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束之高阁
营业部开始装修,上面有通知,要打造一批精品营业网点,营业部理所当然是支行的精品。
外观装修部分,由于做了严格的保护措施,尚可照常营业,据说那些保护措施的成本,抵得上一半的装修费用。其间正好遇上国庆节,加上调休足足有七天,当机立断,这七天转入内部装修。与此同时,营业部的全体人员被告知不要出远门,随时准备接受一个特别的服务礼仪培训,导师是从上面请来的,既是服务领域的专家,又是退役的舞蹈演员,行领导都将全程参与,还听说这次营业部的服装也略略做了些调整,重新测量尺寸,面料更高档,裁剪更立体。总之,要把精品网点跟普通营业网点区别开来。
但她一直没等来任何通知。她哪里都没去,连下楼都很少,因为担心有人嫌七楼太难爬,又没有她家的电话号码,她专门在门房值班室里留了一个号码作为备用。
七天长假过去结束,她来到装修一新的营业部,看到同事们经过七天的休息,个个精神抖擞,焕然一新,仅有的两个男同事也新做了发型,女同事们化了精致的淡妆,她有点惭愧,就她什么也没做,头发散乱,黄脸上嘴唇发白,脚上的鞋正在变形。营业部杨主任过来对她说:你去一趟人事部吧,他们找你有事。
然后就是那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她被调到机关去了。接上级消息,明年将有一次全系统的档案升级检查,要把现有的各部门分别保管的档案,集中到一起,建成一个大型档案馆,规范管理,还要从无到有建立一套电子检索系统,工作量很大,任务很重,因为必须确保升级检查一次通过。人事部吴经理还说,鉴于这项工作具有一定的保密性,领导特别给她一个优惠政策,她可以不用参与揽存任务考核,也就是说,即使她不能完成揽存任务,也不会扣她工资了。
但她高兴不起来,这样的话,等于让她放弃了自己的专业,她可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专业,但她别无选择,她早已被选择过了,新的营业部精品网点建设计划中,人员名单里没有她,定制服装没有通知她去测量尺寸,礼仪培训也没通知她参加。其实早在国庆节之前,她的去向就已经定好了,她白白在家翘首等待了七天。
闷闷不乐地回营业部来,取走自己的日常用品,谁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呢?她注意观察了一会儿,原来的格局打乱了,不再是经办复核对面而坐的状况,现在是每个人单独临柜。这是什么意思呢?不相信她的能力,还是不看好她的服务?她并没有被投诉过。
她去问覃师傅:为什么会这样安排,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咋这么不知道好歹呢?覃师傅瞪了她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柜台上的人谁不想去机关?又自由,又不用考核存款任务,我就特别想去,但人家瞧不上我。
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还是高兴不起来。
覃师傅又说:档案室那么大,就你一个人,不忙的时候完全可以把萌萌带到办公室去玩,一天到晚跟老太太一起反锁在屋里,别把孩子关傻了噢。真的是专门为照顾你而设置的一份工作,你还叽叽歪歪不知好歹。
她虽然不相信专门为照顾她而设置的说法,但一想到可以把萌萌带到办公室去,其他隐隐约约说不出来的不舒服马上退居次要位置。萌萌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喜欢被姨婆婆控制。
吴经理给了她一份关于档案升级管理的文件,告诉她先吃透文件,再按章操作。她看了下编码,足有二百三十五页。
第一天很不适应,偌大一间房,就她一个人,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每一次呼吸都能听到回声。她越看文件越觉得任务很重,心里开始不安,她打电话给吴经理:如果……她重点强调如果,如果到时候档案升级不成功,会处分我吗?
