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夏威夷
夫人从晚报上抬起脸,猛然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收工!”听到这声音,原本熟睡的查理王骑士小猎犬吓得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五点的钟声明明还没有响起。
工人们停下手里的工作,伸个大大的懒腰,一边忍耐着刚刚醒来的小狗的骚扰,一边开始慵懒地收拾东西。
“小直,到一边去!”
小狗仍然倔强地在工人们脚边转圈。于是三木元把它抱起来,送到了夫人的办公桌旁。刚一着地,小狗又跑回工作台,兴奋地汪汪叫了起来,还不停地用身体撞向工人们肿胀的双腿,没完没了。“这只笨狗……”三木元小声嘟囔了一句,这话可不能让夫人听到。可是,无论怎么赶,工人们都赶不走在脚边乱跑的这个小东西。小东西的眼睛清澈圆润,玻璃弹珠一样,任何时候都像含着两泓泪水,仿佛只要求求它,它就能随时随地为自己掉眼泪一样。所以呢,优子对它可是凶不起来的。
“小狗狗,我们要回去了,不能陪你了喔,下周一我们还会来和你玩的。”
詹妮蹲下来,抚了抚小狗的脑瓜,噘起嘴假装亲了它几下。
三木元见状,又走过来抱起小狗,一声不吭地把它抱回到夫人的办公桌旁,詹妮目送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她解开棕褐色的马尾,晃动着身子,脱下了工作时穿的罩衣。
优子推着一个箱子往门口走。箱子有脚轮,里面装着包装好的商品。小狗又兴奋了,欢快地跟着跑了出去。小狗一边跑,一边频频立起两只前脚,想要看看箱子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于是,优子扶着小狗的身体,把它的脸凑到了箱子的边缘。箱子里是堆成小山的棕色盒子,上面已经贴好了邮址。小狗把鼻子伸到了小盒子们的中间,呼呼地嗅了好一阵。嗅着嗅着,小狗忽然扭过头,向上看起了优子的脸。优子也定定地注视着小狗的眼睛,直到它看向了别处。
“今天公民馆好像在办夏日祭。”
“没错!我女儿的同学还要在那里参加马戏团的表演呢。”
夫人刚一开口,正举着保温杯喝茶的夏目大婶就应声答道,她的烟酒嗓很明显。
“真的吗?马戏团都会来吗?”
“可不是真正的马戏团。算是大学的杂耍社团?毕业的社团成员弄的什么团体,反正是那一类的东西。一有活动,主办方就会叫他们去助兴。”
“这样啊。”
“那个姑娘初中和高中都是学校器械体操队的主力,高中的时候,还参加了全国大赛呢。我女儿也跟着一起去参赛了,就是快要比赛的时候,没想到弄伤了脚……”
“哎呀,还有过这样的事?”
两个人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就这样隔着工作室,扯着嗓子聊起了家常。身处她们两个中间的小狗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它一边摇着茶色的毛绒绒的尾巴,一边开始一心一意地一个一个地鉴赏起工人们的脚的气味。
优子把半成品和没有来得及包装好的布偶放进了一个纸箱,纸箱上用记号笔做了标记。之后,她提着塑料袋围着工作台绕了一圈。胶带头和布屑、不能再用的填充棉、不知是谁擤鼻涕后团成一团的纸巾、吃仙贝时掉的渣子……优子把这些收进了塑料袋后,封好口,丢进了垃圾筐。她回到自己的工位,罩衣刚脱到一半,邻座的吉永就突然把头凑过来,小声说了一句:“我先过去哦。”优子听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墙壁那边避了避。
“那我就先回去啦!”
吉永跟大家打完招呼,站起身,把衬衫的衣摆用力塞回到灰色的长裤里。接着,他抚了一下大腿裤子上的褶皱,夹上真皮的文件包,利索地走出了事务所。他的文件包里装着什么,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么急,会去哪儿呢?”
夫人嘟囔了一声,其他几个女人齐刷刷地看向优子,一个个都笑出了声。
优子一边逗着小狗,一边尽量放慢收拾的速度。离开事务所后,她依旧慢吞吞地挪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向了公民馆。来到公民馆的门前,一个人正站在大门旁,双脚摆成“稍息”的站姿,胸部微挺,双手藏在背后,这个人正是吉永。
吉永远远看到优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看到他笑脸的那一瞬间,优子真的很想“向右转”,径直走向公交车站。吉永把背后的双手转到了身前,原来他的手里握着两杯冰沙,冰沙上装饰着小小的椰子树。
“没忍住,就买咯。”
冰沙上盖满了一层厚厚的、蓝蓝的糖浆,几乎看不到白色的冰沙了。杯壁上挂满了水珠,变得滑溜溜的。
接过来的瞬间,杯子刺溜一下,在手中一滑,柏油路一下子被冰沙染成了蓝色——这幅图景,栩栩如生地在优子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一幕尽管没有发生,但优子的脑海中浮现出类似的清晰画面时,或早或迟,大多情况下都会真的发生。
要是真的会发生,在那之前一定要多吃几口。想到这里,优子赶忙叼起带有竖纹的吸管,使劲吮吸起了半溶的冰沙。
“味道怎么样?”
