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傍晚时分的桥上很热闹,下了班的人大都从南往北,步行或是骑车。车把手上挂着铝制的饭盒,也有的挂着刚从码头买回的江鲜。还有的车后座上带着孩子。偶尔能看到一两辆小汽车,夹杂在自行车大军中,不耐烦地摁着喇叭。
很难想象,二十几年后这里会变成一幅车流拥堵的景象。
江夏逆着人流朝南城方向奔跑着,一面跑,脑袋里也没闲着,念头一个又一个流星般地蹦出来。
其实,当年的案子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林风死于抢劫,这不单是大家伙的猜测,也是当时的警方调查过后得出的结论。
因为查到他出事的那天,刚好有一家雇主给他结了之前的工资。而且因为孩子考试成绩提升,还额外给了个红包。所以他当时身上应该带着不少钱。但是他被发现的时候,随身的书包里没有找到那笔钱。
这看似合理,但江夏却觉得有问题。
据她所知,林风当时已经大四毕业,而且被学校推荐了保研。
那可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在那个大学生尚且不算多的年代,研究生算得上是“稀有生物”了。试问,一个有着如此大好前途的天之骄子,真的会为了区区几百块钱,去跟劫匪搏斗拼命吗?
别说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林风,但凡稍微长点脑子的人,应该也不会这么做吧。更何况,研究生在那时候是有一笔生活补贴的,所以林风在当时应该并没有那么缺钱才对。
所以,他真的是死于抢劫吗?
而且,林风是因为晚归才出的事。可之前他每天都很准时地回家,为何偏偏那天就晚了呢?据说那天他离开雇主家的时间和往常一样,那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个缺乏监控的年代,这一切没人知道。
这些问题也不是江夏此刻才想到的,而是在林风死后的二十多年里,一直藏在她心底的。
是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不过眼下,这些问题已经不需要她去想了。她只要知道林风回家的时间和路线,把人提前截住就够了。
幸好在这个时代,从南城到江北只有两条路:要么从桥上走,要么坐摆渡船。但无论选择哪一条,都必须经过同一个地点,那就是南城的桥边码头。
江夏很庆幸,此刻自己是十八岁的身体。而且这副身体在不久前还完成了体育考试,拿到了三项全优的成绩。要是换成四十多岁的身体,恐怕不等到地方,就该跑断气了。
终于,她在即将六点半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码头上。
六点半,是林风结束家教的时间。从现在开始,她只需要等在这儿,就能截住回家的林风。从而改变他的行程,让他躲过那一场杀身之祸。
这就叫做“从源头解决问题”,简单直接,完美。
只不过此刻的江夏有些狼狈。
她活像只落水狗,从头到脚全都是湿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汗和水混在一起顺着脖子往下淌,短袖衫也因为湿透而露出了里面的内衣轮廓。惹得周围人纷纷投来的异样目光。
然而江夏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节。她一屁股坐在码头的墩子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一面眼不错珠地盯着每一个出现在附近的人。
傍晚时分,码头上不断有小渔船靠岸,带来了白天打到的江鲜。活蹦乱跳的小鱼虾们被装在一个个竹编的篓子里供人挑选。船老大则摘下斗笠蹲在一旁抽着烟。黝黑的脸上,皱纹像沟壑一般。
下班的人们在一个个摊位前驻足。观察片刻后一番讨价还价,然后论斤称走。本地的小河虾个头不大,但味道极鲜美,煎炸炒炖皆宜。
眼前的情景,让江夏不由得几分伤感。
要不了多久,这幅景象就会消失——因为城市升级,码头在两年后会被拆除,而且考虑到环境保护,江上也不再允许渔船捕鱼。
其实不止码头,许多属于这个时代的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点滴,很快都将成为人们怀念和追忆的东西。
其实“怀旧”是个伪命题。它代表了人们的劣根性——即,不珍惜当下,却又喜欢追忆从前。
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白衣的身影。
江夏的眼神猛地定住。生怕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
没错,是他!是林风。他刚刚从靠站的公交车上下来,与人群一起沿着江边朝着码头这儿走来。
饶是已经做了思想准备,然而在看到那个身影的一刹那,江夏的心还是一阵狂跳。
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又见到了他!
林风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他转身看着马路对面,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过马路到对面去。然而江夏已经等不及了。机会只有一次,她绝不能再让他从眼前消失!
想着,她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在林风抬起腿正准备过马路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
林风吓了一跳,转头见是江夏,又愣了。
你怎么……怎么弄成这样?
他注意到了江夏的一身狼狈,连忙问她出什么事情了。江夏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依旧紧紧地抓着林风的手。
那手是温热的,甚至可以感觉到腕间的血管在跳动。林风还活着。太好了,她终于抓住他了!
