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80(六)
又到周末。
每到周末,我就为不回家找借口而烦恼——真是不想回呀!
这一周的借口不找自来:田径队短跑组晨练时,大师姐严诗玲约我下午放学后打羽毛球,拍子和球她都备好了。我们相约4点钟在学校小操场的羽毛球场见面。
中午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继母打个电话,通知她我不回去了。我不想骗她,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全骗她。只是一想到她在电话里会流露出明显的失望,这个电话就变成了负担——等到下午打完羽毛球再打吧,我想。
下午两节音乐课,由林校长亲自给我们上。由五十年代在匈牙利国际钢琴比赛获过奖的音乐教育家弹着风琴给我们上,理当成为一周学习生活的最高潮,我却连一个音符都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羽毛球,还有严诗玲……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节课下课铃声响了,课却还没有下,林校长又拖堂了——他似乎很爱拖堂,把拖堂当成家常便饭,就好像这所学校就是他们家开的私塾……
我等得心急火燎!
终于下课了!
我背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一个箭步蹿出教室,刚出教室,便听见有人一声大叫:“武文阁!”——声音很熟悉,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是班主任梁老师!她满面春风朝我招手:“武文阁,快过来,瞧——谁来接你了?”
我定睛望去,在梁老师身旁站着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在我打小到大的记忆中,是我每每一望便会感到无比温暖和充满安全感的身影,曾经一度他是我全部的世界……但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只涌现了一秒钟便消失殆尽!老爸呀老爸,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知道,我等待了两三天酝酿了大半天的一场羽毛球泡汤了!
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地朝他俩怏怏走去,走到近前,梁老师说:“武文阁,你真有个好爸爸,从国外回来先不回家,从机场直奔学校来接你,不是每个家长都这么关心孩子的,尤其是住校生的家长……”
“回来了?”我问父亲。
“回来了!”父亲说,“我飞到北京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就从机场直接来学校接你,小鲁叔叔的车子在校门口等着,快跟我一起回家吧。”
“我……还有事儿。”我冷冰冰地说。
“什么事儿?周末了还有什么事儿?”父亲问。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回宿舍……收拾一下,把脏衣服啥的……带回去。”
“这就是每周的大事儿,走,我跟你去收拾。”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我去,刚好可以检查一下你的卫生状况。”
我不忍心再拒绝他了,我知道我完蛋了:我不但失去了这个下午的羽毛球,我连到羽毛球场通知一下严诗玲的机会都失去了!
我的心掉进了冰窟窿!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是:我像行尸走肉般随父亲向梁老师告辞,然后带着他去了男生集体宿舍,他不愧是地质队员出身,三下五除二就将我床铺上所有需要换洗的东西打成一个包……
朝校门口走的时候,我有意领他走了一条绕远的路——因为那条路靠近学校的小操场,羽毛球场就是小操场的一部分,我很希望我能够在路上碰上严诗玲,让她看到不是我有意爽约,而是有突发情况……
但却未能如愿。
我和父亲来到校门口,正是周末下午学生大撤退的高峰:走读生徒步撤,住校生骑自行车撤——这一年,还鲜有家长开汽车来接学生的现象,而一辆解放牌吉普车很扎眼地停在街边等我们。小鲁叔叔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接过父亲手中的那个大包……在一瞬间里,我想起了九年前,他把我赶下大卡车的情景,可真是九年河东九年河西呀……
“武队长,您坐前头吧。”小鲁叔叔拉开车门请父亲坐副驾驶座。
“不了,我和索索都坐后座,好说话。”父亲婉言谢绝了。
我们上了车,车子发动了,这时候,有人大叫:“武文阁!”我从车窗向外看,看到几名本班同学正徒步撤离,他们望着我,目光中全是艳羡……我的虚荣心得到了这点满足,心情便有所好转……往常这个时候,我总是望着他们潇洒地撤退(尽管我是自愿留下的),今天,让他们看着我风光地撤离,也算是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吧——对一名14岁少年来说,这种心理平衡是需要的。
车子开动了。
“谁在叫你?”父亲问。
“我们班的同学。”我如实回答。
“你怎么不回应一声?”
“不用,很熟。”
“你们梁老师人真好。”
“嗯。”
“我在教研室找到她,没等我开口问什么,她就一五一十地将你这一段的表现汇报给我了,学习成绩、校运动会,还有黑板报……哎,你小升初的成绩在班里排第几?”
“第一。”
“哦,你是以第一名进来的,不过进来之后你好像还没考过第一呢吧?”
“没有。”
“老考第三是吧?”
“考过三次第三。”
“加把劲,争取这学期期末再进一步。”
“嗯。”
“梁老师说你运动会拿了三项个人第一,我心想:运动会得再多的第一都不如学习这一项得第一,你明白吗?在这个问题上可不敢糊涂!”