吴经理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档案升级必须成功,而且是一次性升级成功。
我怕我不能胜任,我从没做过这种工作。
不难,你只要吃透文件,按章操作就行,工作量是有点大,但是,万事开头难。
她还在支支吾吾地找理由,吴经理说:你是领导精心挑选出来的人选,必须全力以赴,已经给你减轻其他负担了,你不用去拉存款,也不用担心有顾客投诉,你就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如果有必要,到时可以考虑给你安排个帮手。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学了整整两天文件,把要做的事一条一条列出来,写在白板上。
第一步,按照文件要求,在电脑上建立文件录入系统。她打算先按照文件自己操作,然后拿去请电脑工程师复核,看看有没有漏洞。一旦进入操作,她反倒安下心来,刚刚做好一个类别的表格,一看时间已过了饭点,她想回去吃点午饭再下来,又一想,已经没必要了,萌萌可以冲奶粉,姨婆婆嘛,冰箱里有剩饭,橱柜里有快餐面,她决定再坚持一下,把第二个类别的表格建好了再回去,这样可能算早退,但她是把一天的工作任务提前完成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是四点多到家的,听见开门声,姨婆婆像个孩子一样冲过来,满脸喜悦地望着她:你可算回来了。又对萌萌说: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打开冰箱一看,剩饭丝毫未动,来不及多说,赶紧点火,同时再三道歉。姨婆婆说不要紧,年轻人,就是要以工作为重。
一连三天,她都是从早上一直工作到下午四点多,中午不吃饭也不休息,下楼的时候,才发现肩背疼痛得很,连抬手都困难。
这次回家,姨婆婆居然坐沙发上哭,她忙问怎么了,姨婆婆说,要不是为了全儿,我才不来的,我在家至少不饿肚子。
全儿是姨婆婆的孙子,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现在跟着爸爸学做卤菜。她一边道歉,一边问姨婆婆,您来给我帮忙,跟全儿有什么关系呢?
你爸教全儿手艺,我来帮你带孩子,我不拿你工资,我的工资由你爸付给全儿。
难怪她问到姨婆婆的工资时,母亲让她别管,还说:你哥从来没让我操过心,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他。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有天回家,屋里坐着一个面色凝重的陌生人,一问,原来是姨婆婆的女婿,见到海燕,点了点头,却不准备说话。
姨婆婆站起来,掸掸衣衫说:燕子,我要回去了,正好我女婿今天来了,我跟他一道回去。
她一听就急了:不行不行,您怎么能突然说走就走呢?您走了萌萌怎么办?
全儿跑了,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爸也没帮我们看住他,人都走了两天了才告诉我们。既然他走了,那我也走。
她苦苦挽留:全儿会回来的,我们都来帮忙找,两家一起找,您无论如何要留下来,继续帮我。
姨婆婆一笑:就算没有全儿这事,我也想走了,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你这里楼层太高,我坐在家里,不能下楼,像坐牢一样。
楼层是有点高,但空气好,通风好,阳台上也可以晒太阳。
我也吃不好,你一会儿吃一会儿不吃,我有点跟不上你的趟儿。
姨婆婆,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最近比较忙,我改还不行吗?从明天开始,我就算再忙也按时回家,给您做饭,我保证说到做到。
你……去找你爸吧,当初是他叫我来的,如今弄成这个样子,你看他怎么说。
可以,在我找他之前,您不能走,您一走,我就没法上班了。
无论她怎么求情,姨婆婆不为所动,当天就跟着她女婿走了。
屋里一下子空旷了许多,萌萌张着两手趔趔趄趄走到妈妈身边,扯她的衣襟。怎么办呢?就算马上找保姆,也没这么及时,何况她没法支付保姆费,丁老师那边,前不久还在说,要是能出去租房就好了,两个人的寝室真的很不方便,那个人要做实验,常常搞到后半夜才回来,回来还要稀里哗啦地洗漱,他的睡眠本来就浅,这么一搅,整夜翻来覆去没法入睡,而晚回来的人,早已鼾声如雷。
