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夏没想到自己竟是最晚一个到的。一踏进包厢门,便被一群熟悉的脸庞围住了。
或许是多年没见了,大家伙的寒暄格外热情,不是恭维她“没变样儿,还那么年轻”,就是自我嘲讽“瞧我这肚子大的”,“看我头发都白了”。
然而热情中却透着一丝拘谨。有人脸上堆着笑,可是一双手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
也难怪,曾经一条弄堂里长大的,如今却活成了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人,就连开个玩笑也得担心合不合适。
但好在方洋是生意圈里摸爬滚打的人,调侃这个,打趣那个,一张嘴就没停下,绝不让一句话落在地上。很快,大家伙就被他逗得放松了下来。
开始上菜了。方洋提了个头,大家伙举起杯子打了一圈。接下来就各自随意。这毕竟不是应酬,没人劝酒。
两杯下肚,有人笑着问“方大老板”最近公司发展的如何,又实现了多少个“小目标”?此话引起了大家伙的兴趣。然而还不等众人展开“吹捧”,方洋却一脸苦笑。
别提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
近两年地产行业不景气,他们所在的集团也是一路下坡。他们工程公司就更别提了。以前市场好的时候,现金流充足,回钱快,大家都是垫资进场。结果导致好多账如今都烂在那里。有他们欠了别人的,也有别人欠他们的。现在,他一年倒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天南地北地要账。
方洋说的应该是实话。
刚刚上楼的时候他还询问江夏,最近行里贷款审批得严不严,一般需要多长时间。估计是出现了资金问题。可是他那么大的公司,要堵的窟窿肯定小不了,江夏的单位就是地方小银行,江夏又只是一个小网点主管,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
方洋这么一说,触动了在座的其它人,不少人也跟着唉声叹气起来。
外号叫“小胖”的韩立,之前一直在海城一家“五百强”企业供职。结果前年被公司裁员了。在家里待了一年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又适应不了“家庭煮夫”的位置。整个人状态越来越颓。他老婆是海城本地人,受不了他那副样子,最终两人分道扬镳。
去年年底,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江源。
他端起杯一饮而尽,然后说自己最明智的一件事,就是当年父亲去世之后,没卖掉南城的这套小房子,好歹如今还能有个窝。
有人关心他现在干什么。他说还是干原来的老本行。
跟一线城市比起来,江源就是个小地方,他这个行业的人才没那么多。再加上他有经验,工作不算难找。只不过薪资待遇方面不能比,一个月到手也就几千块。
如今他踏踏实实留在江源,前妻带着孩子在海城。他一个月去一趟,看看孩子,再给点生活费。日子就这样凑合过下去了。
众人纷纷替他惋惜。他自己反倒不在意地笑着,说这有啥,现在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也挺好么。顿了一下,他想起了什么,问大家伙还记得周敏儿么?
这个名字一出,顿时在座的男士们来了精神。
谁能忘了周敏儿?那可是当年的“村花”,七巷八弄多少男孩的梦中情人,暗恋对象呢。大家伙哄笑着。
她“进去了”,韩立说。
此话让众人纷纷愕然。江夏也很疑惑,说周敏儿不是出国了吗?
周敏儿是城中村的人,江夏和她认识,但不算太熟。只记得当年城中村拆迁之后,周敏儿嫁了一个外籍华人老公,结婚之后就随着丈夫出国了。
是出国了,但前年又回来了。韩立说道。
说是代理了国外一个“知名”保健品牌。在海城寸土寸金的商业街上租了一间大办公室,里面挂满了她跟各种政商名流的合影。还给自己弄了一堆很唬人的头衔。到处讲座,上课,忽悠人买她的产品。还发展了不少下线。
那不就是传销吗?有人小声道。
没错,就是传销。韩立点头。
她人长得漂亮,又能说会道。不少中产家庭的太太们都很吃她这一套。韩立的前妻听了几节课就心动了,买下了一堆产品。要不是韩立死活拉着,差一点也得把身家赔进去。
结果没出两年,周敏儿就被抓了。据说涉及的金额好几千万。
曾经的“青春女神”就这么“陨落”了。男士们集体沉默了一阵。
眼见出去闯荡的人都混得这副模样。留在江源的其余人也放下了面子,纷纷开始“自曝其短”——
有人说自己没有本事,只能二十年如一日,窝在一个单位里不敢挪动。赚着一份微薄的薪水,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旁边的人说你这蛮不错的了,至少稳定。
他自己倒是能折腾,什么流行就干什么,总觉得能赶上“风口”赚大钱。可到头来,赚大钱的永远是别人,自己是干什么赔什么。如今负债一堆,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现在,特别想一份稳定的工作,好歹能一点点把债还上。
对面的女人“嗤”地笑了,说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太贪心,想要的太多。她倒是巴不得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可是老天不让啊。
她不到二十岁就听家里的安排结了婚。婚后又很快生了孩子,接着就是全职带娃,不图大富大贵,只一心相夫教子,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谁知人到中年了,狗男人跟她摊牌:在外面有人了,连孩子都有了。
她当了十几年的家庭主妇,啥也不会,根本斗不过狗男人和小三。打过了也闹过了,最终还是给人家腾了地方。
更可恨的是,狗男人料定她舍不得孩子,以此拿捏。她为了争取抚养权,连钱也没分到多少。