“嗯。”
从天而降坏了我的好事不说,一见面单说我的问题,我感到十分扫兴,便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望向窗外的风景:汽车正从城中心的繁华地带穿过……这时候,我的后脑勺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是父亲的大手从背后抚摩过来,他的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自然,让我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让我在一瞬间里幡然悔悟:他从扶桑国大老远地跑回来,落地后先不回家而是跑到学校来接我,我不该对他如此冷漠和敷衍……
“你坐的飞机飞了几小时?”我立刻做出关怀状。
“从东京到北京飞了三小时,再从北京飞长安飞了两小时,再加上在北京转机的时间……”
“累不累?”
“不觉得,回到祖国回到家见到你们,兴奋啊!”
……
车子经过钟楼,穿过北大街,出东门,到东关,从索罗巷拐入太平巷,便到达测绘大队的家属院……路程真不算远,其实我也可以不住校的……
父亲到日本去了大半月,我也大半月没回过家,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下车后我还望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六号坑”,直到现在我还觉着自己跟这里是有关系的……九年前,就是在这一条小马路上,小鲁叔叔将我这个“六号坑”的孩子从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上赶了下来,他可还记得?不过此时此刻,我已不再心存怨愤,甚至有点充满感激:正是他这一赶,让我躲掉了那场可怕的灾难……
从车上取下行李,父亲、小鲁叔叔和我穿过整个家属大院,朝着住在最深处的我家走去。父亲从国外出差回来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全院子,正是周末临近下班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提早从单位回来了,纷纷走出来跟父亲打招呼,嘘寒问暖……这是典型的“向阳院”生活:屁大点事儿全院子都知道,你的事儿就是大家的事儿;这是这个院子的人的最后一段“向阳院”时光,两个月以后,我们将集体搬迁到建在单位里头的新楼上去了……
临近我家门口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发生在我家的对门邻居——冯红军家门前,一位妇人丰腴的身影一晃而过、一闪即逝——不用说,是冯红军他妈!她躲避的不是父亲而是我,自去年秋天上中学住校之后,我每次回来,她都躲躲闪闪……同样怪异的是我自己:每次都能注意到这个现象,说明我很关注她!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与过去相连而无法割断联系!
冯家的门帘微微晃动,我仿佛看到门帘后有一双眼睛在瞪着我……
“拉拉!快看!爸爸回来了!哥哥也回来了!”前方传来继母好听的声音,我收了贼眼,正眼朝前看:一个端庄美丽的女人正推着一辆童车站在我家门前,她呼之为“拉拉”的就是童车中的宝宝——我一岁多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乳名也与我呼应:索索——拉拉。前者是继母取的,后者是父亲取的,在起名字这件事上,两人都够弱智的……
我听见身旁父亲的呼吸变成了粗重的喘气,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向前,随手扔下行李,将童车中的弟弟抱了起来,亲个没够,他的胡子把那孩子扎得咯咯笑……
“叫爸爸!叫爸爸!”
“爸——爸!”
继母接过我手中大包:“都是需要换洗的吗?”
我“嗯”了一声。
“武队长,我走了。”小鲁叔叔说,“还有别的事儿吗?您尽管吩咐。”
“没有了,你快回家休息去吧。”父亲说。
小鲁叔叔走了。
“都先进家吧。”继母说,“饭都做好了,都是你们爱吃的。”
进得家门,只见香喷喷的饭菜已经摆上了饭桌,我一鼻子嗅到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都饿了吧?”继母说,“先上桌吃饭吧!”
“不忙,还不觉得很饿。”父亲说,“我先把礼物拿给你们。”说着他打开了行李。
他拖出一个新崭崭亮锃锃的小童车说:“这是给拉拉的,拉拉可以换新车了。他这辆旧车轮子有问题,还是拣别人的。”
“太漂亮了!”继母说。
“那就换了。”父亲将拉拉从旧车中一把抱起来,抱到新车里,试着推了推,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给索索的礼物呢?”继母说,当继母也不容易。
“在这儿。”父亲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条蓝色的工装裤。
继母接过来:“你怎么给孩子买了一条工装裤?他一学生穿着合适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牛仔裤’,是在日本买的美国货,在那边人人都穿,尤其是年轻人。”父亲说,“索索,你换上我看看。”
我不觉得那条“工装裤”有啥好看的,但也不想扫他的兴,就很精神地换上了。
“你别说,是跟工装裤不大一样啊,穿着挺精神的。”继母说。
“好看。”父亲说,“那就穿着了。”
“该我了吧?”继母是个开朗人(我喜欢她这一点)。
“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父亲说,从行李箱拿出一条鲜艳的红裙子来,乍一看像一面红绸子的国旗。
“我的天!这么红!这么艳!”继母说,“叫我怎么穿得出去!”
“怎么穿不出去?咱的观念得改改了,人家老外全都穿得五颜六色的,尤其是老人怎么鲜艳怎么穿……哦,我还给你妈买了一条围巾,给你爸买了一个烟斗,明天带给他们吧。”
“他们也有份儿呀,真是个好女婿!”