他一讲他的困难,即便他仅仅只是诉苦,她也陶醉于他的讲述,那些人的生活多有意思啊,做实验做到后半夜会是什么感觉,肯定不是晚上才去做实验,肯定是白天没做完,只好晚上接着做,不分白天黑夜地做实验,做起来连觉都不想睡的实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忙碌啊,而且他们的忙碌多么有意义,她也忙碌,但她的忙碌简直就像一头关在栏饿得嗷嗷乱窜的猪。她本来是想说,能不能这个月少寄给他一百元,因为萌萌生病,她手头实在太紧张了,但他一开始讲述,她就安静下来,就忘了自己的困难,北大校园的生活通过一根电话线,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她说不上是自卑,还是羡慕,总之,她咽下了想要克扣“供奉”的话。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其实她已经找父亲偷偷要过三次钱了,第四次被妈发现后夺了回去。不能养成这种习惯,你又不是没有工作,又不是养不活自己,你要供别人读书那是你的事,别把我们拖进去。
萌萌不知道带她的奶奶已经走了,她开始喃喃地满地找:奶奶,奶奶。她其实不该叫她奶奶,应该叫她太奶奶,但孩子只会发奶奶这个音。
她心里一动,要不,把萌萌送给她的真奶奶怎么样?她知道妈不会同意,她很珍惜她的妇幼保健院保洁员工作,上至院长,下至护士,她全都熟,他们也全都关照她,有病人送来答谢礼品、水果鲜花点心之类的,只要见到她,都会分一份给她。她不是在乎那些东西,她是喜欢那种把人当人的感觉。看在这些东西分上,妈绝对不会轻易退出她的福地,回家帮她带小孩。那么,爸呢?她见过很多做小生意的人,把家里的孩子带出去,放在婴儿车里,支起车上的遮阳伞,孩子在里面睡得很舒服,还有人背在背上,只不过那通常都是女人。不管怎样,她得回去试试,也许爸看到萌萌的样子,心里一软,就同意了。
她抱着萌萌去了车站,一下车就直奔爸的摊位。卤菜品种更丰富了,爸添了一个锅子,加进了肉类。包装也换了,定制的小碗印上了“林家热卤”的标签。
荤的素的给她装了满满一碗,爸才腾出手去逗自己的外孙女。萌萌!我的乖孙!她从碗沿上抬起眼睛,盯着爸:姨婆婆走了,说是全儿走了,她也不想在我那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走就走吧,当初就是个交换,现在她的孙子走了,她当然也就不想在你那里干了。
全儿为什么要走?是你没看住他?
我怎么看住他?他个高腿长,随便走两步,我这个瘸子就追不上了。他干不了我这个事的,吃可以,做就没兴趣了。
那怎么办?我请不起保姆。
快要上幼儿园了吧。
还有一年呢,一天我可以坚持,一年我真没办法,我要上班。爸你帮帮我!
叫他家里人出来帮忙嘛,不能什么都不管。
别说了,两个病号,来了我更麻烦。我把萌萌放在你这里吧,你们以前总是说,小孩都是在大人背上长大的,你帮我背背她嘛,我那里是不允许,如果允许我肯定背着她上班。
我背是没问题,但我负不起责啊,我这里人来人往,情况复杂,人贩子脸上又没写字,万一哪天有人把你女儿偷走了怎么办?
你们以前养我和哥的时候怎么不担心被人偷走呢?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实在是……真的负不起这个责。
那你帮我请保姆!就一年,一年以后她上幼儿园了就不用请保姆了。
我跟你妈讨论过这个问题,她死活不同意,说不能太便宜那个姓丁的。
他现在不是“那个姓丁的”,他是我的丈夫,你们的女婿,萌萌的爸爸,怎么还在把他当外人呢?
你妈担心,他一旦把书读完就会变心,她说她一眼就能把他看穿。
那些事先不管,你们现在卡的不是他的脖子,是我的脖子,你们不帮我我就没法上班,就要失业。
你妈说,再帮你就是害了你。
你们帮我,将来才看得清是不是害了我,你们不帮我,明天就能看得清是不是害了我。
这个说法把爸吓倒了。
燕子啊,我们何尝不想帮你?你也要体会我们的一番苦心,你人老实,我们不护着你谁护着你?你看看你现在,要是没有工作服,你连衣服都没得穿,现在哪个年轻姑娘不是衣服多得穿不完,只有你,上次你妈去你那里,回来哭了一场,说打开你的衣柜一看,叫花子都没你寒酸。
你们不要总盯着那些无聊的东西,我又不是没衣服穿,再说,人家有衣服,我家有北大的研究生,哪个更有价值?
叫他写个保证书给你,在他做出不变心的保证之前,我们不会改变态度。
别丢人了,我才不要这种保证书。
你不要我们要!他上学之前,你妈专门找他要过,他不写,这才把你妈搞烦了,他连走个过场都不愿意。
啊?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不能让你知道。他还算守信用,没有告诉你。
你们当我是什么?傻子?弱智?
