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让我惊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文字里的眼

刘华

不错,我在浇洁的文字里读到了大睁的眼、惊讶的眼、探问的眼。或者说,那是追问的眼。

“活着让我惊讶”。这书名有些突兀,叫人不由得一个愣怔:为什么?难道,因为“火柴盒”样的万千之家藏有万千悲欢?因为“有思想的人,像五彩万花筒,总有一面能无意击中你”?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爱与被爱之间小心翼翼地活着”?因为有“一个不会生育又有精神病的女人,能一辈子把自己所爱的人拢在身边,继而爱她”?因为“村里的诸多故事,就像一面多棱镜,总有一面可以让你从中看到完整的自己——那人神鬼糅和的复合体”?抑或,因为“高考关”、因为“求医记”、因为“饮食男女”、因为“律动的轨道”……

关于自己的散文创作,浇洁这样写道:“生活中的每一天每一刻,都会发生一些细微而伟大的事,尝试着记录它,似乎成了我一段时间以来的职责,也想借此自观我的情感,烛照我的心灵。”

记录日常而关照自我,的确是浇洁散文的显著特点。在河边的小酒馆里,有四个两鬓微霜的文学爱好者以及画家皖老、灵溪,他们“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谁都有话要说”,谈家庭生活、聊为人处世,尽管“我”不过是个洗耳恭听的听众,然而,还是被思想万花筒的某一面无意击中了,以至于令“固执的我自动表态”:“我要学会一分为二地看人了!今后说好话,多做事!”继而,她如此感叹道:“餐桌上有多少和乐的营养,酣谈中有多少生存的养分,俗世里蕴藏着灿烂的温暖,宛若春雨后蓬松的土地,宛若紧凑长句中标点的呼吸。”那张餐桌荟萃了生活的百般滋味。曾经承载风驰电掣的一段铁路,因为闲置而成为群众喜好的散步道,甚至成为一些人平复精神的领地,“人人都想过上他人的生活,至少脱离惯有的生活轨道,放松一下筋骨,这种有氧的空隙是生存所必需的”。凭着道听途说和用心观察,作者用精练的语言勾勒出几个人的生活情状和性格特征,她从中发现“在他人的苦痛里,我们获得了比较的快感,但暗淡的铺陈中,总会戛然闪现真情相遇的耀亮之光”,而感同身受的她,甚至会“带着些许醋意,一律以‘微笑’附和”。那段铁路成为耐人寻味的人生象征。在病房里,她发现婚姻是夫妻生活的另一种空间,“他们心甘情愿相互制约和恩爱、互相折磨与纠缠”,以至于让医院成为“各色家庭,缤纷情态的展览馆,生命难题的活动中心”,她似乎平静地记录着别人家的生活,品其中况味,而置身于“挽歌般的秋雨敲打着门窗”的情境,读者不难窥见其心底波澜:“婚姻让我们真实而赤裸,让我们不时在另一种空间里穿梭奔逐,亦人亦兽。”字里行间,作者的心灵密码明明灭灭,闪烁其间。如此等等。

浇洁笔下各色人等的日常生活、命运遭际以及情感,几乎与她自己息息相通,她生活在其中,与之血肉交融,根本无须悯人,恰恰相反,我倒是发现,无论置身生活场景,还是纵情思想疆域,“我常一言不发地尾随其后,与她们感同身受”。这是一种写作姿态,也是浇洁的个性所在。她谦恭地向生活学习、向他人学习、向命运学习,因为“在人事的学堂里,谁都是无法毕业的学生”。于是,在她眼里,“敏婆婆是坚强的,无论曾经受到怎样的伤害,一直没有丧失爱的能力,一直能主宰自己的心灵”;而一个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永远不紧不慢的男人,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与她父母同龄的男人,“肯为我暴跳如雷”,“他就像一个首尾呼应的‘圆’,似乎能永远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就像“中庸有则、工整妩媚的隶书体”;甚至,乐观开朗而性子稍有点急的外婆,在浇洁看来,“她是一座收藏着无数个似‘我’非‘我’的小型图书馆,一个洞察人生之谜的精灵”。

“活着让我惊讶”。也许因为惊讶,浇洁散文中多有熔铸了独特情感体验和哲思却也耐人寻味的慨叹,有的像警句。比如,她说:“最接近骨头的地方,生命最甜蜜。”她说:“最高的艺术,就是生活的艺术,清醒地看待自己、淡然面对生死的艺术。”她还说:“情爱面前,谁都是悲催可怜人!不要去探究他人的内心!谁都有龌龊隐秘的角落。不安与遗憾,是行走人生必负的行囊。”她又说:“病,是内在的,看不见的,也许早已不知不觉地潜伏在我们体内,像人性中某些自私、贪婪的欲望。”议论着头发,她甚至声称:“头发系女人的第二颗心,内心最隐秘的变化在发上展露无遗。”

“活着让我惊讶”。于是,浇洁禁不住内心的追问:我从哪里来?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多少憬悟与幸福要靠灾难来催化?难道一个好女人必须如水亦备刚性、像石要具柔情,且内心沉静,宽容似海?难道,女人真的只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而已?一个女人要想获取男身,需再修行五百年?爱,究竟有多少人懂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真正的爱,到底是什么?温暖?眷恋?自由?力量?同生共死?在千万人中,于时间的无涯荒野里,适逢恰好年华,如何寻觅到自己的命中真神?甚至,在吃了三个大麦饼之后,她觉得如今怎么吃都似乎少了童年的味道,也忍不住追问道:或许美味需要耐心和清贫做佐料?

我从她的散文里信手拈来许多问号,当把它们堆砌在这里时,我一下子明白,她的追问其实是审视自我、剖析自我,而推己及人——

“我有一双上帝之眼,俯瞰自己如同俯瞰众生。”

(作者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江西省文联、省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