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鲁滨逊漂流记(3)
但这场险情之后,我们的主子不敢再这么大意,他决定此后要当心自己的性命。他手边有一条长艇,是从我们那艘英国船上掠来的,他决定再去捕鱼的话,一定要带上罗盘和食品。于是他让自己船上的木匠(也是个英国奴隶),在这长艇的中间建一个睡舱,就像驳船上的小舱那样,后面留一个位置,人可以站着掌舵、收帆索。前面也要留个地方,以便一两个人手在这里张帆。它挂的帆是我们所称的羊肩帆,帆杠用夹条固定在舱顶,船舱低矮而舒适,可容下他和一两个奴隶睡在里面。另有一张餐桌,带一些小抽屉,装有一些对他口味的酒,但主要是放面包、米和咖啡用的。
我们常常驾着这小艇外出打鱼,由于我捕鱼时手脚麻利,所以他每次都不忘了带我。有一天,他约了当地的两三位有头有脸的摩尔人要坐船出去,也许是寻乐,也许是打鱼,为此他大事张办,头天晚上,就派我们往船上送了比平时多得多的酒食,并吩咐我把船上的三杆小枪和火药备好。因为捕鱼之外,他们还想消遣一下,随手猎几只鸟。
我照他的吩咐备好一切,第二天早晨候在艇上,擦洗干净,挂出旗子,把一切收拾停妥,专候着客人的到来。但等到后来,只有我的主子一人来到船上,他告诉我客人们突然有事,只能改期再来了,然后吩咐我和那摩尔人带着那小仆,像往常一样驾艇出去为他们弄点鱼吃,因为他和朋友们要在家里聚餐。他又命令我说,一打到鱼,就立刻拿回家来。他吩咐的事,我本来是想一一照办的。
但此刻,我脑子里突然闪出要逃走的旧念,因为我觉得这艘小艇大概要归我指挥了。主子一走,我就开始张罗起来,只是并非为了打鱼,而是为了一次远航。至于该驾船去哪儿,我则懵无所知,可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成。
我的第一个伎俩,就是找了个借口,让那摩尔人给船弄些供应。于是我对他说,我们得知点尊卑才好,不要吃主人的面包,他说这话在理。于是他弄来一大筐当地的干面包片,外带三罐淡水,一齐搬到艇上。我知道主人装酒的箱子在哪儿,从酒的牌子看,显然是从英国人手里缴获的。趁摩尔人待在岸上,我把酒箱移上了小艇,好像它们原来就在那里供主人取用似的。我还把一大块重约50磅的蜂蜡搬上了小艇,还有一卷绳索,一把斧头,一条锯和一柄锤子,后来它们都派上了大用场。特别是那蜂蜡,我们用它做了蜡烛,然后我又卖个圈套,他也乖乖钻了。他本名叫伊斯梅尔,可人们称他舒利,我也一向这么叫他,于是对他说:“舒利,咱们艇上有主人的几杆枪,你最好去弄点火药和枪弹来,咱们该给自己猎几只奥卡弥吃吃(这是一种和我们的麻鹬相似的鸟),我记得大船上有个枪药箱呢。”“好吧,”他说,“我去弄一些来。”随后他提来一个大皮口袋,里边盛了大约一磅半的火药,也许还不止呢。另一个口袋则装了五六磅的铅弹,外带一些子弹,他把它们一齐送进小艇。与此同时我又在大舱里找到了主人的一些火药,我把它们装进酒箱里的一个大酒瓶,瓶里所剩无多的酒,被我倒进另一个酒瓶里。在把所需的东西置办停妥后,我们就扬帆出了港口,前去捕鱼了。入港处的堡垒因为认得我们,所以也未加盘问。出港后不过一英里,我们就收下帆来,准备打鱼。这时风从东北偏北刮来,这真是不应我的心,要是刮南风的话,我肯定能在西班牙登岸的,最次也能到达加的斯海湾。但我决心已定,不管风朝哪儿刮,我都要逃离这个鬼地方,至于其他,就听天由命吧。
我们捕了一阵子,却毫无所获,因为每逢鱼上钩,我总是不钓起来,免得让那摩尔人看见鱼。于是我对他说:“这可不成,咱们哪能这样伺候主子呢,咱们得再走远点儿。”他觉得远点也无妨,就同意了,于是去船头张帆;我掌着舵,一气开出了近一海里,然后又把它掉回头,做出一副要打鱼的样子。接着把舵让那小仆掌着,我则迈到那摩尔人的跟前,在他身后弯下腰来,假装要找什么,然后突然起身抱住他的胯部,一下子把他从船板上掀进海里。他在水里一向像个软木漂子,所以即刻就浮了上来,他向我连呼带喊着,求我把他弄上船去,说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也情愿跟着。他拼命地向船游来,很快就要追上我了,因为船无风可借。我只好走进船舱里,提出一杆鸟枪来对着他说,我可没伤害他,他要老老实实,我不会对他下手的。我又对他说:“你水性那么好,到岸是没问题的,再说海上也无风无浪,还不赶快游回岸上去,我可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靠近船的话,我会射穿你的脑袋,我是铁了心要找回自由的。”听过这话,他只好转回身子,朝岸边游去,我相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游到岸上,因为他是个游泳好手。
