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最后的忠孝军
公元1234年,农历大年初一。
金朝虽然是白山黑水间的女真人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但统治中原业已百年,受汉族的影响,礼俗文化早已汉化。
按照中原王朝的传统礼仪,这一天,大臣会前往宫阙朝贺天子,外国的使臣也会来,包括南宋、西夏在内,金朝尽显“上国”威仪。
在13世纪初的东亚大陆这片土地上,金朝已经取代宋朝的地位,成为“天朝”,南宋、西夏、高丽都对金朝表示臣服,称之为“上国”。西夏将金朝划给他们的土地称为“上国所赐”[1];根据绍兴和议[2],南宋高宗皇帝赵构在给金朝的表文中不仅要称金朝为“上国”,而且要自称“臣”[3];即使金朝南迁开封之后,金宣宗遣人往谕高丽时,仍自称“使知兴兵非上国意”[4]。
然而,这一年却有些例外:金朝皇帝的宫殿不复威严,街市冷冷清清,也没有外国的使臣前来,甚至连金国臣子的朝贺都取消了。
南宋人倒是一如既往地来了,只是这次不在金朝接待使臣的馆驿里,而是在城外的军营里,杀气腾腾。
这个时候的金朝皇帝与统治中枢早已不在那个极尽繁华的中都(今北京)了,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放弃了中都,逃到了北宋旧都汴梁城,也就是金朝人口中的“南京”。
去年他们连南京也守不住了。一年多前,金朝皇帝完颜守绪放弃汴梁,逃到了归德府(今河南商丘),并在六个月后再次逃离,来到了蔡州(今河南汝南)。
现在蔡州也已经被围数月,从这一刻算起,金朝只剩下十天的寿命。幸或不幸的是,金哀宗完颜守绪此时并不知道这个结局。
四个月前的九月初十,尾随追击完颜守绪而来的蒙军抵达蔡州城下,挖沟筑垒,准备围城。那一天,完颜守绪让司天台管勾武祯之子武亢算了一卦。
司天台,也就是后来的钦天监,负责观测记录天文气象、制定颁发历法。因为业务过于专业,对个人的能力要求较高,所以司天台的官吏往往是家族世袭。武亢就是其中的翘楚,史载其“精于占候”[5],所以完颜守绪专门吩咐人找到了他。
武亢告诉完颜守绪:今年十二月初三,蒙古人就会攻城。
进入腊月,城外不仅有蒙古大军,就连以前称臣纳贡的宋朝都派了兵马前来助战。十二月初三,蒙军果然发动了对蔡州城的攻击,武亢算准了。
完颜守绪又惊又喜,他派人召来武亢,让其再算一卦:“蔡州何日会解围?”
武亢低头掐算,回答道:“明年正月十三,城下就不再会有一兵一骑。”
完颜守绪大喜:四十天,他只需要坚守四十天便可以迎来胜利。于是他让有司衙门计算好城内的粮食,做长期打算,只要熬过这四十天,转机就到了。[6]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也就是第二十七天。这二十七天完颜守绪度日如年,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甚至几乎就没有好消息。守城战几乎耗尽了蔡州的一切,男丁早已经全部登城守御,甚至连壮实一些的女子也被勒令穿上男子服饰,负责给城上运送守城用的石料[7]。
其实此时金朝的处境已几成死局,死守蔡州不过是困兽之斗,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十二月初七,蒙军掘开了蔡州城外的练江;宋军也不甘人后,掘开了城南金军据守的柴潭,滔滔洪水注入汝河,金军措手不及。两天后,蔡州外城陷落。
不过,让完颜守绪感到一丝欣慰的是,效命的将士仍然忠勇无双。
