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垆边人似月
那声音是陈顼发出的。
原来这陈霸先想到自己明日要走,加之和小陈顼交谈时想起了小和尚归流。他就有了约归流出来饮酒常谈的念头,但又碍于自己新渝侯传令吏的身份,不好直接登司空府求见,所以带着小陈顼同去。
晚饭用完后,陈霸先只推说带着小侄子去秦淮河畔闲逛,实际上却带着小陈顼来到司空府外的东侧。
他昨天到过东楼,对归流的位置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那陈霸先托举着小陈顼登上了司空府的外墙,小陈顼沿着外墙走到东楼后侧,朗声高问才有了上文。
话说归流听到有人唤他名字,起初有些错愕,但细细听来却是个孩童,便又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袁昂摆了摆手,示意归流出门查看一下。
归流来到楼后,只见一个孩童身形笔直地立在袁府的外墙上,归流问道:“小施主,你是何人?”
“我叔父兴国,想邀师傅府外一聚。”
归流听到陈霸先的表字,心中自十分喜悦,说道:“请稍候。”
袁昂见归流片刻即回,说道:“此子不凡,能立于我司空府传话。定是人间英物。”
“这是那位陈霸先的家侄,小僧想出府一见。”
“小师父大可自便,只是需多加防范,宜早归为好。”
袁昂放慢语气,归流知道此刻仍要防备临贺王府的人。
“多谢老先生,小僧告退。”
那紫菀也要陪他同去,只因袁昂未允,紫菀便赌气地回了自己房中。
袁昂望着归流的背影,叫来家仆袁杰问道:“波九回京了吗?”
“今早刚到。”
袁昂缓缓道:“你去吩咐,让他一定要确保归流的安全。”
袁杰只见袁昂拿起桌案上的两张素笺,缓缓递来。
“给皇帝陛下的本章,你着人誊抄后呈上去。给何尚书的书信,尽快送去。”
“老奴遵命。”
这边袁杰转身就要离开时,袁昂接着问道:“我让你办的事,你……”
“回老爷,昨日我便派犬子去了南兖州,想来此刻已经到了广陵,不日就会有回信。”
袁昂望着房内的牛油灯出神,点头道:“嗯,你,去吧。”
“你叫什么名字?”
“陈顼。”
归流回顾了自己贫瘠的历史知识,嗯没听说过。自己只知道两位陈朝皇帝:一位是开国的陈霸先,另一位是亡国的陈叔宝。
“今年多大?”
“九岁。”
“顼儿,这位归流小师父就是涵元寺里的,你见过吗?”
“有些面熟,我前年和母亲赶佛会时,好像就是和这位师父一同用的斋饭。”
灯火渐明的地方,归流仔细看了他的相貌,确实有些印象。
他笑道:“佛家有语,一笑一尘缘,我和小施主缘分不浅。”
小陈顼打量着他说道:“归流小师父,你看起来同之前不大一样。”
……
陈霸先带着归流从骠骑航过了秦淮河,将小陈顼送回陈道谭家中。
秋风吹过朱门绮户,二人策马朝着灯火阑珊之处。
一路上,归流与他讲的都是道谢恩重情难忘的话,陈霸先并未问及临贺王,归流也没解释。归流只给他讲了那晚司空大人如何救自己回府的经过。
他们沿着秦淮河向东,穿街过巷,不多时便到了城东静谧的青溪之畔。
青溪是建康城东一条南北向的长渠,其上有青溪七桥,因曲折数十里,亦名九曲青溪。
“此处有个酒垆,我常年到此。“
归流吞吞吐吐地答道:“小僧……”
“贤弟想喝茶,此处也是有的。”
归流只见得垆内坐着五六个人,装饰十分素净整洁,还未进门便能闻到佳酿香醇。
微微泛黄的竹帘掀起,青纱灯笼照着的是只洁白如藕的手腕,腕后是一张十分清丽的脸庞。
只见她笑语嫣然道:“陈二郎,你怎的从吴兴回来了。”
说话的姑娘年纪看起来只在二十岁上下,身姿绰约,体态娉婷,像是个名门闺秀。
“回京探亲罢了,明日就又要走了。我在吴兴时最想念的就是这口美酒。”
那女子看到陈霸先身后还跟着个模样周正的小和尚,打趣道:“好你个陈家二郎,竟带着小和尚喝酒破戒。”
“这位小师父喝茶,你只管上些清茶便是。”
归流经过她时,一阵香风袭来,他手里的佛珠拨得快起来了。
陈霸先与归流在垆内的里间的那张酒桌坐下,这是陈家二郎的贵宾席位。
说是里间其实只不过用了条绿竹帘与外边的酒桌隔开,此刻帘外的桌子还是空的。
“这酒垆是纪三姐与她夫婿所开,平日这里都是她一个人操持。”
归流侧身望了眼那纪三姐俏丽的背影,幽幽道:“垆边人似月,皓月凝霜雪,古人诚不我欺也。”
陈霸先听完先是一怔,而后忍不住大笑道:“贤弟,你能说出此话,看来是尘缘未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归流若有所思道:“我能来此地,本就是一段奇缘。”
陈霸先只道归流说的是他们二人的相识,却不知归流在感慨自己的遭遇。
“你是我平生所见的和尚中,最奇的一个。我家中信的是佛教,僧侣佛徒见得自是不少,难见你这般直爽之人。”
归流听得心中暗喜,赞道:“陈大哥实是第一豪迈之人,小僧得遇,三生有幸。”
换做旁人,陈霸先早就既不受用了,他平日洒脱不喜欢说恭维之语,也不爱听言不由衷的话。但见得归流说地恳切,有一番真情流露,因此内心十分舒畅。
“我平生只喜欢两种人,一种是直人,一种就是令我陈霸先佩服的能人。”
话音刚落,一个婉转的声音凑近过来:“那我纪荷枝是什么人呢?”