林风见江夏眼神直愣愣地不说话,便伸手去解自己的衬衣,想把衬衣脱下来先给江夏披上再说。
然而江夏却怎么都不肯撒开手。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叫着江夏的小名,让她先松开手。却不料下一刻,江夏竟然开始流泪。
林风有些慌,连忙掏兜,翻书包。可是他一个男生,平日里没有带小手绢的习惯,掏了半天连纸巾也没有。只能干着急地让江夏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
江夏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林风不知道,这一刻对于江夏来说有多么不同寻常。
这是她梦到过许多次的情景。
她终于做到了。
这一刻,她抓住的不只是林风,还有自己充满遗憾的青春。
有人说过,“人终将被年少时不可得之物困一生。”
但从这一刻起,江夏不会了。那些年少没完成的愿望,那些多年来积攒在心里无以言说的伤心委屈,全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同时,积攒已久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四十岁的江女士不能轻易流眼泪,但十八岁的江夏可以。
她站在那里,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傍晚,他们是坐着摆渡船回去的。
一路上江夏都紧紧抓着林风的手,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林风一开始有些慌乱,但最终也没有把手抽走。他也没有再问江夏缘由。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到了斜阳巷子。
直到看见了巷子里的灯火,听到了巷口传来街坊们熟悉的声音,江夏才恍然如梦初醒,一下子松开了手。接着,又小心地与林风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林风的家在巷子尾,比江夏家还要再过两个门洞。但江夏却执意要把他送到家门口。林风对此十分不解,刚想开口问,却见江夏又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只好闭上了嘴。
当然如果他非要问,江夏也早编好了一通理由。只不过她发现了“哭”这一招对林风更简单有效罢了。
于是,江夏心满意足地看着林风走进了院子,又一路目送他进了家门,听到屋里传来他跟父母说话的声音。这才转身离去。
黑暗中,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勾起了嘴角。
林风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孩子。
“当年”林风死后不久,他母亲就患上了精神分裂。几次试图自杀,后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而他的父亲也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没几年就去世了。所以,她救下的不只是林风,而是一个家庭。
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幻,忽然变得不再重要了。哪怕明天一睁眼,又回到了四十岁,还得面对那一摊该死的生活,她也无所谓了。
管它呢!至少,让她开心一晚上吧。
第二天大清早,江夏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哭声。顿时她脑中警铃大作,猛地睁眼。
她没有“回去”,依旧在十八岁,眼前依旧是斜阳巷子里熟悉的小屋。但她却顾不上这些,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上T恤短裤就往外跑。
刚跑到门口,差一点跟提着豆花和油糕进门的母亲撞个满怀。江妈被吓了一跳,煞白着脸瞪她:大清早的,你冒冒失失的干嘛?!
江夏连忙问母亲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不,巷子口出事了。昨晚上有人死了。
母亲抚着心口说道,脸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是看见死人吓得,还是刚刚被江夏撞的。
母亲的话让江夏如雷轰顶。难道,林风还是没有躲过去吗?她强压着心跳,假装平静地问母亲死得是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好像是城中村的人。母亲说道。
江夏呼出一口气,心又落回到了肚子里。
可是紧接着,她觉得不对劲儿。林风没事了,可是又出现了其它受害者,这难道是巧合吗?
她追着母亲继续打听。
可江妈也不知道更多细节。她去巷子口买早点的时候,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那儿。出事的地方一滩血。尸体已经被拉走了。这些事她也是听围观的其它人说的。
不过,倒是瞧见一对中年夫妇跪在那儿哭天抢地的,估计是女孩子家里人吧。
唉,这些该死的混蛋,作孽哦…
母亲叹着气,转头去给江夏盛早饭了。
吃过早饭,江夏去了巷口。
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案发地,正是巷子口附近那个塌了墙没人住的院子。隔得老远就看到院子口拉着明晃晃的警戒线。
勘验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围观的人也散去了大半。毕竟,大部分人还得上班。只剩下一些老人在那儿长吁短叹地议论着。
江夏没去凑热闹,只是装作路过,朝里面看了一眼。能看到靠着断墙的地面上有一滩深色痕迹,像是凝固的血迹。
她面上平静,暗自吃惊。
太像了。
简直跟当年林风遇害的现场一模一样。同样的时间,地点,就连那滩血迹的位置都差不多。这是巧合吗?即便巧合,也未免过于奇怪。
整个下午江夏都在琢磨这件事。
难道真的是劫匪干的?
虽然她改变了林风的行动轨迹,但劫匪依然随机杀死了另一个晚归的路人。这似乎是比较符合逻辑的答案。
她想起了母亲口中那对哭天抢地的父母。虽然没亲眼见到那一幕,但心中却愈发感到愧疚。似乎对方的死,也有她的责任。
她想起上大学时,老师讲过的那个著名的伦理实验——“电车难题”。
一辆失控的电车即将撞向铁轨上的五个人,而旁边还有另一条铁轨,上面有一个人。这时,如果有一根控制铁轨的拉杆在你手里,你会怎么选?
这道题的难点并不在于控制拉杆的人怎么选,而在于他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去决定别人的生死和命运。
一时间,江夏觉得自己无意中成了那个“命运的扳道工”。她救了林风,却间接害死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昨晚的喜悦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