你得承认,你的确不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
你们太虚伪了,说是想帮我,保护我,其实呢?你们是怕自己吃亏。我知道姨婆婆为什么要走了,你肯定没给全儿工资,你剥削全儿,才把全儿气走的。
你这孩子!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烦了。我凭什么要给他工资?我传给他技术不是钱?教他怎么做生意不是钱?照你说的,我既要教他技术,还要给他工资?我又不是他爹!
连吵带哄跟父亲磨了个把小时,终于达成一项协议,孩子留在父母家,期限半年,半年后,孩子就差不多两岁了,可以就近找个托儿所了,早送晚接,什么都不耽误。
她走的时候,萌萌竟然没哭,也许是因为外公外婆家有太多她没见过的东西,外公手边又总是有那么多吃的,家里还有一只老猫,外婆的声音虽然有点大,但她洗澡穿衣的动作实在弄得她很舒服。
晚上,她给丁老师打长途,说了她把萌萌送走的事,丁老师脱口而出:太好了,很多家庭都是这么安排的,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上班了。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送走她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送走的,你这一步都是对的,对你,对我们,对你父母,都是正确的一步。
一点都不正确,她应该跟我在一起,应该由我来带她,都是因为你,付了你的学费,就付不起她的保姆费,你抢占了她的资源,你损害了她的权益。她第一次喊出了抱怨。
他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这就麻烦了,当时你说没问题,我以为真的没问题,现在你要我怎么办?去办退学?其实我压力也很大,从不外出,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我写的文章数量最多,连老师都说,用不着太拼命,留点余力为以后着想。另一方面我又确实不忍心,如果你觉得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还是去退学吧,毕竟家庭也很重要,毕竟那也是我的责任,只是有点遗憾,还有一年多就毕业了。不管了,我明天去跟老师说说看吧。
他一说退学,她马上就慌了:没说叫你退学,就是想让你知道,我这边真的很困难,我爸妈不想带萌萌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都有工作,边工作边带孩子风险的确挺大。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等我毕业了,等他们老了,把他们接到我们家来,我来给他们养老,我来尽心尽力服侍他们。
那倒不需要,我哥说不定会把他们接到海南去。
那我们负责他们的生活费,总之不会让他们白白帮助我们。
他们不会要的,他们俩比我们有钱多了。
说到最后,竟变成了她开始安慰他:也不要太有压力,我们这边毕竟人多,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那你记住我的话,一定要吃好睡好,保重身体,你的身体垮了,萌萌就要受苦了,所以千万保护好你自己,你现在就是我们这个家庭的心脏。
最后告别的时候,她已经很愉快了,还叮嘱他:碰到有意思的书,给萌萌寄几本,也给我寄几本。
他在车站看到了燕子的女儿,现在是外公在帮她带孩子了。
他久久地看着那个孩子,眉眼小小的,五官平平常常,完全不像她浓眉大眼,看来那个北大的家伙其貌不扬。这让他稍感宽慰。
他照例来一碗卤菜,边吃边跟海燕爸闲聊。
我们海燕就是太老实了!哪个女人都没她老实。海燕爸一上来就向他抱怨。
这时他才知道孩子爸爸又回学校读研去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夫妻分居,孩子寄养在父母这里,她又是单身了。他还知道,是她在供丈夫读书,因为要供丈夫读书,她穷得连保姆都请不起,只能把孩子扔给父母。
这么辛苦,工作还没落下,从小就要强。海燕爸说她没临柜了,调到机关去了,负责档案工作去了。
负责?升了啊?
海燕爸不好意思地说:那倒不是,档案室就她一个人,整个五楼就她一个人,负谁的责呢?
就像有鬼在指使他一样,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L城,他想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当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当她吃苦受累的时候。
正好那会儿一楼值班保安不在,他一路顺畅地来到五楼,果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推开一扇虚掩的门,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很惊讶,但没有从电脑前站起来的打算,仍然保持着输入的姿势:你怎么来了?
我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她相信了,因为她的目光已回到电脑上,片刻,大概觉得这样不妥,把转椅往他这边侧了一点,手还是放在电脑桌上,问他:找我有事吗?
我看到你的女儿了,不太像你,是随了她爸爸的长相吧?