只见老板娘把茶酒端至桌案上,笑意盈盈地说着。
陈霸先端起酒杯,眯着眼睛酌了一口,沉醉道:“三姐,你自然是直人。”
纪三姐听后格格地笑出了声,说道:“你且慢用,直人要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了。”
归流好奇地问道:“她看着年岁要比你小上许多,怎得称呼她三姐呢?”
“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只因她是丹阳纪家的三小姐,这里的酒客称呼‘三姐’惯了,也就无关年岁了。”
归流思忖着,说道:“丹阳纪家,他府上的纪昇施主是我们涵元寺的大善人,他的女儿怎会在此卖酒?”
“纪昇是咱们大梁国学馆的祭酒,当年三姐在府中喜欢上了一个琴师,他父亲一万个不允,她最后竟私自跟着那人出奔,再后来就有了这家酒垆。”
“那琴师就是他现在的夫婿了?”
“不错。”陈霸先饮了一口酒,朝外间朗声问道:“三姐,怎么今日不见你家张郎?”
“他呀,这几个月在湘东王府弹琴,白天才回家。”
纪三姐的声音缱绻绵软,似有些幽怨。
“几年前我在京城做油库吏时,常独自到此小酌。”
归流好奇道:“油库吏?那是什么官职?”
“不错,我朝仓储制较为精细,我当时随兄长进京,谋了个看管油库的小吏。”
归流不禁暗暗惊叹,心道:“汉高祖刘邦亭长出身,看来这陈霸先的出身也不比他强到哪里。”
陈霸先见他若有所思,问道:“贤弟有什么话说吗?”
归流端起清茶,举杯敬向他道:“英雄不问出身,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时也不过是个乡里的亭长。陈大哥,你将来自有你的一番大作为!”
陈霸先听到这话心中十分畅快,笑道:“哈哈哈,不瞒你说,我进京前确实在长城里做过里司。”
“那大哥又为何从京城去了吴兴郡呢?”
陈霸先轻轻抿了一口,悠悠讲起:“我掌管的油库,主要是供给皇室宗亲的。油库里主要有三类分别是脂、膏和油。这脂呢是羊油和牛油;膏则是鱼油和猪油;这油则是胡麻、麻子和荏子榨取的油。”
归流轻轻点头,他在寺里吃的都是第三类油——植物油。
“许是我平日里办事妥帖周到,有一些好的名声,与各府的管家都有些熟络。平日里偶尔与他们玩樗蒲,但总是赢多输少。”
归流好奇道:“什么是樗蒲?”
“哦我竟忘了,贤弟你精研佛法,大概并未见过樗蒲。樗蒲是一种赌棋,平日里消遣的玩乐罢了。”
陈霸先饮了一口,接着道:“那日我去新渝侯府中送脂膏,新渝侯管家见我来了,欣喜不已。原来他们侯爷正在与宾客玩樗蒲,新渝侯平日就酷爱樗蒲,那天的宾客无一人是他对手。”
归流期待道:“那大哥你,不就刚好可以露一手了!”
“不错,也是那日运气好,竟投出许多‘卢雉’来,给新渝侯留下了极好的印象。”陈霸先看了一眼归流,解释道:“卢就是最高的牌面,雉是第二高的牌面。”
归流听后,来了兴趣,叫好道:“好啊好啊,听起来着实有趣,我也想玩!”
左右无事,陈霸先便同归流讲起了樗蒲的规则和玩法。
他们并没注意到,两个中年男子刚刚在帘外的酒桌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