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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观点(2)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壁炉边,把一些旧报纸和破硬纸板揉皱,点着火。然后,一次几十页,她慢慢地把手稿投入火中,火焰竟令人惊讶地纯净。没一会儿的功夫,大概不到半小时就烧完了。当然,和33年,这个她学习怎样阅读、怎样写作、如饥似渴阅读杰作、培养自己风格、构思以及创作的33年相比,这会儿功夫确实不算长。这是艰难生活的33年,常常充满着痛苦和挫折,现在还得加上失败。但是,特里知道,如果她不做个作家,她根本就不想活着。

手稿烧完之后,她环顾四周,好像刚从昏睡之中清醒过来,一切都该结束了,这种感觉简直太好了。在火焰熄灭之前,她又把前些时候的草稿投入火中,然后是她最近的作了标记的稿子。之后,她开始十分认真地搜索屋子,她把每一张纸条、每一张草稿、每一张珍爱的相片都投入燃烧着的火中——没有必要再留着它们了。她已经没有可找的出版社了,她没有时间,没有钱,也没有信心了。等待退稿信比拒绝本身更令人痛苦,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她常常觉得她的视野太黑暗,她的世界太悲哀,很难有出版社或者教授会对此加以赞赏。特里是那种从来找不到辅导老师的学生,她从来不会在讨论会上引人注目,也从来不是写作实验班的宝贝儿。她太瘦削了,又太冷冰了,太没有女人味了,目光太犀利了。她不招人喜爱,她的教授们把同情(如果有的话)节省下来给了别人。她默默无闻地活着,她也将默默无闻地死去。

火快要灭了。特里环顾四周,把所有的文章烧完以后,屋里就没有多少其他东西了:几条平平无奇的裙子、一套灰花呢礼服、几令印刷纸、她的旧笔记本电脑、精美的钱包和一个帆布书包,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最后,特里把计算机里的三张备用盘投入快要熄灭的余烬中,当它们融化、“吱吱”冒泡时,发出一阵恶臭,弥漫在空中的臭味和特里快到嗓子眼的恐惧混合在一起。

她想着是否给奥珀尔留张条。但她说什么呢?说我错了?或者她错了?特里已经写过数千段话,数百万字,这已经足够一生了;而且她不想让母亲感到她的责怪。所以,在这最后的时刻,当特里捡起十分仔细标号的退稿信夹子,正要投入奄奄一息的火中时,她停住了。她不再需要其他的解释,其他的纸条,几乎是快乐地,她发现一些透明胶带,于是她把八年来对她的无休无止、一心一意的辛勤劳动的唯一可见报酬,即那些退稿信,贴在屋子四周的墙上,它们表明她已经挖空了心思。做完这一切之后,她走到小厨房外面的窗户前,把晾衣绳砍下来。在很久以前起火时,她曾经靠着晾衣绳逃到另一幢楼。特里把厨房的椅子拖到屋子中央,坐下来,一卷绳子放在她的膝上。在她行动之前,她想像着她将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屋顶上,张大眼睛看着所有这些否定,所有这些否决信,用她所特有的讽剌方式来欣赏这幅风景。

我想作家就是一条河,映照你面前流逝的一切。

——纳塔莉·金斯伯格

卡米拉·克来彭费施习惯性地把她的一绺棕色头发轻轻捋到耳后,写下了最后一行字,然后慢慢地从她刚刚完成的手稿上抬起头来。在敞开的窗户外边,意大利湛蓝的天空弥补了圣吉明格那诺街上铺着的深灰小圆石的黯淡。卡米拉叹了一口气,放下笔。这是一个没有干扰的地方,她给自己一周的时间来完成这本书,这本她写了快一年的书,昨天,她终于完成了心愿。她朝自己笑了笑,这感觉就好像是在节日,“节日”是英国高年级中学生习惯于称呼“假期”的一个词。她的目光穿过屋顶,看着这个古老的山城奇形怪状的石塔。她应该出去庆贺一番,用剩下的一些钱买一瓶好酒和一顿丰盛的晚餐。今晚她将不在旅馆吃饭,她已经发现了一个真正的好餐馆。但是她将先在小花园走一走,登上那些塔中的一个,远眺托斯卡纳平原。

说来也怪,完成这本书后,卡米拉在感到成功后的喜悦的同时,还有一种悲哀感。她开始写作太晚了——当然,如果在29岁做任何事情都被认为是太晚的话。她发现她是那么喜欢把她的双眼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用字词进行创作,而不是用颜料。她是一个失败的艺术家,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史学家,是一个文静而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但从去年开始,写在纸上的字词成了她的伴侣,她所刻画的人物成了她的朋友。她曾写过一群坐汽车旅行的中年妇女,她觉得她变得理解她们,并且喜爱她们中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那个讨厌的弗罗伦萨·马拉巴,她将想念她们。