我本想淹死那小仆,而把摩尔人带在身边的,但我不敢信任他。他一游走,我就转向这小仆,人们叫他舒利,于是我说:“舒利,你要是对我忠心耿耿,我会让你出人头地,可你要两面三刀,不以穆罕默德和你亲爹的那把胡子对我起誓,我也会把你扔进海里的。”这小子笑眯眯地对着我,一脸无辜,说我犯不着怀疑他,而且发誓要忠于我,随我走到天涯海角。
在我还能看见那摩尔人游泳时,我让船一直开往海里,而不是顺风鼓帆,好让他们以为我去了直布罗陀海峡(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会这样的),谁能想到我们会张帆往南,去那野蛮人的海岸呢?到那里,所有部落的黑人肯定会一涌而出,用独木舟把我们团团围起来,然后干掉我们。也可能不等上岸,就被野兽,或更残忍的野人生吞了。
然而一等暮色初临,我就改变航道,向着东南直驶过去。我让船稍稍偏东一点,以便沿着海岸走。风好,浪也平,所以当转天下午3点钟我第一次看到海岸时,我相信这已到了萨利以南150英里开外的地方,已经不在摩洛哥皇帝的王境之内,也出了任何国王的领土了,因为我们没看到任何人。
可我被摩尔人掳过一回,不免像惊弓之鸟,生怕再落入他们的手掌,于是也不停船,也不靠岸,也不抛锚,就这样仗着风好,一口气开了五天。这时风向开始南转,我也断定即使有船在追我们,现在也该放弃了。于是我壮起胆子,拢到了海岸,在一条小河口抛下锚来,至于这里叫什么,在什么地方,我一概不知,也不知道是在什么纬度,什么国家,周围是什么人种,这河叫什么名字。我不曾看见、也不想看见什么人,我想要的只是淡水而已。到了傍晚我们驶进这条小河,决定天一黑就游上岸去,然后把这地方查看一番。不料天刚落黑,就传来一些不知名的野兽发出的穷号怪啸,那可怜的孩子吓得要死,直求我等天亮了再上岸去。我说:“也行,舒利,咱们现在就不去了,可到了白天,咱们没准儿要撞见人的,跟这些狮子比,他们待我们不会强多少。”“那咱们就给他们吃顿枪药,”舒利笑着说,“把他们赶跑。”舒利常同我们奴隶们聊天,所以能说些英语。我看这孩子如此好兴致,心里也高兴,为了给他鼓劲儿,我从主人的箱子里取出酒瓶子,给他喝了一口。说到底,舒利的主意不错,我就采纳了,于是我们放下小锚,静躺了一夜。我之所以说躺着,是因为我们整宿没睡。因为两三个小时过后,我们就看见各式各样的庞然大物(我们也叫不上名字来)下了海岸,来到水里翻腾打滚,快快活活地给自己冲凉;它们的狂嗥滥叫煞是可怕,我以前真是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舒利吓得要死,我也一样。后来,其中的一只巨兽居然向我们小艇游来,我们俩更吓坏了,虽然看不到它,但从它喷出的水声推测,这一定是个巨大、可怕而凶猛的野兽。舒利说是头狮子,也许是吧,因为我对此毫无所知,然而可怜的舒利哭喊着要我起锚划走,我说:“这可不成,舒利,我们可以拖着锚链上的浮筒向海里滑一滑,它们不会跟我们太远的。”我话音甫落,就见这野兽(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距我们不过两桨远了,我大为惊骇,但我还是立即走进舱里,抄起我的枪向它开了火,它遭到枪吓,便扭过头游回了海岸。
枪声一响,岸边和陆地深处便一齐响起野兽的号叫与咆哮,那骇人而丑陋的声音,实在是无法形容,我因此而蛮有几分道理地认为,它们此前是从未听过这种声音的。我只好承认晚上是无法上岸了,可白天怎么上岸,恐怕还是问题。因为落到生番手里和落到狮子、老虎手里,结果会是半斤八两的,起码我们对这种危险同样担心。
尽管这般险恶,可我们还是得上岸去找些水来,因为船里的余水已经不足一品脱了;但问题是什么时候去找,到哪儿去找。舒利自告奋勇,说如果我让他带只水罐上岸的话,他会看看哪儿有水,并给我弄些回来。我问他为什么要自己去?为什么不是我去而他留在船上?舒利的回答真是有情有义,不由我不永远喜欢上他。他说:“要是野人们来了,他们就吃我,你就溜走。”我说道:“舒利,咱俩一起去,野人们来了,咱们就杀死他们,咱俩谁也不让他们吃。”于是我给舒利吃了一片干面包,又从前面我说起过的酒箱里,抽出酒瓶来让他灌了口酒,然后把小艇拖近岸边,停在我们觉得合适的位置,就蹚水上岸了。除了水罐和枪支,我们什么也没拿。
