择除夕夜杀人,另一个动机是想造成轰动吧,如果是,他做到了。杀人的过程很血腥,传说五花八门,就不再详述了。他杀了西门四少后,连夜去县衙自首。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想杀更多的人。他杀死四个最可恶的男人就够了。他想告诫世人,别欺人太甚。

老黑对西门四少一点好感都没有。他们死了活该。他们没少坐他的船,可是一粒粮食也没给过。他们不但不给他粮食,还威胁他:你以为这河是你家的?这船,我们叫你撑,你撑;我们不叫你撑,你就别想撑。因为渡口荒凉,撑船没什么油水,他们才没将老黑赶走。可是,你瞧,他们说话的口气,他们没将老黑赶走,老黑应该感恩戴德才是,还敢上门收粮食,真是不知好歹。三元将他们杀了,杀得好!老黑想,他们活着有什么好,只会祸害百姓。

你要回家?老黑说。

没有家了,张三元说。

那你——

回来看看我妈。

上坟。

没有坟。

老黑叹息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天色又暗了一些,杨树林里升起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到夜里,这些雾会被寒冷压下来,附着于草叶上,形成一层白霜。河道上,因其空旷尚明亮,抑或是河水将白天吸引的光线又回馈给天空一些。

你不该回去,渔佬说。

为什么?

危险。

我不怕。

你还想杀人?

不想。

你想被杀吗?

不想。

那就别回去了。

事情明摆着,张三元回去,一切都难以预料。仇恨的种子已经播下,会长出什么,谁知道呢。即便他想息事宁人,死了人的那几家会善罢甘休吗?再说了,他回去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挑衅。看,老子又回来了,你们敢拿我怎么样?退一万步,那几家全是㞞包窝囊废,没有一个有血性的人,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有必要杀了人再去打人脸吗?还有,你难道不怕被举报吗?老黑说。他认定张三元是越狱出来的。杀了四个人,即使情有可原,不砍头,也得流放,哪会就这样放了。

我不怕举报,张三元说,我是被皇帝放出来的,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老黑和渔佬都感到很惊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张三元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们本来应该被砍头,皇帝可怜我们,给我们一年自由,让我们回家与家人团聚,明年秋天回长安就死。

他没用“我”,用的是“我们”。他说,不光是我,死刑犯全都放回家了。

老黑和渔佬啧啧称奇,他们从未听说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事。

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我明年还得回长安,不能失信,张三元说。

我刚才站在那儿,就在想要不要过河,张三元说。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我不会和那几家再纠缠,张三元说。

别忘了,张三元有侄儿侄女,杀人前他已将侄儿侄女安置好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安置的,安置在哪里。他既然有一年自由时间,就应该去陪陪他们,或者为他们做点什么。这就是他所说的“还有别的事要做”的意思。

老黑看出张三元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于是顺势劝道,别回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是啊,别回去了,渔佬说。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说的却是另一套:你这个渔佬,可真是多管闲事,张三元和你没关系,西门四少和你没关系,张三元过不过河和你也没关系,你管什么闲事呢!唯一和你有关系的是晚上这场酒,不过,自从想到牵连,你就已经决定不过河喝酒了,现在还不回家去。

渔佬将右胳膊伸给一只鱼鹰,那个鱼鹰跳到他胳膊上,再跳一下,蹲到他肩上。他转身将左胳膊伸给另一只鱼鹰,那只鱼鹰和第一只鱼鹰一样,先跳到胳膊上,再跳到肩上。看来这是标准动作。他对老黑说,酒,咱们改天再喝吧。

你要回家?老黑说。

是。

老黑想到又要一个人度过凄凉的夜晚,心情沮丧。他突然想起那个寡妇,她有五个孩子,她想找个人依靠,她对未来的考虑不会比你少,她能相中你,是为什么?她不怕你养活不了她和孩子吗?如果你都嫌弃她,她还能嫁谁呢?哪怕为了回家有口热水喝,为了有人惦记着你,是不是要答应下来这门亲事?一方面,他想借喝酒的机会和渔佬说说这件事,看看渔佬什么看法。另一方面,还有一点小私心,向渔佬炫耀一下,你看,我这个样子,想不到还有人愿意嫁给我,比你强吧?可是,渔佬却不打算过河了,他能不沮丧吗?也许张三元能帮他拿主意,毕竟张三元到过长安,见过大世面,还见过皇上,他会有主意的。想到此,他叫住渔佬。

