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斐尔图姆快车谋杀案

作者/【美】布莱恩·特伦特　翻译/bruceyew

插画/李　天

她独自坐在餐车里，慢慢品尝剩下的几口龙虾与对虾班尼迪克蛋，这时列车突然剧烈颤抖，呻吟着停了下来。乔琳·福特停止咀嚼嘴里的食物，僵硬地转向车窗。

餐车里冷冷清清，只有桌椅与她做伴，其他乘客不是回房间，就是去了休息室或其他地方，但无论去哪儿，肯定还在这列富丽堂皇的蜈蚣列车上。乔琳独自一人，隔着车窗眺望涅斐尔图姆死气沉沉、满是硅酸盐的灰色世界。没有大气，天空是黑色的。

她看了一眼腕带上的时间。冷漠的数字告诉她：04:22。

时间表上，四点二十二分没有安排停站。

事实上，自从两天前在涅斐尔图姆着陆以来，她的假期就一直是没完没了地坐火车赶路。涅斐尔图姆快车必须不断前进，永远向西，隆隆驶过毫无生命的地表，把致命的日出甩在背后。它不该在明天发射离开涅斐尔图姆之前停下。

读数跳到了04:23。

乔琳在车窗的倒影中看见一个服务生跑过餐车，宛如一颗衣冠楚楚的流星。他跑向车头，一位客人刚好从机车方向冲进餐车，两人险些撞个满怀。来的乘客是著名VR游戏玩家比利·“宗主”赫斯科维茨，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他跳到一旁，服务生飞奔而过。他看见乔琳，说：“哎，你好！发生什么了？”

乔琳正要回答，这时，列车上的另外三位乘客从餐车的另一头鱼贯而入。他们是克劳宁希尔德置业集团的超级大富豪、兄妹CEO（前来监督列车的试运行）和公司的技术顾问吉利恩·法维尤博士，后者七十岁左右，银发梳成脏辫，一脸茫然，衣服只穿了一半。

“他妈的为什么停车？”利亚姆·克劳宁希尔德问，“应该停车吗？我记得我们不该停车的，没错吧？”

车窗外的动静吸引了乔琳的视线。涅斐尔图姆快车的两名机务人员身穿橘红色生物太空服，在低重力环境下沿着列车跳跃。乔琳先前被威士忌和蒸贻贝弄得热乎乎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凉。

利亚姆·克劳宁希尔德吼道：“喂！你，窗口的！我们应该停车的吗？我记得我们不该——”

“我们绝对不应该停车的。”乔琳附和道。

04:24。

该死。

法维尤博士拨弄着她的银色脏辫。“呃……离日出还有多久？”

“三十一分钟，”乔琳喃喃道，“很糟糕。”

VR游戏玩家问：“怎么个糟糕法？”

“难道还需要我形容给你听？”乔琳用大拇指指了指车窗，“过去这两天，我们一直勉强领先太阳。到了四点五十五分，太阳升起的时候，要是咱们还停在这儿——”她望着其他乘客，他们的脑袋瓜终于开动起来，脸上的茫然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那么列车和列车里的所有人都会被烧成灰。”

威士忌里的冰块裂开了。

打造涅斐尔图姆快车的蓝本是地球上的豪华列车，十九世纪的旧年历照片上的样子。然而，它似乎被打造成了一场迷幻嘉年华。从守车1到引擎，列车配备了行李车、储物车、厨车、吸烟室、卧铺车厢、餐车、游泳池、舞厅、巴黎茶室、日本茶室、火星茶室、钟塔、温室和引擎车头。光是卧铺车厢就值回票价了——每个车厢都有特大号的床、独立卫生间、步入式衣橱和玻璃钢全包式露台，乘客可以站在透明保护罩里，欣赏涅斐尔图姆的荒凉美景。

然而从外面看，列车更像一台吓人的战争机器。这是一辆坚固的全地形自走式车辆，使用的是工业轮胎而不是铁轨。因为涅斐尔图姆上没有铁轨。它是拉星系离恒星最近的行星，当地的每一个白天都是炽烈的地狱，每一个夜晚都是冰封的寒漠。涅斐尔图姆快车就在冰与火的两个极端之间起舞，逗弄日出，让这个星系的蓝巨星在地平线上探出头，然后继续向西疾驰，把那只凸起的巨眼甩在背后，投入黑夜安全的怀抱。

“给我让开，真该死！”利亚姆·克劳宁希尔德在她背后咆哮，乔琳这才发觉她堵住了列车的出口。

她让到一旁，另外几名乘客排成一列下车，他们身穿完全相同的白色生物太空服，聚在一起活像疫区的隔离人员。机务人员已经倾巢出动，你能通过橘红如火的太空服分辨他们的身份，这个颜色让乔琳想到了红火蚁。他们也确实像蚂蚁似的爬满了列车，有的在车顶忙碌，有的在检查每一节车厢的履带。

04:34。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在他们的头盔里吼道，“给我回车上去。”

由于涅斐尔图姆号的机务人员都穿得一模一样，因此很难确定发话的究竟是谁，但乔琳猜测应该是绕着这伙人跳来跳去的那个人。他的动作酷似低重力下的袋鼠。他来到近处，乔琳望向他的胸牌，上面用发光字母标出：

你友善的列车长杰罗德！

利亚姆怒喝：“除非给我们一个答案，否则我们是不会回去的！为什么停车？”

