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曲
所谓白日陆沉,日月无光,人鬼不能见也。
——晋·葛洪《抱朴子·内篇·登涉》
混沌初开,大道立。芸芸万物此消彼长,从未有过谦让和将就。
彼时,混沌大道中,诞生了四位创世真神:盘古、太一、伏羲和女娲。
盘古和太一都是混沌本源孕育而成。传闻盘古诞生之日,彼时天地不分、晦暗不明。万事万物就如同一枚龙蛋。后来龙蛋开裂,依旧是山河茫茫,日月无光。于是,盘古开天辟地,用自己的六识,滋养了世间五湖四海内的山川河流,而他的血肉之躯,则幻化作一座神山,分开苍天与大地。
而与他同源一脉的太一,则比较神秘。他少阴少阳,他亦至阴至阳。行踪不定、形态不明,三生三世不过他的一次回眸,七情六欲也不过他的一句嬉笑怒骂。如果说盘古是山河湖泊和丘陵深渊,那太一就是日月星辰和风雨雷电。
创世后,太一和盘古幻化的神山经历了万万年的风雨飘摇,可是太一感觉十分寂寥和孤独。于是,他便在神山一脉附近,选择了一处雾霭缭绕的仙境住了下来,在那里,他可以与回归混沌的盘古真神侃侃而谈。太一选择居留的这处仙境,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昆仑墟。
某一日,太一刚从混沌之中神游回来,走到了昆仑墟的瞭望台上看着这四海八荒和风雨缥缈,他却无意间发现自己管辖的天空居然有了异象。那便是混沌交错和无序迷乱之中,无意孕化的五彩虹霓。远眺而去,真是好一番“晚虹斜日塞天昏,一半山川带雨痕”的美景。
太一当时便心生欢喜。
五彩虹霓蕴涵了创世真神时期的混沌之色。美只有在被欣赏之时,才有了意义。太一欢喜爱慕的情绪涌上心头,又顿感过去这漫漫神生的万籁俱寂。俯仰之间,风起云涌,五彩便消失殆尽。
太一赶忙飞到这天空之中,却怎么也留不住这万般奇妙。
再后来,太一每日坐在昆仑墟,独守着这份不安。他总是在瞭望台上走走停停,时不时召唤风雨,撩拨云霭,却再也不见五彩虹霓。这么一小小的插曲,竟然让大彻大悟、至真大简的太一,产生了爱恨情仇的神识。他惶惶不知所以然,四季亦留遗憾。
于是,太一在瞭望台坐驰和等待了万年。这期间,他用爱恨情仇的心绪与自己的混沌神元交阴互阳,幻化出了另外两位创世真神——伏羲和女娲。
伏羲和女娲初入这天地间,他俩嬉戏打闹、灵动跳脱、哭哭笑笑。太一发现,他俩确实比那普通的山水石树要有意思得多。情若入七分,怨便出三分,喜怒哀乐不过匆匆流年。
伏羲和女娲慢慢成长。他们也总是问太一很多的问题。太一总觉得,事事有应答未必是好事。他真心不希望他们成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真神,多没意思呀!所以后来,伏羲和女娲,便被太一放逐到了四海八荒中。
而昆仑墟也被太一隐藏于四海八荒之外,只有他、伏羲和女娲三位真神才能进出修行。
岁月流转,天地苍茫。
伏羲和女娲是爱恨情仇幻化出来的,伏羲是人面龙身,而女娲则是人面蛇身。在后世看起来,人、妖、仙合体,分不清实在的归属,所以尊称他们为“混沌本源”。据《鸿荒传》残篇记载,他们俩后来结为神眷夫妻,并开始各司其职。
女娲真神捏造了一个泥人,然后轻轻吹了一口自己的神息。那泥人居然在阳光雨露中有了生机,奔跑跳跃,逍遥自在。造了第一个泥人之后,女娲大受感召,又马不停蹄地捏了很多形态迥异的泥人。她仙袖一挥,顺势而为,便用自己的神识创造了人、妖和仙。于是,四海八荒之中,终于诞生了三界。她还为三界创立了夫妻婚配和因缘际会的制度,让三界可代代传承。伏羲则妇唱夫随,他推演了八卦,启迪了人、妖、仙三界的技艺和智慧,更创造了历法古训,仁义礼制和大义大真,三界九州于是有了法理、伦常和道德。