嗨——

渔佬停下来。

我有事要和你说。

渔佬等着他往下说。

重要的事,老黑说。他们之间习惯了如此简洁的对话。

渔佬等着他说“重要的事”。他说,不能在这儿说。

张三元已经决定下来,不回家了。在这儿,隔河看一看村子,看一看村子上空袅袅炊烟,就等于看望了母亲。可以离开这儿了,他对自己说,去看看侄儿和侄女,看看他们生活得怎么样。他走了。

嗨——

张三元停下来。

我有事要和你说。

张三元等着他往下说。

重要的事,老黑说,不能在这儿说。

老黑与渔佬的对话和他与张三元的对话完全一样,其效果也一样。你看,重复多好,人物省心,作者省心,读者省心。三个人成等边三角形,各怀心事站在那儿。渔佬和张三元看着老黑,心想,什么重要的事?你想在哪儿说?老黑看看渔佬,看看张三元,说,上船,过河。不等两个人回答,他已转身朝木船走去。

渔佬和张三元站着没动,面面相觑。渔佬领教过老黑的古怪脾气,但他不吃他那一套,他不怕得罪老黑,他想回就回,才不听他的。干吗?渔佬问。

喝酒,老黑答。

喝就喝,渔佬朝木船走去,他朝张三元挥一下手,走,一块儿。渔佬挥手时,左肩鱼鹰以为是给它的指令,跳起来拍打翅膀,飞到船上,落在船帮上。右肩鱼鹰跟着也飞过去,落在船帮上。

张三元犹豫一下,跟了上去。

附:小说的人物

问:我们先从书名聊起吧,书名叫《死囚与皇帝》,可是皇帝并没在书中出现,你没想着写一写皇帝吗?

作者:虽然在这些小说中皇帝都没有出现,但皇帝是存在的,他决定着这些人的命运。他笼罩在故事之上,你能感觉到皇帝在故事中所占的位置。

问:按语中说,贞观六年,唐太宗审查死囚,看到这些要被处死的人,心生怜悯,下旨放其回家,让他们与家人团聚,来年秋天返回长安就死。第二年秋,头年所释放的三百九十名死囚,在无人监督无人带领的情况下,都按期归来,无一人逃亡……我百度一下,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作者:《资治通鉴》有记载,贞观六年十二月,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乃赦天下死囚,皆纵遣,使至期来诣京师。皇帝这种做法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书中仅此一例。如何看待这件事?当然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赞成的很多,一是夸皇帝仁慈,二是夸死囚守约,因为第二年无一例外,三百九十名死囚都如约返回长安就死,当然皇帝有感于他们的诚信,把他们赦免了。反对的以欧阳修为代表,他专门写了一篇《纵囚论》,说唐太宗是作秀,沽名钓誉。欧阳修论点清晰,论据充分,言之凿凿。我们就不去断这个公案了。小说家不是法官,不断是非,只呈现人的境遇和人的心灵状态,表现那常被人忽略或不被理解的变化。

问:我发现你这个系列的小说都写得很短,每篇只有四五千字、五六千字,没有一篇超过六千字,是故意要写得这么短的吗?

作者:的确,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把短篇写短。都说四五千字、五六千字的短篇难写,我说,那我试试吧,看能不能写短,能不能写好。写短,并不是简单地控制篇幅,而是要找到新的讲故事方式。这个系列中,每个故事都包含两部分:一是主人公的前史,即他犯的案子,这个必须有所交代;二是他被临时赦免放出来之后的故事。如果按时间顺序来写,小说就会写得很长,也会变得平庸。那么该怎么讲这些故事呢?我就制定了一个方针,每个故事只选取一个片段,在这个片段中既包含过去又包含未来,同时又具有高度的戏剧性,充满张力。

问:这就是说,篇幅短了,但信息量并没有减少。

作者:是这样。

问:我们聊聊《渡口》这个小说。先说小说的名字吧,渡口,对应的是一条河,有河就有此岸和彼岸,由此岸到彼岸,要“渡”,而渡也不是哪里都能“渡”,要从渡口“渡”。这个系列全讲的是死刑犯的故事,死刑犯面临的是生死,是此岸和彼岸,所以篇名很有象征意义,不知我的理解对不对?