杰罗德列车长说：“列车发动机出故障了。我们很快就能修好，然后必须立刻继续向西。”

“什么故障？”比利·赫斯科维茨问。

“还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很快就能修好？”

“因为我们有针对任何故障的备用零件！我向你保证，这只是个暂时性的小问题。”

比利摇头道：“希望真的只是暂时性的。”

这个“暂时”顶多只有二十一分钟，乔琳心想。

守车的车门突然开了。众人惊讶地看着一组人形的银色机器人踏上涅斐尔图姆的地表，它们步履蹒跚，像是在列队跳康茄舞。每个机器人都举着一大块冰。这些冰块用激光切割成方正的形状，每一块都至少有两吨重，但机器人轻而易举地举着这些巨型方糖般的冰块，摆成一个半圆形。

“它们这是在干什么？”莱诺拉·克劳宁希尔德问，生物发光红发把她的头盔面板染成了红色，因此你一眼就能认出说话的人是她。“现在不是搭冰块酒吧的时候！笨蛋机器人！”

她的哥哥冷冷地嘟囔道：“程序叫它们列车一停就下来搭冰吧，但按照计划，我们应该到明天才会停车。”尽管他富可敌国，长相却乏善可陈：红发和修剪整齐的红色胡须包围着一张没什么吸引力的方脸。

乔琳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轻轻地抓住列车长的胳膊。“杰罗德，我对发动机有经验。假如你需要帮忙——”

“不，不需要，我们一切都好！毕竟是试航，总会遇到问题的嘛！”他朝着车头的方向跳走了。

莱诺拉把岩浆般火红的面板转向乔琳，“舞王小姐，你对发动机能有什么经验？你管好自己的事情，现在只有列车长能救我们的命，你别去骚扰他！”

“但我不认为他能救咱们，”乔琳反击道，用冰冷的眼神迎接对方的怒视，“他怎么能做到呢？他似乎以为这只是机械故障。”

比利·赫斯科维茨挑起眉毛。“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机械故障？”

“我认为这是蓄意破坏。”她转向地平线。天空是她见过的最纯粹的黑色，就连月亮的苍穹也无法与之媲美，因为地球的天然卫星早就变成了一团发光的大杂烩，广告和企业标识在低轨道卫星和无人机上不停闪耀。

但这儿不一样。乔琳扫视这片未被污染、原始天堂一般令人生畏的领地。

技术顾问吉利恩·法维尤结结巴巴地说：“打扰一下……但要是有人蓄意破坏列车——”

“那就是冲着我们的命来的。”乔琳感觉到一滴汗顺着后脖颈流淌下去，“再过十八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因此，我认为他们会成功的。”

机器人仿佛一群白蚁一样在冰吧辛勤劳作，激光切割机和工业切削刀齐飞，冰块碎渣像间歇泉似的喷涌而出。四张圆桌已经成形，另外还有粗糙的椅子和一块弧形长台，长台最终会成为吧台。

涅斐尔图姆快车宣传册封面吹嘘的噱头就是这个。此行的最后一天早上，列车会加速行驶，把日出甩在足足三小时之外。然后列车会停下，让机器人搭建冰块酒吧，乘客享用最后一顿晚餐（通过生物太空服的柔性头盔大吃大喝），欣赏蓝色的黎明降临。他们会伴着怦怦的心跳最后干一杯，然后重新登上列车，发射返回太空。留在地面上的摄像机负责转播冰块酒吧蒸发的奇景。

只剩下十七分钟了，乔琳心想，即将被蒸发的却是我们。先前她偷偷地在杰罗德列车长的手臂上安放了一枚跟踪器，她从客人堆里走开，以免超出信号接收范围。

短波传输的图像爬满面罩内侧。苍蝇大小的跟踪器扫描机车时，乔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驾驶过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涅斐尔图姆快车的车头怪异地融合了太空船的驾驶舱和地面车辆的操纵系统。监视器、开关、手柄、拉杆和全息显示器像彩虹似的铺开，全息显示器上有行星地表特征、角速度和列车运行与诊断的一切指标。看着这些东西，感觉就像糖果融化在了眼睛里。

她认出了发动机控制系统（ECU）的密封舱。杰罗德列车长走向它，把手掌放在生物特征读取器上，然后拉开密封舱的小门。

里面应该是发动机控制系统，也就是列车的大脑，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线缆晃来晃去。

“不见了！”杰罗德叫道。

“该死！”乔琳在一段距离外嘟囔道。

列车长张口结舌，“这不可能！只有我的生物特征能打开舱门！”

他身旁的一名机务人员说：“除非有人做了一份拷贝。”

“谁有这个能力？”

“这是太空海盗的常用战术，长官。”

跟踪器的视线下，杰罗德原地转圈，就像一只绝望的蜜蜂。

“太空海盗……”

“是的，长官。而我们很清楚乘客中有一位太空海盗——”

“立刻安装备用ECU！我去找咱们的太空海盗客人聊一聊。”

前太空海盗！乔琳险些朝着无线电叫道。她厌恶地挥了挥胳膊，关闭跟踪器的信号。只剩下短短十五分钟的生命了，她很清楚这十五分钟会怎么度过。

她一个箭步跳回客人堆里，找到职业游戏玩家。“哎，比利？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但是——列车熄火的时候，我看见你满头大汗地从机车方向跑过来——”