这有什么奇怪!你也快点结婚吧,也生个女儿,让她们一起玩。
她爸爸,毕业了还回来吗?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还早呢,我都还没想过。
如果他不打算回来,等他毕业的时候,你的生活可能要面临一次新的变动。
真没想过,顺其自然吧。
听说他不是带薪读研?我知道很多人是带薪出去读书的。
她点头。
也许,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这说明你们俩感情非常好,否则是做不出来这种决定的。
等你结了婚,面对一份生活时,你就会知道,有时候你别无选择。她想说什么,最终又改了主意:话又说回来,任何决定都有风险,除非什么都不做,但什么都不做的话,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但你的想法大多数时候跟人家不一样,我倒是想追随你的想法呢,但你瞧不上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你吗?吹口哨,吹麦管,你从不往后看,讨好你真的比登天还难。再说一件丢人的事,你读高一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翻院墙到你们学校去看你,我躲在教室外面的窗户底下,真的看到你了,你正在黑板上做题。
她转过身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后来你工作了,我去你们营业部去看你,发现只有在你手上办业务才能跟你说上话,我跑到外面换了几十块钱的硬币,一大包,傻傻地拎回来,重新排队,请你帮我以零换整。还记得吧?想起来了吧?在你面前,我真是蠢事做尽。
她笑得都快坐不住了,笑够了,却严肃起来:你不是在我面前蠢事做尽,而是你的整个少年时代,就是个蠢事做尽的季节。我们都一样。你想听听我做过的蠢事吗?
难以想象你还会做蠢事。
我高中的时候追过一个学霸,不相信吧?现在想来,那也不叫追,只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是走读生,我竟然打着请家教问题的幌子跑到他家里去找他,他很害羞,不大理我,他妈妈倒是理我的,但也要看他的脸色。我总共去了两次还是三次,后来,他妈妈出面做了点动作,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家不理我根本就不是害羞,而是瞧不起我。怎么样?是不是比你的蠢事更蠢?
是有点蠢。他妈妈做了什么动作你再也没有去过了?
忘了,当年心里很痛,就选择性遗忘了。但你知道吗?做蠢事本身并不坏,它的营养最终是由发起挑战的一方——也就是我,吸收到了,他是被挑战的一方,他什么也得不到。这是我最近才想通的。
啊?你吸收了什么营养。
他让我在心里埋下一颗秘密的种子,以后但凡听到与北大相关的人和事,我都会支棱起来,这也是后来我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认定萌萌爸爸的原因。
他的笑突然变成了一副面具,固定在脸上,想收都收不回来,不过最后他还是说:祝贺你,心想事成了。
机关大楼人气最高的楼层在二、三层,因为信贷部设置在这里,来访客户终日络绎不绝。大厅保安是初级接待员,渐渐混熟的客户边登记边跟保安唠嗑,同时掏出点小玩意儿塞到保安手里,一包烟,一只好玩的打火机……保安也会及时回报最准确的情报:某行长刚刚上楼,某厂长刚去找某科长、估计还没谈完。保安常常纳闷,有些人明明已经五六十岁了,噔噔噔拾级而上的时候,轻快的脚步连他这个年轻小伙子都望尘莫及。
轻快也罢,沉重也罢,留在台阶上的重量不会变,白色云朵纹大理石明显发黄,不是因为脏,而是过于频繁的摩擦导致大理石表面的哑光消失所致。
四楼是人事部、工会之类的办公室,访客稀少,里面的员工多是女性,除了偶尔响起一阵有节奏的高跟鞋声,走道里始终安静而整洁,透出一丝丝冷淡。
海燕从进入大楼开始,就只顾盯着脚面,她害怕碰上别人的眼睛,如果是普通员工还好说,既可轻轻点个头,也可假装没看见,要是行长迎面而来,且不幸跟她视线相接,她不知道是该打个招呼,还是停下来侧身低头,让领导先走,又或者,紧走几步,抢在领导前面迅速消失,以免妨碍领导的视线。与中层干部的相遇更加尴尬,他们不像行长,可以视她如无物,他们根本不想放弃打量她的机会,一边打量,一边在目光中得出评价,那种评价往往犀利如刀,令她瞬间破碎。
一进五楼她就松了一口气,出气也均匀多了,五楼除了有一间不怎么使用的小会议室,剩下的房间都归档案室使用,但目前还空着,没有任何装置,和二三层的办公室相比,这里简陋得像没有一丝生气的囚房,但她在这里感到自在。
现在要去各部门收集档案了,没想到比她想象的困难得多。
首先是信贷部门的档案。先去信贷一部,这边主要是中小企业的档案资料,负责内务的信贷员小周把她领到一只铁皮柜前,打开柜门,里面的资料分装在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里,歪七扭八地摞成一堆,像邋遢女人的衣柜。随便打开一只,脑壳里嗡的一声,那些资料整理得太没有章法,有钉着订书针的,有别着曲别针的,因为闲置时间太长,那些钉子都生锈了。她叹了一口气,拿出档案管理细则,让小周按照细则规定重新归整。小周只瞄了一眼,就拒绝了: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负责一户一袋,资料无遗漏,无缺损。当然,我可以帮你分批次搬到五楼去。