从十二月初蔡州攻防战开始,蒙军几乎昼夜攻城不歇,城内的金军想尽一切办法死死支撑,其中最值得称道的便是忠孝军。现在城内的粮食不足,各处都发生了军士劫掠的事情。有司衙门细查之下,发现两名忠孝军的提控都统乱杀无辜,抢掠粮食[8],于是报告给了完颜守绪。忠孝军劳苦功高有目共睹,完颜守绪也想宽恕两人,毕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结果忠孝军的首领王山儿义正词严,一口回绝了完颜守绪,理由很简单:杀人偿命。
忠孝军,金末最重要的军队力量之一,一度被认为有实力逆转金蒙战局。忠孝军组建的背景,是金朝常规军事力量的崩溃。
金朝的军队制度前后经历过数次大规模的变动。在建立之初,金朝确立的是猛安谋克六级军事编制。猛安谋克是女真语词汇,意为千户、百户,猛安谋克制也是金朝的基本军事制度。不过,随着金朝逐渐占领燕云地区,其后又迅速占据宋朝的黄河流域,金朝又按照北宋后期的军事制度组建了将、部、队三级的仿宋军编制。
金朝早期军队人数不多,据学者估计,天会三年(1125年)金军南下攻宋的十二万人已经是当时金朝的大部兵力[9],这些军队中又包括渤海、契丹以及一部分汉人,真正的女真族军队更少。随着金朝国家制度的制定,女真军队逐渐腐化堕落,战斗力与金朝建国之初灭辽、灭宋时不可同日而语。渐渐地,猛安谋克军制就不再能作为军事作战单位使用。
金朝后期的职业军队勉强能维持住边防与地方的弹压,但是已经失去了大规模军事征伐的能力。金朝后期在每次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时,鉴于作战兵力的缺乏,往往都要下令签军括马。
签军,是一种临时征募的军队组建方式。《金史·兵志》记载,金朝遇到战事的时候会从民间签取军队,等战事结束就放还回家[10]。金朝初年,金朝曾强迫汉人剃头辫发,所以当时河南、河北、山东等地的汉人签军又被南宋称之为“剃头签军”。签军是金军中地位最低贱者,往往只能担任步兵,在最前方冲锋陷阵,死伤最为惨重。
因此,金代的签军制度是一种扰民之恶政,紧接着签军令而来的,往往是不同程度的社会动乱[11]。所签之军本是强征而来的庄户民人,士气低落,又缺乏训练,战斗力极为低下,甚至都不足以称为一支军队。
括马,就是强制征用民间马匹。括马制度伴随了整个金朝,正隆六年(1161年),海陵王完颜亮为了南下伐宋,下令“大括天下骡马”,只有七品以上官员方准许留马一匹,民间骡马全部征调。括马活动中,免不了大量人畜的远距离紧急调动,劳民伤财不说,辛苦征集的马匹也往往在超负荷的载重运输中累死,以至尸体“狼藉于道”[12],于是经常出现战争尚未开始而金朝战马资源便已大量损失的奇景。
随着金卫绍王大安三年(1211年)金蒙战事的全面升级,金朝丢失了草原上的官营马场,战马资源更加匮乏,括马也越来越频繁。宣宗贞祐三年(1215年)七月,金宣宗命人征集民间马匹驴骡,以资军用[13]。兴定元年(1217年),金朝再次下令括取民间马匹,并开出高价希望能得到更多隐匿于民间的马匹[14];哀宗天兴二年(1233年),单纯靠朝廷命令来括取,或者以金钱购买马骡等军用资源的方式已经无法见效,金朝不得不下达私藏马匹有罪的命令[15]。
不过,忠孝军与此不同。签军是被迫参战,忠孝军却是自愿从军,这是二者的根本区别。
大安三年(1211年),成吉思汗指挥蒙军主力攻打金军重兵设防的抚州野狐岭(今河北张北县南),此役金军兵败如山倒,蒙军趁机掩杀,随后在浍河堡(今河北怀安旧城附近)决战中彻底击败金军,史称“野狐岭之战”。