“太空海盗！”莱诺拉·克劳宁希尔德喊得红光四射，指着乔琳的头盔面板。“是她破坏了列车！乔琳·福特是该死的太空海盗！”

04:41。

莱诺拉绕着人群转圈，就像一只红色的老鹰，而乔琳站在远处，漫不经心地望着机器人搭建可笑的冰吧。“是她干的！”联席CEO在公共频道里喊道，“乔琳·福特是个臭名昭著的太空海盗！她曾经闯进布拉德利·温特菲格的轨道金库！”

乔琳叹了口气。“没有证据。”

“她抢了木星自旋塔！”

“没有定罪。”

乔琳常常注意到，超级富豪似乎拥有一条通往暴怒症的特快专线。莱诺拉的脸色变成了与头发一样的深红色，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像人类了。“机务人员都在讨论你的事情！是你破坏了列车！”

“确实有人搞破坏.”乔琳反击道，她很困惑：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机车内部发生了什么？“但就算在我还是太空海盗的时候，也从不杀人。”

“现在你要杀了我们，臭婊子！”

涅斐尔图姆没有大气层，因此声音无法传播，所以乔琳没有听见杰罗德列车长的脚步声。她在其他乘客的头盔上看见了他的倒影，这才转过身去。

“福特小姐，”他先职业性地清了清嗓子，“能跟我走一趟吗？”

莱诺拉咆哮道：“别问她行不行，杰里！你给我上手段，一定要从这个危险分子嘴里把答案掏出来！”

乔琳讶异道：“杰里？没想到你们俩这么亲近……”

利亚姆说：“列车和车上的全部工作人员都属于克劳宁希尔德置业公司。列车长立刻向我们通知了目前的情况——还有你的肮脏历史，福特小姐。”

“乘客的档案应该是保密的。”

“你他妈去告我们好了！”莱诺拉尖叫道。

乔琳叹了口气。“就算我是海盗，我能偷什么呢？这是一趟费用全包的旅行。我去洗劫酒柜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利亚姆说：“这辆列车是复杂的斜条结构，原材料包括钛、铂、钻石填料、超级合金涡轮、玻璃钢支柱、金纳米棒和大量富勒烯线圈。在公开市场上能卖五个亿。”

莱诺拉使劲点头，“明白了吧？对太空海盗来说，是个有利可图的目标！”

“而我该怎么做？把那些东西揣进口袋，然后搭一艘飞船离开这儿？”

“别装傻了，我们又不是什么都不懂。我读过很多太空海盗的资料，”利亚姆说道，“这台载具既是列车也是太空船，因此它既是你的目标也是你的逃跑工具。我敢打赌，你研究过列车的图纸，在旅途中录制机务人员的声音和口令，现在你打算劫持它，开到某个销赃港口卖掉。”

乔琳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除了滥用十八世纪的加勒比俚语，你说得对——这是很不错的计划。喜欢研究宇宙海盗战术的股权大亨很多吗？”

“你太狭隘了，除了挣钱，我们也是可以有个人爱好的，明白吗？”

“完全明白，”乔琳附和道，“但我只是想搞清楚是咱们之中的哪个人破坏了列车，因此假如我的问题伤害了你的感情，请允许我真诚地说一句‘我不在乎’。”

“咱们之中的哪个人？”吉利恩说，紧张地绞着戴手套的双手。在旅途中，只有这位老科学家愿意屈尊与乔琳交流；如此简单的礼节代表了劳动人民阶层的举止，而不是权贵的势利眼。此刻的局面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在匆忙间穿反了为出舱活动准备的生物太空服：胸前的姓名牌是镜像颠倒的。“非常抱歉，但假如你真的是太空海盗——”

“有人取出了列车的ECU。肯定是一名乘客，因为监视器上能看到机务人员的实时方位，这说明破坏者就在咱们中间。这肯定不是我，因为列车熄火的时候我正在吃饭。”

“我从没想过我会这么死，”比利说，单调的声音里充满了阴郁和确定，“真是让人痛心，但英雄终有一死，对吧？”

莱诺拉愤怒地转向他。“你他妈只会打电子游戏！少给我来这套英雄不英雄的！”

“我在游戏三冠王里排名第一！”他反击道，盯着黑色的地平线，“我领导了著名的哈扎德峡谷十一月突袭。我和钚佬威利打过一场死亡大战，持续了九十四个真实小时……”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但是在真实世界里，我却要死在这儿了。”

“唉，闭嘴吧！”

“你们俩都闭嘴好不好？”乔琳说。

莱诺拉的眼睛里燃起了癫狂的怒火。“你一个太空海盗，居然敢这么和我说话——”

乔琳将公共频道静音，任凭莱诺拉疯狂地指天画地；没有声音，她的奇异动作就像某种外星怪物在跳求偶舞。仁慈的寂静给了她一个仔细打量其他乘客的机会。法维尤博士耷拉着脑袋，在厄运面前已经听天由命。利亚姆和莱诺拉愤怒地挥舞手臂。比利·赫斯科维茨面对东方的地平线，默默等待十二分钟后的日出。

乔琳打开她和杰罗德的私人线路。“备用ECU呢？”

列车长皱起眉头，按下腕带电脑的一个按键，联系他的手下。“汇报情况。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什么？什么？”他惊恐的眼睛与乔琳对视，“也不见了！偷走主ECU的人也偷走了紧急备用ECU！”

“那是肯定的。”