作者:我写的时候没想这么多,但你这样解读我觉得很有意思。渡口,渡口,嗯,也许吧,你说得对。我构思小说是具象的。我写渡口,是我头脑里有这样一个渡口,它真实存在,我能看到它的样子:河岸的杨树林、一条小路、一棵歪倒的枯树,等等。我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它有多宽,一年四季分别是什么样子。我想的不是抽象的渡口,不是它的象征意义。

问:首先出场的是摆渡人老黑,有什么寓意?

作者:摆渡人这个叫法太文雅了,我叫他撑船的。他就是个撑船的,没什么寓意。老黑,人们这样叫他,也没什么寓意。

问:你刚才说渡口真实存在……

作者:是,现实中有这样一个渡口。我老家有一条河,叫七里河,外婆家在河对岸,到外婆家走亲戚必须过河。小说中的渡口就是我过河的渡口,树林和小路都是早年的样子。我喜欢把虚构的人物放到坚实的大地上,这个地方越熟悉越具体越好。

问:小说用了不少笔墨介绍老黑这个人物,我觉得他更像现实生活中的人,他有原型吗?

作者:写这个人物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见过的撑船人,他不是以一个人物为原型的,他身上有好几个撑船人的影子。

问:你说“他摆渡不收费,秋后他会挑上担子到几个村里收粮食,那些坐过船的人,根据坐船次数多少,根据收成和良心,给他粮食,玉米或豆子,多少他都不计较”。这……可信吗?

作者:不是可信不可信的问题,而是事实就是这样。习俗也好,规矩也好,这是自古传下来的,我小时候还是这样,现在,我不知道变没变。

问:老黑是个喜欢开玩笑、占女人便宜的人,你又说他有时候凶神恶煞?

作者:的确是这样。你知道发大水时坐船很危险,我就遇到过一次。我二姑家是河那边的。二姑去世,我们家族的人都必须过去奔丧。正赶上发大水,河水像泥汤一样混浊,浩浩汤汤。这时候通常是不摆渡的,危险。可我们必须过河,只好央求撑船的,冒险渡河。撑船的也不知怎么想的,就答应了。船到对岸,由于水流湍急,第一次靠岸没成功,船眼看就要向下游漂去,船上人都慌了。撑船的大喝一声:都别动!这时候他看上去真是凶神恶煞。船上人慌乱起来很危险,容易使船倾覆。他那一声喝,大家都不动了。船最终成功靠岸。下船后我们腿都软了,吓的。

问:这个小说表现的是三个人在渡口相遇,以及他们之间简单的交流,但读起来,我感到内里有好多故事,弦绷得很紧……

作者:是的。这是表面平静、内里紧张的时刻,这是一个戏剧化的场景,每个人都要在短时间内做出选择。

问:老黑这个人物有意思,他把渡口看作他的王国,他是这儿的国王,这儿他说了算,他的尊严不容冒犯。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渡口,停下脚步……老黑感到受到冒犯,生气了,内心里和那个人较上了劲儿,这种微妙的心理活动你是如何把握的?

作者:老黑不是感到被冒犯,他只是觉得那个人没有礼貌,都快走到跟前了,也不和自己说句话。当时,他没认出张三元。老黑在这里撑船,坐船的人他都认识。现在,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老黑有点好奇,内心里也有点傲慢吧,因为这个人将有求于他。天色已昏暗,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过河还能干什么?老黑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他把船撑到对岸就收工了。他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别人给他介绍一个寡妇,这个寡妇还有五个孩子,老黑要不要娶这个寡妇,对他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问:我注意到这一笔了,他想征求渔佬的意见,后来还想征求张三元的意见,也不管张三元是不是个死囚。

作者:其实他已有主意,他只是想得到别人的支持和肯定。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当一个人提出问题时,他心里其实已有答案。

问:老黑的内心有几个层次的变化?