卡米拉把最后一页放到一堆整齐的手稿中,从桌边站起来,走到衣橱边,她的普普通通的棕色亚麻夹克挂在那里。卡米拉个子很高,浅棕色头发和深棕色眼睛为她的学生式打扮定下了基调。卡米拉不适合于大红或者蓝色,也不涂口红。她想:对于修女来说暴露得太早太多了。要不包装得像个妓女,要不像个修女。她当然是属于修女那一类型的,虽然她的英国人皮肤和端正的面貌足以让意大利男人侧目,她却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因为她母亲常常提醒她“要自重!”。

旅馆的房间装饰十分简陋,现在她仔细地锁上房门,下了石梯来到门厅。桌前的办事员用意大利语向她问好,问她这一天过得是否愉快。

“Si.Buono.Grazie.”是的,这是个好日子。今天我完成了我的第一部小说,卡米拉想,但她只是点点头。她的意大利语虽然已经足够谈论生活中的事情,但还没好到可以描述这种内心的喜悦。这个办事员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他笑了。对于他来说,她只是又一个观光者。圣吉明格那诺是个非常有名的旅游城市,一个完美无损的14世纪奇迹。由于美丽而又千奇百怪的石塔为它增辉不少,故而博得了“托斯卡纳中世纪的曼哈顿”的美誉。以前有六七十个石塔,现在只剩下14个了,成为绿色的托斯卡纳大地上奇怪而又优美的剪影。她想出去四处观赏一下。

她出了旅馆的石头大门,走上维亚斯波图街,这是通往中心广场的第二条街。她立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指尖揉着眼睑。她很疲倦,但心中十分得意,还有一些惊讶。没想到我能完成,但我完成了,她想。我已经完成了,已经完成了我的处女作。她微笑着,几个月来头一次觉得极为孤独。卡米拉一向是习惯于独处的,但现在,没有了要写的书作为安慰和伴侣,她希望能找到一个人,说说她的好消息。

真没想到我能完成它。毕竟,从来没有人教过她现在称为“创作”的是什么。卡米拉上过伯明翰的圣心修道院,伯明翰是英国中部的一个阴暗衰落的工业城市,她的得救在于她在神羔姐姐、严厉的神羔姐姐,即她的六年级老师的保护。神羔姐姐发现了她的聪明才智,并且支持了她的事业。是神羔姐姐主张卡米拉参加了水平考试,这是英国中学生是否被接收进入大学最重要的考试。

卡米拉家里没有人上过大学。事实上,所有家人都在法定念书的年龄就离开了学校。卡米拉的父亲是个卡车司机,由于一次交通事故背部严重受伤,不得不结束了开车生涯。她的母亲,说得不客气一点,是个“打杂工”的女人。

也许这不公平。卡米拉走在小圆石上,重新整理她的思绪。母亲不是个清洁工,不是那么渺小,母亲当然不会只是个家庭主妇。她成了日用女佣人,贝弗里奇家随叫随到,她把她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擦拭那些她至今仍称为“她的宝贝疙瘩”的污秽上。事实上,在卡米拉看来,对为贝弗里奇家打扫卫生、做饭、听孩子们吩咐上,她母亲比对自己家的更感兴趣,也更为热心。而克莱彭费施家管理不善,乱糟糟的,又挤又潮。克莱彭费施几乎很少为自家的家务费心,她会发问:“现在我做这个没有工钱,是吧?”甚至现在回想起她的家来,即使在意大利秋日温暖的阳光下,卡米拉也会直打哆嗦。她的三个弟弟老是吵个不停,鼻子老是湿的,短袜和背心也是一样。他们没有朝彼此吼叫的时候,就是他们的母亲在教训他们的时候,而父亲也是常常朝母亲咆哮。卡米拉叹了口气,她的孤独感在加剧。写信告诉他们她完成了一部小说是毫无意义的,卡米拉想。她母亲会问:“为了什么?”

当她继续朝着圣吉明格那诺中心走去时,她决定决不能告诉安·贝弗里奇女士这个消息,也许她明天将给神羔姐姐写信,告诉她这事。除了她的名字,神羔姐姐一点儿也不像羊羔。神羔姐姐肯定会很高兴的。这时,意大利的阳光和精美的石雕工艺将让卡米拉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一天,除了她自己,她不用对其他任何人负责。