“但它也在上锁的箱子里！”绝望扭曲了杰罗德的表情。

“全体人员请注意！现在授权你们搜查所有乘客的房间。给我打开每一个手提箱、抽屉和口袋！”他突然向雇主投去挑战的视线，大概是猜到了这个命令的后果，无论能不能找到，他在克劳宁希尔德公司的日子都快到头了。“也包括你们的。”

利亚姆耸耸肩，飞快地点了几下腕带电脑的数据屏。乔琳猜他在呼叫救援。除非刚好有飞船路过，否则从最近的空间站飞到这儿来，至少也要四十分钟。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列车上的乘客和机务人员早就变成了冒泡的液体和烧焦的骨头。试航将变成一场灾难。

我们连四十分钟都没了。她心想，乔琳，你只有十一分钟来解开这个谜。

乔琳回到列车上，径直走向餐车。尽管舱内有空气，但她没有脱掉太空服——因为情况严峻，她知道脱太空服需要几分钟，重新穿上又是几分钟，她剩下的生命已经不足以完成这两个任务了。

餐车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样子。没吃完的食物，凌乱的椅子。酒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在威士忌里。

她望向窗外。机器人正在精雕冰吧——凿椅子上的花格，抛光吧台，卸下酒瓶：有橙色的液焰酒、蓝色的神血酒、琥珀色的白兰地、绿色的蜜多丽和透明的金酒，还有红色、粉红和稻黄色的葡萄酒。莱诺拉怒气冲冲地绕着冰吧转圈。吉利恩坐进一把椅子，双手叠放在膝头，活像一个被遗弃的孤独孩子。利亚姆和比利奇怪地不见踪影。

乔琳穿过餐车，继续向北走。她打算去机车，但还没到就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见走廊里卫生间的门开着。

有人偷走了ECU和备用ECU。偷走的东西肯定要藏在某个地方。为什么不能是马桶里呢？

她走进卫生间，掀开下水道的盖子。

在外太空生活久了——尤其还是作为一名海盗——你就会对飞船上各种系统的工作原理了如指掌。舰载污物处理系统也不例外。真空抽吸管道是个既迅速又省事的办法，能帮你把违禁品送进污物存储舱。

ECU并不大，可以冲进下水道。

“杰里，”乔琳盯着马桶下水道的深处，用无线电联系列车长，“叫你的人去搜污物存储舱。”

回应立刻传来。“什么？为什么？你认为——”

“认为咱们的生命还剩下十分钟？”

“收到。”

她切断链接，心脏怦怦直跳。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时，她注意到墙上的东西有些不对劲。

厕所的墙壁是难看的黄色佩斯利花纹，刚开始乔琳以为她见到的东西是图案的一部分。然后她意识到并不是，墙上的东西是黑色的鞋印。

有个人穿了一双新鞋，在厕所里乱踢墙壁。从角度看，应该是侧身踢。她好奇地用手指擦了擦鞋印。

“那是我的鞋印。”一个声音在她背后说。

乔琳转过身，看见比利·赫斯科维茨站在门口。他依然穿着生物太空服，一脸痴笑。

“列车熄火的时候，你正是从这个方向往后跑的，”她说。

“我在卫生间。”

“你在卫生间里踢墙？”

“对。”

她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什么？”

比利困惑地看着他。“我没有破坏列车。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对吧？我对列车一窍不通。”

“好的。但——”

“我在踢水獭。”

“踢什么？”

“水獭。在厕所里到处飞。大部分是绿色的。我踢死了每一只该死的水獭。”

乔琳能感觉到她宝贵的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但他的话让她无法挪动脚步。她怀疑他是不是惊恐症发作，害得脑中风了。“比利，我不记得车上有水獭，再说就算有，你为什么要踢——”

“你知道我为什么是个超级有名的游戏高手吗？因为我永远在打游戏。无论去哪儿，我都会下载实景挑战游戏。在这趟旅程中，我决定把《重力水獭》推到855级。真他妈有挑战性。水獭来个没完。”

乔琳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怪异地抖动。“这会儿你还能看见它们，对吧？”

“嗯？哦，对。车上到处都是。最佳战术是让它们形成集群，然后引诱它们去一个瓶颈地点。卫生间是最完美的！我吸引一大群水獭跟着我进去，然后打得它们屁滚尿流。打完那一场，我五千分到手。”

“比利？”

“什么？”

“请在外面等着。”

“噢，好的！”

乔琳走出卫生间，走向最南边的车厢。

“我们撬开了污物存储舱，但ECU不在里面！”杰罗德在无线电里吼道，“非常恶心，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哦，非常抱歉。”乔琳冲进吸烟室；还剩下七分钟，这个地方很快就要名副其实、灰飞烟灭了。“让你的人继续搜乘客的车厢。我过去和他们会合。”

走进吸烟室感觉就像走进了博物馆的展厅。这里同时也是书房，洋溢着维多利亚式的奢华。壁炉的火很小，只剩下木炭闷烧时的红光，与此刻东方的地平线不无相似之处；乔琳不安地望着灰色的炉灰，今天早些时候，它们还是雪松的圆木。吸烟室里有一张台球桌，散乱的台球仿佛一个迷你恒星系。橡木书架上摆着皮革装订的书籍。