“味道不错。”
“那……咱们去看看马戏团的表演吗……”
公民馆的停车场上,粗大的木架撑起了一个蓝色的宽大的顶棚。顶棚下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椭圆形的舞台。舞台的中央,一根平衡木突兀地立在那里,上面装饰着金丝、银丝点缀的彩虹色丝带。两个呼啦圈大小的圆环,红艳艳的,从顶梁上高高吊下来。舞台前方的地面上铺着一大块塑料布,颜色和顶棚一样蓝。从附近一带赶来凑热闹的孩子们,还有他们的家长们,整整齐齐地坐在上面。一个个的手上还举着小吃摊上买来的美味。大人们孩子们都在等待着马戏团的开场。优子和吉永没有坐到塑料布上,他们站在了一旁,和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鞋子们同席,也在等着开演。
两个人默默吸着冰沙,良久过后,场内终于回响起喇叭吹奏的主旋律。接着,从舞台的后侧并排跑出三个人。一个男人赤裸着上半身,身上缠绕着锁链。一个女人身着黄色的体操服。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皮质的比基尼,她的手上拎着一根绳子,绳子后面拴着一头雄狮,原来这个女人是驯兽师。小孩子们开心地欢呼起来,双手伴随着音乐的节奏打起了拍子。
“那个大家伙是真正的狮子吧?!”
“里面一定有人吧!”
“我觉得一定是真的!我刚刚看到它的胡子一动一动的!”
“你错了!是假的!绝对是假的!我刚刚看到它脖子的长毛毛后面有一条拉链!”
“老师!有拉链吗?你没有看到,对吧?!”
“胡说!老师,老师您比我们个子高多了,肯定比我们看得清楚得多!”
“老师!老师你快说,你没看到什么破拉链!你看到了它的胡子在动吧?!”
“那个狮子绝对绝对是冒牌货!”
……
“身体不舒服么?”
听到问话,优子睁开眼睛,面前是吉永的脸,比预想的距离还要更近一些。他的嘴唇正中,有一圈发紫的蓝色。
“还好,就是脑袋有些嗡嗡响,可能是太冰了。”
话没说完,优子又开始大口大口吸起了冰沙,杯子里还剩有大半。
舞台上,在观众们的喝彩声中男人挣断了身上的锁链。身着体操服的女人一定就是夏目大婶提到的那位,她女儿的同学。她在平衡木上,为观众表演了无数个侧翻。坐在塑料布上的一个孩子大喊:“好棒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女驯兽师则显得有一些局促。她小心翼翼地点燃悬挂着的呼啦圈,圈上燃起了真的火焰。接着,她解开狮子的脖套,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之后,狮子乖乖地从圆环的中间跳了过去。狮子成功穿越后,女驯兽师晃动圆环,熄灭了上面的火焰。接着,她一边转动手上的绳套,像丝带一样在空中画出一个个圆圈,一边靠近狮子,从挎在身上的腰包里,取出一个苹果和一个毛乎乎的小动物,喂给了狮子。
“动作一板一眼,像真的驯兽一样啊!”
看起来,马戏表演超出了吉永的预期。
在身旁的这位吉永先生的邀请下,上上周优子参加了一个烧烤聚会。
平日里他们两个聊天的时候,优子从未觉察过年龄上的差距。但是,聚会上,身处吉永的同学们之中,尽管她与其他人仅仅相差五岁,她总觉得,称呼眼前的人们“叔叔”“阿姨”,心里才能更舒服一些。自始至终,优子都自感孤零零的。在县立公园的绿植环绕下,她一个人久久地沉浸在孤立无援的心境之中。不过,状况也没有糟糕到极点,好在小孩子的数量足够多。优子一边用心地经营着和初见的叔叔阿姨们的社交,一边故作乖巧地洗洗菜、往炉角清理清理烤焦的肉渣,一边偷眼瞧瞧嬉闹的孩子们——他们有的在争夺一根铁签上穿着的鱼豆腐,有的抱在一起玩相扑——仅仅如此,优子的心情倒也得到了一丝慰藉。
优子当下的心情,大致也和那次聚会时相仿,同样孤零零的,同样孤立无援。幸好这里也有一群足够活泼的孩子,同样拯救了优子的心情。
“很久以前,俄罗斯大马戏团来日本公演的时候,我们全家还一起去东京看过。”
没有任何铺垫,吉永自顾自低声回忆起了自家的往事。优子一声不吭,保持住脸上的笑容,继续吮吸着冰沙。塑料布上的孩子们,被舞台上的表演惊得目瞪口呆。孩子们都张着大嘴,一张张圆脸像油锅里的豆腐丸子一样,在优子的大脑中,开始咕噜咕噜地旋转。优子非常想念那些曾经和自己亲近的孩子们。开始的时候,孩子们一个个都很腼腆,不论怎么逗他们,都不会对自己露出笑脸。可是,过了一年,将要分别的时候,几个孩子哭着不肯说再见。他们几个的脸蛋儿也和现在的豆腐丸子混在一处,一起咕噜咕噜转了起来。
“我去下洗手间。”
“哦哦,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吉永要去方便的时候,每次都不会打声招呼,一转眼就没了人影。优子原本也可以效仿,但她担心万一自己没有勇气回来,就这样径自离开的话,之后总要解释。提前打声招呼,解释的时候,可能也不至于太过难堪。提前打过招呼,可以让对方觉得,自己不是一开始就想离开的,自己当时真的只是想去一下洗手间。