她打算收集一类,往电脑里输入一类。首先从信贷一部开始,但是,输入第一笔业务时,她就遇到了难题,按照规定,每笔贷款的录入都有固定格式,包括企业名称、企业代码、项目内容、贷款金额、贷款理由、经办人、责任人、批准人、还款日、展期日、逾期时间等等,可送来的档案袋里,这些内容并不在一份文件里,需要她彻底扒开那个邋遢的牛皮纸袋,一页一页去搜寻。一笔业务还没输完,她已累得头昏眼花。中间还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有个项目责任人居然没有签字,得去补签。赶紧来到信贷一部,小周皱起了眉头:怎么办?这个责任人现在已经调走了,不在我们这儿了,我上哪去找他?
一番交涉,最终决定先把这件事作为待办事项记下来,等哪天完成了补签,再继续录入。
从上午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总算把第一笔贷款的相关内容全部输进电脑,并按顺序重新整理了资料原件。
小周上来了,她用蛇皮袋子拖来一大袋信贷资料,说下面还有五袋,她争取在今天之内把它们全部移交到档案室。她让小周看看自己录好的资料,问她能不能按照这个顺序把每笔贷款的详情事先整理好,省得她每录一个数据,都要停下来,去资料堆里翻找下一个数据,不仅特别慢,还容易因为业务不熟,导致错误。
小周看着她,眨巴着眼睛说:那我不成了整理档案的了?那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还有别的部门档案要整理,我也没法在短时间内熟悉全行的业务,再来整理档案。
如果我都整理好了,再交给你录入,那你就不是档案管理员,而是打字员了,对不对?
小周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档案升级是有时限的,假如一天只能录入一笔的话,她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
她鼓起勇气来到人事部,对吴经理讲了她是如何整理信贷档案的:这样下去我不可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请让我还是回到营业部去吧。
吴经理当场回绝:人事安排又不是你说了算的。一天录入一笔肯定不行,太慢了,你得制定个进度,这不是开玩笑的。不要说什么回到营业部的话,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尽快想办法提高工作效率。
其实这一笔都还没有录完整,因为有个责任人没有签字,得补签,小周说那个人已经不在我们这了,没法补签。
吴经理来到五楼,察看了她的录入情况,又看了看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原生态档案,声音低了下去。这不行,我得跟领导汇报一下。
坚持了两天以后,她的速度慢慢上来了,最多一天可整理二十笔以上,如果不须去补签名,或去二楼找小周核实一些情况,她还可以更快一点,可惜,原来的牛皮纸袋式管理太草率了,很多资料不是放错,就是遗失,遗失就得补,否则录进表格里会出现红色的错误警示。
小周给她出主意,让她直接去找部门负责人签字。第一次,负责人很痛快地补签了,第二次、第三次再去的时候,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不是我经手的,我签字会有什么问题?他往后翻了翻,放下了手中的笔。我发现这个字我真不能签,出了问题我要负责的。
但这事已经了结了,已经是档案、是过去式了。
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问题?还是按规定来吧,该谁负责就找谁签字。
她去向吴经理请求暂时停下信贷档案录入,先录入其他部门的档案,把最难啃的骨头留到最后来啃。吴经理不同意。那怎么可以?信贷档案是重点,一定要迎难而上,等你做完信贷档案,会发现其他部门的档案整理起来轻而易举。
沮丧地回到五楼。接下来几乎无法进展,因为系统里红色标记已近极限。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来到营业部柜台外面,作为非工作人员,她现在只有站在柜台外面的权利了。她想过来跟覃师傅说说话。
怎么样?舒服多了吧?不像我们这里,就是个机器人。
我倒宁愿做个机器人呢。她说了这几天在信贷一部遇到的烦恼,越说越沮丧,都快要哭了。
拿出点霸气来呀,又不是为了你个人的事去求他们,谁不配合就去找领导投诉,规定期限内不完成任务,人家只会拿你是问,又不会去追究那些不配合的人。你听我的,你管他们有没有时间,把东西往那里一丢,一天不做,一天放在那里,五天不做,就在那里放五天,你看他们着不着急。
她决定试用一下覃师傅的办法。下午两点多,她抱着一摞文件,再次来到信贷一部。
需要补办的地方,我都给你折起来了,我先放在你这,等你办好了我再来拿。她说完就跑,小周似乎没反应过来,等她已经走到门外了,小周才大喊一声:哎!林海燕!你什么意思啊?