刚离婚那会儿,孩子还在上高中,正是关键的时候。光是一个假期的补课费就要了她半条命。那时,她每天一睁眼就得惦记着怎么赚钱,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如今熬过来了,明年孩子就大学毕业了。到时候,她就可以歇一歇,享清福了。
她说着,抚了一把刚染过色的头发,苦笑着说,自己的头发都是在那两年一下子变白的。如今若是不染色,一出门就得被人叫奶奶。
说来说去,原来大家都一样,人到中年,谁也没比谁好多少。
有人问起一个没来的小伙伴王超。说这家伙平时最喜欢热闹了,方洋你怎么没叫上他?刚刚还在笑的方洋闻声眼神一暗,沉默了两秒才说,人不在了。
什么?不可能!大家伙纷纷惊讶,有人过年那会儿还给他打过电话,人还生龙活虎的呢。
方洋点点头,说自己也是打去电话才知道的。两个月前,王超出差,在高速上跟一辆大货车撞了。人当场就没了。
更糟的是大货车的保险过期了。车主哭穷说车贷都没还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如今正在打官司。王超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了顶梁柱,日子很难。
方洋本来不想说的,打算明天独自过去看望一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众人一听纷纷表示要一起去,没空去的人也立刻掏出手机要转钱给方洋。
众人还在为王超难过,韩立又来了一句,你们还记得郑诚么?
这回包括江夏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了,过了片刻才有人想起:是住在巷尾的那个郑诚吗?
韩立点头,就是他。
大家伙不记得郑诚,这也难怪。
郑诚的年纪比他们这些人略大,当年就是个闷葫芦,跟谁也不来往。巷子拆迁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要不是韩立提起,大家伙哪里还会记得有这一号人。
韩立说,十年前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在医院办手续,意外碰上了郑诚。那时郑诚人瘦得一把骨头,要不是他先跟自己打招呼,自己根本就认不出来。
原来郑诚一直留在江北,一直没成家,也没孩子。
当时郑诚看见他挺高兴的,一个劲拉着他说话。可那天韩立得赶在办事处下班前办完手续,就没顾上多说。等忙完了他又专程去了一趟医院。然而郑诚却已经出院了。
问了同房的病人才知道,郑诚是癌症末期,住不住院都没什么区别。如今估摸着,怕是坟头草都已经长高了吧。
大家伙默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感叹别人,还是该庆幸自己。
人和人的境遇竟然如此不同。四十出头的年纪,有人当大老板,有人在吃牢饭,有人倾家荡产一无所有,还有人已经一抔黄土了无痕迹。
比起来,他们这些人还算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活着,还有力气在这儿抱怨。
说了半天,最后所有人一致认为就数江夏“过得最好”。
江夏命好。
当年高考,她的分数不够线,原本只能读个高职卫校。可是正好赶上巷子拆迁,家里分了一笔补偿款。于是便花钱把她送到了外省,读了一个民办的财经院校。
几年后毕业,一回来又正好赶上江源成立地方银行。她的专业对口,于是顺利入职。还是“元老级”的职工。如今在网点当负责人。妥妥的事业有成。
而家庭方面,江夏也同样“让人羡慕”——跟一个南城的“官二代”结了婚。丈夫如今在某证券公司当“一把手”。婚后生的女儿圆圆,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985院校。
事业稳定,家庭美满,女儿争气。哪里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
然而听着众人的夸赞,江夏也像方洋一样苦笑了两声,但却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呢?
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生活么?
生活,从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从来都是把光鲜的一面亮给人,不堪的留在暗处。她原本也想跟大家伙一样倒倒苦水,发泄一番的。却没想到被众人扣上了一顶“过得最好”的光环,苦水倒不出来了。
算了,还是憋在自己肚子里好了。
席到一半,所有人都面酣耳热,彻底放飞。有人举着杯子满场跑,有人三两捉对,勾肩搭背。有人追忆从前,有人畅想未来,最不能喝的那一个甚至已经趴在桌子上,开始打起了呼噜。江夏在一旁看着,不禁莞尔。
然而嘴角才勾起,却听某个人大着舌头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了,林风那案子还没破呢?
刚刚还吵闹的包厢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挂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神色。那人也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噤了声。
其实,整个晚上大家都默契地回避这个名字。可偏偏还是有人忍不住提了。
片刻沉默后,已经喝红了脸的方洋忽然站起身,把手边的杯子倒满,举至半空:
来,咱们大伙一起给林风哥哥敬一个吧。感谢他当年对咱们的照顾。
话音一落,所有的杯子都齐刷刷地举了起来。
或许是酒精的催化,不少人红了眼圈。
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了……有人嘟哝着。有人喝干了杯中酒,忽然大声地骂了句脏话,妈的老天没眼,好人没好报!
江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