我担心会有生番驾着独木舟顺河而下,所以不敢走出小艇的视线之外,而那孩子,则看到约一英里开外的陆地深处有片低地,就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谁知过了一会儿,就见他朝我一路奔来,我还认为他后边追着生番,或是遭了什么野兽惊吓呢,于是跑过去救他,而当我跑近他时,却见他肩上搭着一只他射杀的猎物,要说是兔子,颜色却不像,脚也略长一点。不管是什么吧,我们都很高兴,因为可以美餐一顿了。而这小家伙之所以这么乐颠颠地跑来,则是要告诉我:淡水找到了,野人却没见着。
后来我们才发现,这么费劲地找水真是大可不必,只要我们沿小河再上行一点,待潮水一退,我们就找到淡水了,河里的海水其实上灌得很浅。我们灌满水罐,吃掉我们猎杀的兔子,看到此地毫无人迹,于是就准备再走一程。
因为在以前的航行中,我曾到过这片海岸,所以我清楚离此不远,就是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7]了。但我没有仪器,无从由观测得知我们所处的纬度,而这些岛屿在什么纬度,我也所知不确,起码是想不上来。所以是无从找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拐进大海去寻找它们,否则的话,要找到其中的一些岛屿,对我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而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沿海岸走了,但愿能撞进英国人的贸易地带,找见一些去做日常贸易的船只,然后被他们救上来,带回家去。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那我们现在所处的地带,一定是介于摩洛哥皇帝的王境和黑人的领土之间,这里荒无人烟,只有野兽。黑人大概是怕摩尔人,所以弃此南迁,摩尔人又觉得这里过于荒蛮,居住不易。但他们都舍弃这里,恐怕真正的原因还是这里满山遍野出没着老虎、狮子、豹子和另一些凶残的野兽。所以摩尔人只把它当作狩猎场用,他们一来,就浩浩荡荡,像一支军队,足有两三千人。我们从海岸上来,走了近100英里,确实是毫无所见,白天只是没有人烟的荒原,晚上只听见野兽的穷嚎怪啸。
白天有那么一两次,我好像是看到了特内里费,这是加那利群岛上特内里费山的顶峰。于是我雄心顿起,想涉险入海,以期到达那里。但试了两次,都被逆风折回,而且船小浪高,所以我决定还是按当初的计划行事,只沿着海岸走。
离开这里之后,为了取淡水,我又曾几次被迫上岸,其中一次颇值得一叙。有天清早,我们驶入一块高高的小地角下面,抛下锚来。这时刚刚涨潮,我们静躺着,想等着潮水再涨得远一点。舒利一向比我眼尖目疾,这时他悄声地唤我,说我们最好是离开海岸,因为他看见在远处的小山侧面,有一头可怕的巨兽睡得正香呢。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真是有一只吓人的巨兽,原来这是头可怕的狮子,它躺在岸上的一片山影下,那山影像是盖在它身上。我对舒利说:“你上岸去把它干掉吧。”舒利一脸惊恐地说道:“把它干掉!它会吃我一嘴的。”他的本意是说,它会一嘴把他吃掉的。于是我不再搭话,只吩咐他静静地等着。我取出我们最大的一杆枪,给它装足火药,另加了两个铅块,然后把它搁在地上,又给另一支枪装上了两枚子弹,既然我们有三杆枪,我索性也给第三杆装上五枚小枪弹。然后我抄起第一杆,尽量瞄得准一些,照着狮子脑袋射过去,哪知它是把前爪搭在鼻子上躺着,所以那两个铅块儿只击中了它前腿的膝头,把它的腿骨打碎了。它全身一振,低吼着蹿起身来,但由于腿骨已断,随即又跌倒了,然后又用三条腿撑起身子,发出一声吓人的吼叫,那声音我真是闻所未闻。我一看没有击中它的头,不由得打了个愣怔,但随即又抄起第二杆枪,在它要溜未溜的当口又开火了,这次它的头被我击中了,我兴奋地看着它倒在地上,一声浅吼,但还在垂死挣扎着。这时舒利的胆子也壮了,他要我让他上岸去。我说:“好,去吧。”于是这小子一纵身跳进了水里,一手掂着一把小枪,一手划着水朝岸上游去,他走近这家伙跟前用枪口点住它的耳朵,朝它脑袋射去,这一下它彻底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