墙上挂着油画——真正的油画。肖像色调丰富，阴影墨黑，每一幅都画的是涅斐尔图姆快车上的一位客人。

这是旅程的又一个宜人的招待小花招。六天前，乔琳和其他乘客在发射休息室碰头，摄影师为他们拍照。照片传输到列车的打印系统上，把每一位乘客都打扮成身穿所选文化的服装的冒牌贵族；乔琳的肖像里，她身穿长及脚踝的埃塞俄比亚传统裙袍，这是她的传家宝，还有一条颜色鲜艳的披肩裹着她的肩膀。

她在旅途中几乎没正眼看过它们，但此刻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每一幅肖像油画，在脑海里把形象和她所了解的人对应起来。

利亚姆·克劳宁希尔德，涅斐尔图姆快车的共同所有者，前来监督列车试航。

莱诺拉·克劳宁希尔德，涅斐尔图姆快车的共同所有者，不如前一位讨人喜欢，前来监督列车试航，顺便喝喝小酒、惹人讨厌。

吉利恩·法维尤，涅斐尔图姆快车的技术顾问。

威廉·T.“宗主”赫斯科维茨，职业游戏玩家，凭借自己的游戏成就赢得了一张免费票。

乔琳·福特，前太空海盗，在舞蹈比赛中赢得了一张免费票。

正在思考这些细节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乔琳转身，扭住袭击者的手臂，把他按在身旁的书架上。与此同时，她摘掉了他胳膊上的腕带——她受过的训练起了作用：必须尽早、尽可能有效地解除敌人的武装。

然后她看清了这个人是谁。

“利亚姆？”

“我只是来看你需不需要帮忙，”他靠着书架嘟囔道，“招式非常漂亮。要是我没弄错，应该是木卫三柔道。”

乔琳放开他，把腕带还给他。“你没弄错。凑巧认识这个动作？”

股权大亨抚平生物太空服上的褶皱。“我在太阳系最好的几所大学里受过教育。另外，我喜欢了解各种东西。”

“非常了不起，利亚姆，但这会儿我没时间聊天。”

利亚姆露出一个表情，对于上流社会来说，它大概是礼貌的微笑，但对于宇宙里的其他人来说，他的嘴唇像是微微抽搐了一下，一侧嘴角抬起了半毫米左右。“你知道，我是股权大亨。我的投资组合非常多样化：铁塔科技、普罗米修斯工业、阿兹特克天空……你叫得出名字的，我都做过买卖。套句俗话说，就是盆满钵满。”他朝她走了一步，注意到她的战斗姿态，想了想没有继续靠近，“你说你想要多少，福特小姐，我就给你多少。随便你开个价。”

她和他对视，他的眼神冷静得不可思议。

她知道这不是演戏。再过不到七分钟，日出就会烧焦他们的血肉，煮沸他们的大脑，但他依然百分之百确定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就好像从某个角度说，他深深相信他就是他的宇宙的中心；他是故事的主角，一切可感知的混乱都不过是戏剧性的小小波澜。

他也在踢水獭，她心想。

“对不起，”乔琳说，“你是在贿赂我吗？”

“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目标是谁。我只希望不是我。”他哈哈一笑，他的笑声能消除敌意，然后侧着头看她，“不会真的是我吧？我不小心招惹了你？”

乔琳没有说话。

“不过也无所谓，福特小姐。你赢了！我愿意从你手里买回我的命。我可以授权转账到你指定的任何一个银行账号。但你要理解，我不能把整个账户的钱全转给你，有各种保障机制禁止我这么做。但我可以转给你最多……一个亿。”

这一刻的犹豫让乔琳笑了——她真的忍不住，笑得很开心。他在这里为自己的小命求饶，与此同时却还想要控制成本。另外，她很清楚奥西里斯银行允许两个亿的转账额度；三年前，在播种飞船投资者施压之后，银行不得不提高了限额。

他注意到她在笑。“有什么好笑的吗？”

“就算我是幕后黑手好了，难道你只想买你自己的命？”

他困惑地眨了一会儿眼睛，就好像她说的是什么令人费解的禅宗公案。“我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你想怎么处理他们就怎么处理吧。”

“你妹妹呢？”乔琳叫道。

他耸耸肩。“管她的呢。从法律角度说，她其实已经不是我妹妹了。我们微调过她的DNA，因此从基因角度说，她现在更像是我的远方表妹。纯粹是为了礼节和面子，你懂的。”

“非常不幸，我似乎真的明白。”

“所以咱们成交了？”

“没有，因为这个局面不是我制造的。”

“当然是你了。你是乔琳·福特，著名的太空海盗。你来这儿不是为了吃大虾，而是为了抢劫列车。”

“利亚姆啊，这儿不是十九世纪的美国西部。”

一滴汗珠淌下他的面颊。“时间快用完了，福特小姐。再过六分钟，咱们就会被烤成焦炭。所以，坦诚一点。你是太空海盗。”

“我赢了一场舞蹈比赛，”她反击道，“奖品由你们公司提供，是一张免费票，你没忘记吧？”

“你肯定操纵了比赛。”

“我真的很会跳舞。”乔琳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她看得很仔细，然后转过身，但没有走向乘客的房间，而是走向列车的气闸。“钱你自己留着吧，利亚姆。”

五分钟。

涅斐尔图姆快车的机器人正在完成搭建冰吧的最后一道工序，但莱诺拉·克劳宁希尔德已经坐在了位置上。她把孟买蓝宝石2倒进高脚杯，然后贪婪地把杯口塞进柔性头盔；面罩在压力下分解，继而在手指后重新成形。比利跳来跳去，活像一个疯子，大概正在和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得高分。