至此开始,三界九州和创世真神界其乐融融。当时还未有之后各居其位管理世俗事务的六大上神。所以那个时候,创世真神直接管理的世界,被称为上古三界的开端。
一日,天气晴好,万物皆美妙。隐匿许久的太一真神终于从昆仑墟出关,云游到了弱水河畔。
弱水河畔有许多竹筏方舟,舟上站着林林总总的摆渡人。他们为了讨生活,左顾右盼又以貌取人,他们期待着能在弱水河畔接一单好生意。太一倒从不在乎这些,他就着机缘,随便指了一位最不显山露水的老伯,让他顺着弱水河向东漂流。
正要登船,他却见到岸边有一群孩童嬉戏打闹。七嘴八舌的群体里,人、妖、仙的后代皆有,却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小丫头。小丫头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很是狼狈。平日,对于这一类事情,太一是从来不管不问的——终归是自然法则,他也只是一位芸芸众生中的看客。
可是,这个小丫头却不服软。她捡起了弱水河畔的一块鹅卵石,只见她用仙法在背后揉搓了下,竟然揉搓出了一块散发着五彩虹霓的神石,回头砸向了欺负她的孩子们:“我不怕你们!”只见那块五彩神石飞出去的时候,突然变大了许多,有几个孩子被打得措手不及。
孩子们蜂拥而上,对着这个小姑娘拳打脚踢。
太一看到这五彩虹霓,便突然一怔。他吩咐老伯稍等,便走到了孩子们的身边说道:“以多欺少,太不公平了吧。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你们的?”
“少废话,老家伙!”其中一个孩子看着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一副霸道蛮横的嘴脸,“她是三不像!是个混血的杂种——不是人,也不是仙,更不是妖,她还偷我们家里的东西吃!”
小姑娘躲到了太一的身后,拉着他的衣角,瑟瑟发抖。太一仔细看,小姑娘满身的淤青和泥垢:“我没有偷东西吃,那个饼是别人送给我的。”
太一纵观三界的欲望,便一甩仙袖,给每个孩子变出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比如糖豆、沙包、玩偶等等,然后说道:“好了,你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样你们喜欢的东西,回去吧。”
“今天算你走运!”孩子们稀稀拉拉走了,为首的孩子回头还不忘对着小姑娘嘲讽一句。
太一不愠不火,护着这个小姑娘上了自己的一叶方舟。
舟上,太一依然神情清冷,并没有多说什么。小姑娘远远坐在太一的对面,也一句话不说。她感到无聊,两指一扣,便往天中变出如烟火般随风即逝的五彩虹霓。
“你叫什么名字?”太一打量着这个小姑娘。虽然小姑娘为三不像,却有混沌气息很重的元神。她的元神也确实奇奇怪怪,是一团五彩虹霓,乍一看仿佛五色祥云,但探究起来,连他都看不清里面的缘起缘落。
“吾彩。”小姑娘瞄了眼太一,回答道。
“五彩?五种颜色的五彩?”太一真神开怀一笑,“应景的好名字啊。”
“不是,是‘吾道一以贯之’的吾。”小姑娘略微自豪地回答道。
“你会变五彩虹霓?”太一真神饶有兴趣,“能否再变给我看下?”