公民馆的洗手间里灯光昏黄。优子方便完,打算再一个人消磨掉一些时间。她没有从进来的前门出去,特意走了后门。这扇门,平时应该是员工的专用通道。来到公民馆外,一排高大的山毛榉,分隔着公民馆的院子和外侧的便道。树下是一个长长的自行车棚,棚顶铺着镀锌铁皮,车棚里塞满了自行车。车棚里面聚集了几个年轻人,他们懒懒散散地斜倚在车把或车座上。两个男生穿着像是高中的制服,一个女孩衣着清凉,还有一个男孩是无袖背心,脖子上挂着夸张的金属链子。车棚的灯光微微泛绿,几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有些不太健康。优子既然看到了他们,他们当然也正在打量着优子。
不知什么缘故,优子感到有些恐惧,总觉得这几个人下一秒就要拦住她。于是,她鼓足勇气,加快脚步,想要尽快从他们的视野中走出去。
“老师!”
一声呼唤,优子的心跳停了一拍。叫住优子的是那个穿着吊带短裙的女孩。她左躲躲右闪闪,灵巧地从自行车们的缝隙间走了出来。女孩把手上的烟在便携烟灰缸里按了按,烟灰缸放在了一辆车的车座上后,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优子跟前。
“你在叫我……吗?”
优子盯着女孩的脸仔细端详,但大脑一片空白。女孩长发垂胸,她见优子不说话,就把长发向一旁撩开,露出了左侧的脸颊和耳朵。
“你看,这里,你不记得了吗?”
女孩露出的左耳像是被狗咬过,少了五分之一左右。
“想不起来了吗?”
女孩松开长发,把脸转了回来。女孩胸罩的吊带露在了连衣裙的外面,乳白色的吊带带着蕾丝花边,耷拉在胳膊的两侧,仿佛是扇贝的已无生气的裙边。
难道是傍晚时夏目大婶提起的那个女孩?她女儿的同学?优子的身体,向后挪了挪。但是,那个女孩现在应该还在车棚对面的舞台上,还在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在平衡木上侧翻。况且,那个女孩也不可能认识自己,自己也没有一点印象,曾经教过她。
“老师,我是美纳呀!我的名字写出来是‘药袋’,但要念成美纳,你忘了吗?”
眼前的这个女孩喊自己老师,这样看来,她应该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孩子。可是,这不寻常的耳朵,还有不寻常的名字,优子在记忆中高速搜索,却找不到些许痕迹。
“真抱歉,我一点也……”
“原来把我给忘了啊……”
女孩大大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点点失望。
优子沿着记忆的河流逆流而上,更加卖力地找寻。事与愿违,复苏的回忆都是些平日里努力尘封的、不想重新面对的东西。
“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我就待了一个月,又过了好几年的时间……老师,那时候你还是个实习生。”
虽然还是没完全想起来,但是写作药袋,读作美纳,这样的名字优子的确并不陌生。她能感觉得到,自己曾经遇到过。倘若不是在电视上或书籍上看到过的名人,八成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了。想到这里,优子不那么害怕了。
“美纳……模模糊糊的,感觉是有一些印象,真不好意思。”
“不用呀,又不用道什么歉。”
“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
“我时不时还会想到老师呢。”
自行车棚里的几个男孩,远远地留意着她们这边的动静。女孩转过身,对他们大声说:“你们先回去吧。”男孩们听了,叼着烟,侧过身,蹭过一辆辆自行车,从对面的另一个门大摇大摆地晃出去了。
“真不敢相信,还能见到老师!”
女孩看起来兴奋得不得了,在原地不停雀跃着,车棚里回响起人字拖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
“记得老师说过,大学毕业以后,要在东京的学校里当老师,就不会再回来了。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学校放暑假了吗?”
“不是……”
“那……难道你回来当老师了?”
“不是……”
“那是……”
“……确实,之前一直在东京的学校工作,现在呢……我已经不当老师了。”
“啊?”
“现在做其他的工作了。”
“其他的工作?”
“就是在那种……网店,就是……制作好布偶,然后放到网上去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