作者:我们简单捋一捋。最初老黑没认出张三元,只是觉得这个人没礼貌,这是第一层。认出张三元后,他很震惊,他以为张三元是越狱,张三元犯的罪是不可能出来的,这是第二层。第三层,他感到遇到麻烦了,如果把张三元摆渡到对岸,官府追究起来,他脱不了干系。第四层,他想得更远,张三元回来干什么?张三元与另一个家族结怨甚深,他这次回来要干什么?会不会再杀人?或者,张三元会不会被杀?这些问题都在他脑海里翻滚,所以他不急着摆渡。他在拖延时间,他要再想想。第五层,他采取主动,劝张三元别回去。表面上是为张三元考虑,回去要么杀人,要么被杀,这大概都不是张三元想要的。其实他更多是在为自己谋划,让自己远离是非。第六层,最关键的转变是,在张三元要离开时他又将张三元叫住,让张三元和他一起过河去喝酒。这个戏剧性的反转,其内在依据是什么?自然是老黑心里有一番斗争。他是希望张三元能够与仇家和解吗?小说中没说。只说让他过去喝酒。我们知道老黑与张三元不是一个村子的。可能只是喝酒,打发漫漫长夜。

问:小说在这里留白了。

作者:是。

问:张三元要过河,但不一定回他自己的村子?

作者:他不回去。夜晚马上就要降临,他不知道该在哪里过夜,有人邀请喝酒,何乐而不为。

问:我们分析一下张三元的心理变化。

作者:张三元在这个故事中登场时是要过河的,要不他来渡口干什么。可是,邻近渡口他却犹豫了。再之后,他想好了,还是要过河。听了两个人的劝说后,他又放弃过河,准备去别的地方。最后,老黑邀请他过河喝酒,他答应了。这就是他的心理:犹豫——过河——不过河——过河。

问:渔佬也经历过心理变化,他的变化要简单一些?

作者:也不简单。渔佬和老黑是老朋友,他们之间的默契程度怎么形容都不为过。他们不会读心术,但都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渔佬往船上扔一条鱼,老黑也没说谢,他们之间不需要客气。本来这个夜晚应该这样度过——“两个单身汉在冷清的秋日夜晚,炖一锅鱼,温一壶酒,吃鱼喝酒,聊天扯淡……”可是张三元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当渔佬知道张三元的身份后,他明白老黑的顾虑,便劝说张三元不要回去。他自己呢,也不打算过河喝酒了,他也怕受牵连。最后,老黑说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他犹豫一下,选择了过河。三个人最后的选择耐人寻味。

问:能够说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理解吗?

作者:可以这样说。从他们过河不过河的选择中,我们能看到他们内心对彼此认知的转变。最后,选择同乘一条船,过河去喝酒,就知道他们彼此认可了对方。

问:看到这里,忽然觉得很温暖。这里已经没有杀人犯的概念了,只有人间温情,小说是要传递这种情感吗?

作者:小说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增加人与人之间的理解,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人生,而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他人的境遇也有可能是我们的境遇。小说中的人物面临的选择也有可能是我们要面临的选择。我们身处他们的境遇,又会如何选择呢?

问:在小说最后我注意到这样一句话——“你看,重复多好,人物省心,作者省心,读者省心。”看到这里我笑了,这是间离效果吗?

作者:算是吧。这是一个小幽默。在这句话之前,老黑与渔佬的对话和他与张三元的对话一模一样,连沉默都一样,所以有了这句话。这种间离效果恰恰是文本与当下产生关联的通道。这个唐朝故事,因为这句话,忽然来到了当下,来到我们面前。故事在二维世界展开,这句话来自三维世界,它比小说故事高一个维度。也许这样比喻不恰当,但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