“稍微等一下……”吾彩支支吾吾回答道。只见她从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拿出一个还有点温热的薄饼,走到了驭船的船夫老伯身边,说道:“伯伯,我没有钱,只有这一个饼。我看您也饥肠辘辘,您拿着吃吧。”
“弱水河再往前一些的第一个船坞,便是我家,能否劳烦您停靠一下?我想回家看看我娘。”
老伯蹲下来,用颤颤巍巍的双手摸了摸吾彩的小脸蛋:“好孩子,饼留着回去给你娘吧。我遇到了这位好心的少年郎。等到了岸,他会给我个好报酬。”
此情此景,太一突然心里不是滋味,把头扭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阴晴不定的当下,只见吾彩从弱水河里双手作掬,取了清水一汪,对着太一喊:“看我的法力!”她念念叨叨,神法孱弱,却硬生生把这水洒向阳光,弱水三千不及一道五彩光辉。太一看了看,也大笑:“吾彩淘气,这哪有什么神法?”
“哎,你可别小瞧我,三界都没见过这个呢!”话音刚落,只见吾彩从弱水河里,用仙法唤醒了一块鹅卵石出来,然后念念有词,把这鹅卵石不仅变成了五彩虹霓之色,熠熠生辉;而且鹅卵石可大可小,方寸定乾坤。
太一兴致正浓,便也用混沌神法施加于这块弱水河的石头上。顿时风起云涌、天光大异,可能是太一过于用力,惊起弱水河道两岸的白鹭沙鸥,吓得吾彩一个后退,跌坐在这条小船上。
驭船的老伯也吓了一跳,赶忙努力控制着船头的平衡。太一慢慢收起了神力四射的五彩石,藏入自己的仙袖中。然后一脸漫不经心,转身看着弱水河畔的美丽景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你是谁?”吾彩警觉地问道,“你莫不是伏羲儿子的侍从?”
“伏羲?”太一真神好奇,“他和他的儿子怎么了?”
大伯赶快接过话茬:“伏羲真神倒是从未见过。只是他其中的几位后裔,非常骄纵蛮横,到处烧杀抢夺、欺罔真神之德。我们现在对待伏羲的后裔,都唯恐避之不及。”
太一默不作声,但是心中却有些游移不定——也许是一面之词,仅此而已吧。
“快看,那边有仙鹿,好漂亮!”吾彩突然对着河岸丛林的一处喊叫,开心得手舞足蹈。太一真神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是一群仙鹿,身上有秋黄与斑白交织的纹路。江山如画,云涛烟浪,呦呦鸣鹿好不逍遥快活。
可几乎就在同时,大家定睛一看,只见这群仙鹿并不是想象中的迁徙跳跃,而是被一群立着伏羲氏族旗帜的黑压压部队追逐得惊慌失措——原来是伏羲的后裔们在围剿仙鹿群。
这次昆仑墟出关,太一简直是大开眼界。此情此景,他更是剑眉紧锁。
“谁允许你们猎杀仙鹿全族的?!”吾彩对着岸上的伏羲后裔军队大喊,“我不怕你们!”
话音还未落,只见她使尽浑身解数,从船边的弱水河里升起无数颗鹅卵石,变幻成五彩石。然后仿佛大小不一的枪林弹雨般,砸向了伏羲后裔的军队。军人们大叫疼痛,却没有一个掉下马背。看来威慑力还是不够。
这时候,只见伏羲后裔的军队有一人对着他们,拉起了弓箭。太一真神数万万年都没有出关,根本不知道弓是什么器具,更不知道剑拔弩张是什么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猝不及防,向太一真神射来。吾彩一想,完了,他们可能把这少年郎君当作罪魁祸首了,于是大叫声:“闪开!小心!”
她孱弱的身躯立刻撞倒了太一。太一眼睁睁地看着那把羽箭,直直地插入了吾彩的身躯之中。吾彩满口鲜血喷出来,直挺挺倒在了船上。
“射中了个三不像的小仙!不能吃不能收作奴隶!”岸边的军队起哄,还对着船上嬉笑怒骂,“还是仙鹿的肉好吃!”