她不用领着任何人穿过两个主教堂中的一个,不用给人指点罗马废墟,也不用在游客有计划地购买纯天然纪念品时等待。卡米拉在佛罗伦萨呆过一年半,首先是学习,后来是靠给人当导游养活自己。她在纽约所受到的艺术史方面的所有高等教育,最后结果竟使她成了一名导游,而学习艺术史是她父母不理解也不赞成的。因为只有在她奋斗到大学毕业后,只有在她完成毕业论文之后,她才意识到如果没有与艺术界或者学院的关系,没有任何特殊的个人魅力,她将永远也无法得到那些为数极少的、令人垂涎的博物馆的职位或者教学工作。于是,飘泊无依的她离开了纽约,在佛罗伦萨重振旗鼓,给人当导游,寂寞有空时写写小说。

她只喜欢给美国人当导游,他们通常围成一堆,如饥似渴地提高自己的水平,这好像是他们的一个信条。英国旅游者从不站在一起,他们常常四处走动,眼睛盯着别处。而对法国人来说,站在一起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粗暴傲慢,当她说话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走开,卡米拉还没有遇到没有走开的情况。是的,美国人最有教养,最文质彬彬。如果在游玩后,他们邀请她喝咖啡或者吃午餐,她会变得冷淡,谈不上是因为害羞,害羞感早已麻木了。作为解说员,卡米拉在工作时说话颇有权威,她觉得给他们当导游比和他们相处要容易一些。

卡米拉生活十分节俭,小心地花每一个便士,对于这个,她已经有了一生的经历。她也不得不忍受那些偶尔出手大方的拜访者,这些人想使他们的艺术简化易懂,把它们说成只有400年历史,这简直是丑闻。对此,卡米拉坚持原则,不屈不挠。她真的相当适合于这份工作,她有令人惊讶的好嗓子,强健的体魄,记忆力好,能记住一切细节。她发现,起初对一群人说话感到困难,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事先打好腹稿,和一群人说话要比逐个和他们说话容易得多。虽然她过的绝不是引人羡慕的赚钱多的生活,但是至少在富丽堂皇的意大利,她能活下去,晚上能够自由支配,有空去见贾弗朗哥,或者不见他时,有空写自己的小说。

在写作时,她通常在屋子里摆上鲜花,这样能使她逃脱寂寞。独处并不意味着孤独,能够在佛罗伦萨市场上找到鲜花,令她感到安慰,这些花与她在纽约的卡姆登走廊地铁的小摊和韩国花店买的花没有什么区别:飞燕草、块茎玫瑰,还有唐菖蒲,都像老朋友一样熟悉。

现在她走进面前鲜花装饰的开阔的广场,太阳正开始倾斜着接近地平线,广场的一面已经在阴处了,其他部分被金色阳光照耀着,老石头建筑物被太阳镀上了一层金色,鲜艳夺目,好像从里边点着了似的。天空是那么明朗,每个门楣、每个门阶、每个窗棂的线条是那么清晰,好像用笔勾勒出来的似的。天竺葵、旱金莲和常春藤在窗橱里怒放,五彩缤纷,打破了石头的沉寂。以前,当腿肚子作疼时,她不得不靠着建筑物,咖啡也买不起。但是今晚,不,她将舒舒服服地享受这番景象。卡米拉勇敢地走向广场中央喷泉边的咖啡台,准备占用一个座位。她将在这喝一杯开胃酒,就相当于为舒服的椅子付了租金。她能坐在这儿看着,像每个傍晚一样。太阳渐渐地落下去,广场上的人也逐渐散去。

像这样,卡米拉能给自己的生活制造一些小小的快乐:和贾弗朗哥消磨几个小时,在金碧辉煌的建筑中徜徉,几小时几小时地耗在博物馆里,经常是这样。她在圣心修道院的同学期盼着去乡村小屋度假,期盼着来自哈罗兹的圣诞礼物,后来是期盼着进入巴黎贵族学校,或到伦敦去消磨一段时光,而卡米拉却是从小小的,有时是极小的快乐中自慰。这些快乐能让她深深地满足,图书馆的一本好书、一袋硬糖果,在她房间吃散发着麴精味的热乎乎的烤面包片,或者是参观伯明翰博物馆长长的下午,或者是当男孩们在外面踢足球时她能不受干扰地观看电视特别节目,即使是洗热水澡时极少量芳香的洗澡油也是令她向往的高兴事。

后来,当她长大一些时,一个更加广阔的艺术世界呈现在眼前,她能几小时地在泰特绘画陈列馆注视着,不,是狼吞虎咽地吞食着特纳斯的作品,这是除卡纳莱托外她所喜爱的艺术家。还有国家美术馆的凡·惠松展厅,一口气看完华莱士美术馆一间丰富多彩的展屋,在维多利亚艺术馆泡上一天,还有纽约,在弗里克作品前出神,在修道院安静的角落静坐。大都市的艺术博物馆尤其有价值,参观的结果是发现有那么多值得一看的东西。到了今天,她将享受她舒适的座位,欣赏广场上她周围的美丽和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