然而，比起蓝色的日出，这些景象实在不值一提。

它像镰刀的刀锋，慢慢割开地平线。涅斐尔图姆的黑暗随之退缩，化作一团团阴影，冰吧闪烁着丝状的电光，圆桌犹如抛光的天青石。黎明甚至把机器人染成了蓝色。

比利一头扎进酒吧，在地上打个滚，然后跳起来。“会不会是机器人干的？看一看事实吧！有人闯进机车，偷走了ECU，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知道监视器上能看见机务人员的实时方位。但机器人——”

杰罗德列车长跳过来，对他怒目而视。“我就在机车里！要是有机器人进来，我肯定会看见的！”

“那你看见了什么？”乔琳问。

“我也说不好。”

“解释一下。”

杰罗德望着日出，颈部的肌腱在皮肤下扭动。“我在机车里，就我一个人，正在制定穿过荒野的路线，寻找最适合举行告别宴会的高地。”

莱诺拉在吧台前叫道：“告别宴会！哈！”

杰罗德聚精会神地回忆，视线变得锐利。“发动机的运转声突然停止的时候，我觉得我见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有点像一条胳膊……但我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乔琳皱起眉头。“一条胳膊？”

“只看见了半秒钟。”

“但你看见了一条胳膊？”

“我不确定我到底看见了什么。就算真的是胳膊，看上去也很模糊，边缘并不清晰，就像一团雾。或者……呃……”

“一个鬼魂？”

“我知道听起来很荒唐！所以我才一直没说。肯定是光线造成的幻觉。”

未必，乔琳心想，尽量不去看在地平线上伸头探脑的蓝巨星。

莱诺拉醉醺醺地走向列车长，怪异的螃蟹步态只有在低重力的环境下才能做到。“要我说，杰罗德，就是你干的！你有犯罪的时机和手段！”

“但没有动机！”他反击道，“另外，ECU舱每次开门都有记录。根据日志，它在这次旅程中从没打开过！因此盗贼没有开舱门就拿走了盒子！天晓得它是怎么做到的！它没有使用生物特征！没有通过该死的墙！也许它真的是鬼魂！”

乔琳脚下一软，靠在一把冰椅上，抬起腕带看了一眼。

04:52。

吉利恩·法维尤坐在邻桌，捧着一杯冒泡的稻黄色饮料。“咱们真的要死了，对吧？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你能救咱们一命呢。”

乔琳打量着她。“博士，你具体是为克劳宁希尔德兄妹做什么的？”

“我是技术顾问。”

“你已经说过了。但这是什么意思呢？”

科学家苦笑了一声。“意思是为了让IPC星球保护委员会批准这门荒唐的投机生意，克劳宁希尔德兄妹被告知，他们需要一名‘科学权威’陪同他们试航。”

“你对列车知道些什么吗？或者飞船？或者涅斐尔图姆？”

“不知道，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地平线已经开始沸腾。吉利恩把酒杯抛向天空，剩下的酒在低重力下飘出酒杯，迅速结晶，化作缓缓降落的雪雾。“我在阿努比斯管理一个研究性实验室，专业是实验物理学。”

“那你有什么资格来这儿——”

“我管理那个实验室已经十五年了，”吉利恩咆哮道，“去年五月，克劳宁希尔德公司买下它，解雇了所有人！在实验室工作多年的好人……被无情地解雇了！他们把实验室改造成该死的水疗馆！”

乔琳望着科学家，日出把后者变成了一个发光的暴怒女妖。“但你留下了，拿他们的工资——”

“就像我说的，他们需要一名‘科学权威’，根本不在乎我的研究领域和列车有没有关系。”

“真奇怪。”

“是啊，超级富豪绝对都是怪人。”

“我不是在说他们。我在说你在桌面上的倒影。看见了吗？”

吉利恩眯起眼睛看。“呃，我知道我不是绝世美女，但——”

“说你的倒影奇怪，”乔琳继续道，“有两个原因——我能在倒影里看见你太空服上的名字。但我不该能看见的。抛光的桌面就像镜面，字母应该是反过来的。”

科学家摸了摸她的胸口。“刚才急着出来，我肯定是内外穿反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但这会儿站在你对面，我觉得你的生物太空服不像是内外颠倒的。所有的接缝都在应有的位置上，而头盔也完全吻合颈部的密封环。不，你的太空服穿得很正确……但你的名字是镜像颠倒的。”

利亚姆咆哮起来，惊恐之下的兽性驱散了文明的假象。“那就是涅斐尔图姆快车的裁缝弄错了她的太空服！这个部门我也要彻底大换血！”

“闭嘴，利亚姆！”乔琳吼道，“要是你还想活下去，就给我闭嘴，别再发出声音了！至于你，吉利恩……我发现的第二个疑点是你的脸。”

科学家皱起眉头。“你这话就有点侮辱人了。”

酒吧角落里的桌子裂了。日出融化了一把椅子的腿，椅子随即解体。

乔琳继续道，“几分钟前我在书房里的时候，仔细看了看所有人的肖像。那些画是根据咱们出发时的真人照片绘制的。肖像里，你左脸上有个痣，因为在这趟旅程中，痣就长在左脸上。但现在你看！”她指着对方的脸说，“奇迹啊，它转移到了你的右脸上！又一个镜像颠倒！多么奇怪！”