她不停,硬着头皮往回走,如果是覃师傅,肯定也会这么做吧。
她坐下来继续新的录入。小周并没有追过来,大概正在对付她留下来的折页吧,看来覃师傅的方法还是管用的。
快要下班的时候,听到外面一阵又重又急的脚步声,正在想这是谁呢,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小周抱着一大摞材料,以微微向仰的姿势,直直地冲了进来。
林海燕,你是想让我帮你整档案吗?想都别想,你是干什么的?干吗把你的工作赖到我头上?谁都别想往我头上加任务,今天是第一次,我给你还回来,下次再这样,我就把它们全都扔进垃圾桶,反正我们已经在档案移交清单上签字了,任何遗失都由你负责。
但是……她试图申辩自己的立场。
没有但是,别跟我说什么但是,好言好语跟你说了那么多次,你不听,偏要来硬的,那我们就都来硬的,下次再送来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直接扔垃圾桶,不信你就试试看。
小周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昂昂的回音。
小周噔噔噔地走了,她赶紧扑过去检查那些折页,原封未动,她什么都没做。那些回音好像会自我循环,她把它们又听了一遍。
看来覃师傅的办法并不好用。
她知道这样做有点丑陋,但这是她目前唯一可用的办法。
她在吴经理面前流泪。如果他们不支持我,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与其到时候完不成任务让集体形象受损,不如现在就换人,请让我回到柜台上去,那里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你觉得你很适合柜台吗?你知道为什么会把你从营业部调出来吗?并不是因为你表现优异才把你调上来的。
吴经理犀利地扫了她几眼,就垂下眼皮去看自己的指甲,用大拇指挨个按摩其余四个指头,全都按摩完了,才抬起头来说:这本来是你的一次机会,如果挑战成功,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行吧,我会向领导汇报,我们会考虑你的请求。她充满遗憾的语气瞬间让海燕后悔莫及,但话已出口,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来到一楼,正好看到押款车缓缓驶到金库门口,三四个保安全副武装,即使周围全是自己的同事,也端着枪警惕地守在汽车周围。她突然有点怀念以前的生活,每笔业务都是即办即清,不存在事后补办的问题,每人都独当一面,到了下班时间,大门一锁,浑身轻松,没有一桩未了事项会拖到明天,每一个明天都是崭新的、没有负担的开始,不像现在,总是不能干净利索,总是拖泥带水。
覃师傅是最后一个从营业部出来的,她鼓起勇气走过去,说有事要请教。
什么事啊搞得这么严肃?对了,你怎么搞的,跟信贷部的小周吵架了?
没有吵架啊,只是因为工作的事说了几句。
你看,把别人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人家生气得很,说你居然给她派活。我可提醒你哟,机关比柜台上复杂得多,不要轻易得罪那些人,否则你以后办什么事都不顺。
其实,我正是按照你给我出的主意办的……
瞎说,我又没在机关工作,我能给你出什么主意?
沉重的感觉像铁衣一样笼罩全身,她站在原地,下班的人陆陆续续从大楼出来,经过她身边,又往外走,她能看到每一个人,但没有一个人朝她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