……
礼物发完了,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边开始吃饭。
我饿了——加入田径队以后,好像特别容易饿——便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索索,多吃肉,我这红烧肉烧得好吧?”继母招呼道。
我“嗯”了一声,继续大吃。
“有酒吗?”父亲问。
“有啊,你出国前喝的西凤酒还有半瓶呢。”继母道。
“我想喝两口。”父亲说,“回到祖国,心里踏实;回到家,看见你们,心里高兴!他们还劝我留下呢,留在日本工作,对我来说怎么可能?我怎么能够背叛自己的祖国呢?祖国是什么?祖国就是妻儿就是家!”
这是父亲第二次出国(两次去的都是日本),此次出国他似有更多感慨,喝了酒话便更多了:“不过说老实话,日本真是好,什么都好……”
“老武,这话你可不敢出去讲,尤其在单位里。”
“当然,有些话我只会对你们讲。索索,我为什么老盯住你的学习成绩不放?时代不一样了,我们的机会来了。我觉得你不应该满足于上大学,当大学生,而要争取出国去留学,当留学生,你可别忘了你的生母是留过苏的。”
此言一出,父亲的眼圈红了,这话我爱听的,每次听他讲起母亲——尤其是在我的继母面前讲起我的生母时,我都觉得他的话特顺耳。
“老武,别喝酒了,快吃饭吧,我去把菜再热一热。”
“好,每次去日本,老是吃不饱,日本人的饭量也太小了,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啊!”
……
父亲如狼似虎,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继母高兴地说:“吃光就是对我最大的表扬!”
我很自觉地动手收拾碗筷,准备去洗碗,继母坚决不让:“我来洗,我来洗,索索不常回来,不能一回来就干活儿,你去逗弟弟玩吧。”
“我还有礼物送给你们哥俩儿。”父亲惬意地点上一支烟,又到行李箱中拿出一盒巧克力,“饭前不拿给你们,怕你们吃了吃不下饭。”
于是,我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拉拉的童车边,喂他吃巧克力,吃得他眉飞色舞,满嘴巧克力……我也吃了两块,老实说,这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巧克力,于是日本在我心目中,变成了一块好吃的巧克力……
到睡觉时间,继母将拉拉的婴儿床从里屋拖出来拖到外屋我的小床边,安排我们哥俩儿睡在外屋,她和父亲睡在里屋……我并不能完全领悟这样安排的意图,还以为是为了让我们哥俩儿增进感情呢!一门之隔(他们从里边把门叉上了),睡着前我还能够听到他俩一直在说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躺下便着,又很快被里屋的动静惊醒,那动静可不小,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喘息和继母的呻吟……
天快亮时,我被拉拉的啼哭声惊醒,我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哄他,继母出来将他抱进了里屋……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们要去省委大院探望继母的父母,送去父亲从日本带回的礼物。我不想去,就推说作业多,想留在家里写作业,他们没有强求——我发现:没妈的孩子也有好处:就是他们会小心翼翼地尽量满足你的意愿和要求……
他们走后,我确实是在写作业,作业也确实不老少(谁叫我上的是“省重点”呢),一直到午后才做完。我自己下了挂面当作午饭,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看着看着我感觉到心有不安——其实,从昨天下午回来后一直就不安着,如果没有这一丝隐隐的不安在作怪,我肯定会对父亲出国归来表现得更高兴更热情些。到三点钟的时候,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再也坐不住了,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我回学校了。索索即日”,便离开了家。
我乘8路公交车返校。从东到西,穿过这座城市的中轴线。
一进校门,我便径直去了女生集体宿舍,站在门外问:“严诗玲回来了没有?”有人回答:“没有。”
晚饭时我去了学校食堂,希望在那里能够撞见她,我吃得很慢,四下张望,但未能如愿。
从食堂吃完晚饭出来,我不知不觉地来到小操场的羽毛球场,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夕阳的余晖落在上面,给土地涂上了一层暖色。我想象昨天下午严诗玲在这里等我的情景,孤零零一个人,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晚上九点钟,当男生宿舍的住校生差不多都回来时,我又去了一趟女生宿舍,站在门外问:“严诗玲回来了没有?”有人颇不耐烦地回答:“没有!”
次日晨练时,我才见到她,但在训练过程中,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好容易等到训练结束了,我赶紧凑上去,直愣愣地对她说:“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她有点横眉立目,生气的样子更可爱了。
“星期六下午……我父亲从国外回来,直接到学校来接我……”
“关我屁事!”
“我错了……我应该跑去小操场告诉你……”
“武文阁,真没想到你个小屁孩竟然是一小骗子。我告诉你,以往我跟别人约球,还没人敢爽我约的,真是给你脸不要脸,让我一人干戳那儿等,跟个傻子似的!”
“对不起,我错了!”
“滚滚滚,以后少搭理我。”
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时候,各年级各班做早操的队伍已经进场了,我只好回到本班……
这是星期一,有例行的升旗仪式和校长训话,严诗玲还是护旗手,我远远看到她护卫国旗时还是气鼓鼓的,小嘴噘得老高……
后来几次训练,我试图再度向其认错,她都不再搭理我……
进入6月,全校进入期末复习,田径队也停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