此情此景,老伯赶快抱头蹲下,瑟瑟发抖。而高高在上的真神太一,本不知道何为穿心之痛。这一次,他感同身受。他把吾彩抱起来,吾彩早已奄奄一息。他晃了晃吾彩,吾彩也不再如刚才那般神气活现了。
“吾彩……”太一第一次用他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地摸着吾彩的脸颊。真神哀伤,凡尘三界刹那间了无生机。弱水河仿佛停止了波澜和流动。时间似乎也被太一停顿了下来,衣衫褴褛的吾彩努力睁开双眼,似乎有话要说,却声音微弱。太一把耳朵凑近吾彩:
“有我在,你死不了。”
“好冷呀,我要回家了,我想我娘了。”
话音落,纵使时间缓缓前行,但是天命难违。吾彩闭上了双眼。
老伯哀恸,说道:“多好的孩子,就这么走了。”
直到吾彩陨落,太一才从她消散于冥界的元神里看到——原来吾彩,真的就是那一道他思念已久的五彩虹霓。怪不得虹霓一直不再出现,原来是她具形幻化成了三界中的芸芸众生。原来她如此昙花一现。
太一真神今日,又如混沌初创那日一般,见到了山河茫茫,日月无光;只是这次,不是遗憾,而是愤恨和痛心疾首。绵延万年不敌须臾片刻。他第一次知道了生与死,也知道了天道不公。
太一面无表情,他让这驾船的老伯抱稳已经死去的吾彩。伏羲后裔的军队,整齐有序,依然执着追着仙鹿。似乎刚才的死生,完全与他们无关。
他起身,甚至没有正面看伏羲后裔的军队一眼。只见他左手抬起,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向骑兵们消逝的那个方向打开。瞬间,晴天霹雳而下,犹如银河直下三千尺,震得玉石俱焚。须臾间,所有的弓弩神兵,以及金戈铁马,还有那人云亦云的死生不公,都灰飞烟灭。
今日,“生桑之梦”这四个字,对太一来说如此真切和沉重。
那日之后,太一真神旋即从这一叶孤舟上消失了。太一真神留给了渡船的老伯几枚银条和吾彩死前要赠给他的那个白饼。
渡船的老伯信守承诺,按着这位陌生仙君的说法,找到了吾彩家中。赶到时,却发现其母已经去世,整个村庄早就被伏羲后裔扫荡过了。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老伯也落了不少泪,可是一介凡人,他能做什么呢?于是,他花了数月,将整个村庄剩余的人都妥善安置,埋葬了所有无名氏,包括唯一一个与他萍水相逢且有名有姓的小姑娘——吾彩。
入土为安,来来去去就是一岁。老伯给萧条的村庄磕了三个响头,便驾着孤舟折回码头。
到了弱水码头,他听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原来上古创世神界的真神太一近期出了昆仑墟,并颁布了创世真神神令:伏羲真神被抽去神寿和神骨,成为凡人,终享生老病死和世态炎凉。女娲真神为伏羲之妻,不曾起到督促劝诫之责,此生必须要神泽三界九州,直到天崩地裂才可以安息。
本来,死生不相关、世代不分离的伏羲和女娲,现在一死一生,他俩再无可见之期。
老伯叹了口气,世间万象惊奇,没想到深渊和高台,仅仅一步之遥。斜阳暮草茫茫,他抬起头,确见会稽山方向声若雷砰目流电。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伯突然饥肠辘辘,他便拿着吾彩给他的白饼果腹。没想到,吃完后感觉自己神采奕奕、龙马精神。
他看了一眼弱水河的倒影,时光突然飞速回溯,自己竟然在这倒影里,成为一位逆天改命,刚过不惑之年的壮年。这白饼竟然有倒转时光的功效,十分神奇。
只是可惜,世间不仅再无法复刻出一块神奇的白饼,也再不见五彩虹霓。太一真神更是完全销声匿迹。
人们说:“白日横空星宿见,一夫心醉万物变。”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鸿荒传》这一传奇话本中的罗缕纪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