“所以呢？”莱诺拉尖叫，“她脸上有个该死的痣！这有什么重要的？”

“没错，”吉利恩说，声音变得坚定，“福特小姐，这有什么重要的？”

乔琳盯着对方的眼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你的背景。实验物理学，你说的，对吧？你看，我认为你以前在实验室里做出了非常重要的发现。我认为你找到了进入更高维度空间的办法。你用这个办法溜进机车，偷走ECU和它的备份……标准三维空间的障碍物根本拦不住你。”乔琳看着得意的笑容悄然爬上科学家的面颊，“而你打算用同样的办法逃脱升起的太阳，而——”

“而你们其他人在美妙而短暂的痛苦中死去。”吉利恩咬牙切齿道，笑容像太阳一样灿烂。

“太疯狂了！”杰罗德列车长结结巴巴地说。地面破裂，喷出蒸汽，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到列车的另一侧，以躲避日出的烈焰——尽管只能短暂地拖延一下。

乔琳拿起吧台上的杯垫。“想象一下，”她说，用腕带的一角刻了个简单的人形图案，“我给他的左脸上画个痣，右膝盖上画个伤疤。我在他的身体里画了一颗心，因为他的心当然应该在身体里。我把他的名字——约翰——写在他的胸口上。他是个二维生物——对于我的演示来说，杯垫足够平了。”

“约翰遇到的其他二维生物都会看到他的外部皮肤。但咱们在更高的维度空间里。从咱们的视角，能看见他的身体内部。我甚至可以把手伸到他身体里，把他的心掏出来，而不需要弄破他的皮肤——”

杰罗德站在列车的阴影中喊道：“她就是这么偷走ECU的！只有我能打开舱门，但她不需要打开，对吧？”

“没错，”乔琳说，不敢把视线从科学家身上移开。“你之所以会看见一条鬼魂手臂，也是因为这个。假如我接触这个二维人的世界，他只能看见我的手指的二维截面，一个形状不断改变的模糊物体。但还不止如此。假如我把约翰提到更高的维度去，或者他用某种维度装置自己做到了这件事，他就有可能在无意间把自己翻过来。”她把杯垫翻了个面，“看见了吗？痣、伤疤、心……它们的位置全都镜像颠倒了。还有名字。”

一伙人都仔细看那两个字。他胸前的名字变成了：翰约

莱诺拉摇摇头。“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猜，”乔琳说，“咱们的好博士在她从前的实验室里建造了一台维度装置。她把装置带上了列车。吃过饭后，她启动装置，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引擎室，破坏列车，偷走两个ECU扔进第四维——妈的，它们说不定就在咱们身边。然后她在列车熄火的时候回到客房里。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反转了自己。她现在变成了自己的镜像。她没有想到维度装置会造成这个副作用——

“世界叠合器，”法维尤说，“别再叫它‘维度装置’了，谢谢。它叫世界叠合器。”

“丧心病狂的臭娘们！”利亚姆扑向她。

乔琳看到，法维尤博士只是碰了碰自己的腕带，就化作了一团朦胧的幽影。利亚姆伸直的手臂抓空，撞倒在列车的外壳上，然后弹回来摔倒在地。

然后他就躺在地上了。一动不动。

众人傻乎乎地看着他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们意识到吉利恩·法维尤已经重新出现在了几步之外。

她拿着一大团红色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搏动。

乔琳踉跄后退。就在她惊恐的注视下，利亚姆还在跳动的心脏碎了；肉质的瓣膜爆裂，静脉鼓胀，表面结晶。法维尤把它扔向天空，笑着看它在日出中化作一颗发光的彗星。

“利亚姆！”莱诺拉尖叫，跑到哥哥的尸体旁，把尸体翻过来。尸体的胸前没有任何洞口。她抱着他，瞪着科学家。“我们跟你有仇？！”

“你难道不长耳朵吗？”法维尤咆哮道，“你们解散了我的实验室和团体，干掉了一个伟大的研究领域，甚至懒得了解我们在干什么！你们把科学实验室改造成了该死的按摩院！”

莱诺拉惊叫：“不是按摩院！是水疗馆！区区按摩怎么能和水疗相比！”比利·赫斯科维茨蜷成一团，车窗在越来越强的阳光中燃烧。

乔琳慢慢凑近她。“那我呢？我觉得我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触犯你。”

法维尤望向她。“你完全是个意外。我根本不知道克劳宁希尔德公司还提供了另一张免费票，而且还是给什么愚蠢的跳舞大赛。”她犹豫了一下，“不过说起来，我看了最后的决赛。实话实说，乔琳·福特，我觉得你的舞跳得一点也不好。我不知道你他妈是怎么赢的，但等我看到你的履历，我就心想管他妈的了。谁会在乎一个该死的太空海——”

乔琳像弹簧发射的弹珠似的飞出去，撞在吉利恩的腹部上。一个非常漂亮的木卫三柔道擒抱动作，旨在迅速让对手丧失战斗力。科学家弯下腰，乔琳已经用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正要给她一个背摔，这时吉利恩拧了一下腕带上的某个东西……

……两个女人同时消失，蓝色的阳光照亮了涅斐尔图姆快车的车顶。

感觉就像毕加索一生所画的作品在虚拟再现中被扭曲成了色彩、角度和分光构成的纷乱调色盘，而她一头扎了进去。见到列车，乔琳不禁惊叫起来，列车是一条扭曲的长蛇，车厢内外颠倒，泄露了它们最深处的秘密。她既看见了行李箱、壁橱和抽屉，也看见了这些行李箱、壁橱和抽屉的内部。

乔琳呼吸困难，“转身”望向其他乘客，不禁再次惊叫。他们看上去就像怪物。血管、骨骼、肌肉和器官像噩梦般地炸开，仿佛医学院使用的全息图：怒张的颌骨、突出的眼睛、白色的神经、血淋淋的器官。冰吧在折射和反射中犹如超新星一般爆发。机器人则是线缆、垫圈和金属骨架的怪异集合体，它们面对朝阳，燕尾服胸牌上的塑料正在融化。

在旭日的照耀下，涅斐尔图姆的地表仿佛蚂蚁农场的剖面，陨石坑、丘陵、山脊和地下熔岩管道历历在目。

乔琳本能地知道她在这个更高的维度空间是安全的——三维空间的阳光无法照进这个仿佛椒盐卷饼的怪诞现实。

我在这儿也许不会死，她心想，但要是再待下去，就肯定会呕吐。

乔琳依然紧紧地抓着吉利恩·法维尤，但游乐场一般的纷乱景象让她震惊，不由松开了胳膊。她穿过列车的一面墙，就像一张纸穿过门缝。

“想躲起来？”

“不，”前太空海盗喃喃道，从墙里重新浮现，“我不怀疑你在这里能轻易打败我。咱们面对现实好了——你有经验的优势。我还是太空海盗的时候，零重力训练让我对没受过训练的人占有优势。但话也说回来，我这人一向学得很快。”

吉利恩露出残忍的笑容。“但还不够快。”

“或许吧。不过我也不是在躲你。我只是凑巧在墙里看见了这东西。”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ECU。“相当有创意，博士。就藏在引擎室的墙里？在这儿寻宝肯定很刺激。”

科学家怒目而视。“随你怎么说。你……”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乔琳穿过又一面墙，走进了引擎室，把ECU装了回去，她从超维度方向穿过舱壁，绕过了舱门和墙壁，轻松得就像把手伸进一个没有盖子的盒子。

乔琳欣赏着她的成就。“应该可以了。现在我明白你是怎么杀害利亚姆的了。诀窍是从合适的角度接触低维度空间。”

“你就像个笨拙的鬼魂似的四处乱撞吧！等调查员来了，我就跳上他们的飞船，你就永远留在这儿吧，随便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其实并不会是这样。列车又能运行了，我这就返回三维空间，集合所有人，启动引擎，奔向安全的老家。”

“哈！没有世界叠合器，你是不可能成功的！你……”吉利恩瞪着她空荡荡的手腕。

乔琳举起手里的腕带，她刚开始撞进科学家怀里的时候，就顺手扒走了后者的腕带。“木卫三柔道。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派上了用场。”她看了看显示屏，“拧一下这个旋钮，对吧？”

科学家尖叫着扑向她。乔琳启动了装置——

——回到了引擎室，游乐场般的纷乱景象顿时消失。有一个瞬间，她的音频线路传来了一个遥远的叫声，但叫声随即被杂音淹没，再也听不见了。

乔琳浑身大汗，船舱里热得难以忍耐，她眯起眼睛，打开公共频道。“所有人，上车！”

乘客和机务人员靠在列车的黑暗一侧车身上，他们没有浪费时间，以最快速度回到车厢里。乔琳拉下一根操纵杆，然后另一根，列车突然启动，驶向安全的西方地平线。后视摄像头的画面里，冰吧已经成了一个冒泡的水洼，而机器人站在原处被烤得焦黑。

她只有宝贵的四分钟独处，然后门就被拉开了，比利·赫斯科维茨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他已经摘掉了头盔，汗水打湿了头发和面庞，但他面带微笑。

“你可别在这儿踢水獭。”乔琳对他说。

“哦，我今天已经过得够刺激了。”他靠在墙上，扫了一眼餐车，莱诺拉、杰罗德和惊恐的机务人员正在餐车痛饮伏特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个问题——”

“我不想谈法维尤博士。”

比利点点头，望向显示屏上的地表夜景和星空。再过几分钟，火箭就会把他们送上天，让他们踏上归途。“我想问的也不是她。其实呢，我要给你这个东西。”他把一个揉皱的纸团放在她面前的控制台上。

乔琳不需要打开纸团，她认识自己的笔迹。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抬头盯着游戏高手。

比利挠了挠下巴。“我保证我不是存心偷看的。机务人员把所有人的行李扔在过道里。我追赶一只水獭跑进走廊，结果被衣服绊倒了。我看见那张纸扔在地上，和你其他的东西在一起。”他叹了口气。“上面有列车的详尽蓝图。有价值的地方全都圈了出来。还有深空坐标，我猜你打算——”

“把你们安全地放在那儿——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太空站，等我逃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救援人员就会去接你们。那儿的三明治特别好。”乔琳喟然长叹，“我不杀人，比利。”

“看得出来。”

“谢谢。”

“只是觉得很好玩，”他说，“到头来你真的是太空——”

“没有证实过。好了，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也去喝一杯吧？”说完，她按下“射发”按钮，做好准备，等待开启新的旅程。

【责任编辑：贾　钦】

1 载货火车的最后一节。

2 百加得公司的高等级金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