野狐岭之战以后,金国的中央机动兵力不复存在,北方边防门户洞开,蒙古人不断进行劫掠,如入无人之境。金宣宗刚继位的贞祐元年(1213年)九月,蒙古大军兵分三路攻金,黄河以北的山西、河北、山东[16]被蒙古的旋风战法抄掠一空,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墙与壕堑,在蒙军的黑色苏鲁锭[17]面前如同泥塑一般一触即碎,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近百府州只有十一座城池幸免于难。[18]金朝由此意识到,他们的首都正处于蒙古兵锋之上,不过他们非但未整军经武保卫中都,反而主动迁都到南京开封(今属河南),将华北拱手让出,希望能借助河北、河东之地作为屏障换取一丝喘息。
蒙军在北方占领区烧杀劫掠的暴行,导致漠南、河北大量民众南逃。尽管金朝统治下的河南同样残破不堪,但在朝不保夕的北方民众心中仍然是一片乐土,于是漠南、河北的民众纷纷渡河南下。金朝的新都南京开封府便是相当多南渡流民的目的地,有学者估计,在开封城最终陷落之前,挤在城内的人口达到了惊人的二百余万。[19]
南渡的难民中,并非只有汉人和女真人,也有回纥人、乃满人、羌人以及河湟一带的党项人[20]。乃满即乃蛮,在《金史》中被称为粘拔恩部,是蒙古草原上较早抛弃两属政策、向金朝表示效忠的部落,也是铁木真在统一草原过程中最后、最大的敌人。
金蒙开战前的泰和四年(1204年),铁木真率部西进击败乃蛮部,两年后在乃蛮北部兀鲁黑塔黑(今蒙古科布多地区)再次击败残余乃蛮势力,完成了蒙古草原的统一,随后在斡难河源召开大会,建立了大蒙古国,铁木真被尊称为“成吉思汗”。虽然民族、文化各异,但南渡百姓对蒙军都有着深入骨髓的仇恨,这是他们结成“抗蒙统一战线”的基础。
金朝在最后的几年,从这些由沦陷区逃回来的各民族人员(当时叫“归正人”)中选出精壮,不管有无战马,也不管会不会说汉语,统统重新组织起来,送去枢密院,给予相当于其他军队三倍的军饷,并按照金朝初年一兵二马的旧制给足装备,由此得到了一支上千人的精锐骑兵部队,名为“忠孝军”[21]。忠孝军人数最多时达到七千余人。
失去家乡故土,让忠孝军无比渴望复仇,立场极其坚定,一贯强烈反对与蒙古议和。金朝后期与蒙古的议和便多次遭到他们的抵制与阻挠。更难得的是,忠孝军具有古代军队中罕见的军纪,金朝历史上每次战争都少不了官军戕害百姓,甚至杀良冒功的情况,但忠孝军严明的军纪成了金朝末期军队里亮丽的风景,这些面有悍色的粗人身上,却具有所谓“王师”应有的风采——秋毫无犯,甚至在过境之时,街道上趁火打劫的歹人都大为减少。[22]
凭借严格的纪律、优良的装备、高昂的斗志,忠孝军一度扭转了金军对蒙作战中屡战屡败的局面,在卫州、大昌原、倒回谷等战役多次获得大捷。金人对他们寄予了厚望,甚至一度认为有此一军,金朝复兴有望[23]。
不过,蔡州城内的忠孝军已经是这支军队最后的残余,其大部队与其他数支金军一起葬送在了两年前。
正大九年(1232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金军主力与铁木真之子窝阔台、拖雷率领的蒙军在河南钧州三峰山决战,全军覆没,史称“三峰山之战”。
注释:
[1] 《金史》卷九十五《粘割斡特剌传》:“夏人报言,结什角以兵犯夏境故杀之,祁安城本上国所赐旧积石地,发兵修筑以备他盗耳。”
[2] 南宋与金在1141年订立的和约,和约约定:宋向金称臣,金册封宋康王赵构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元旦,宋均须遣使祝贺;双方划定疆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陕西宝鸡西南)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宋向金割让唐州(今河南唐河)、邓州(今属河南)二州及商州(今陕西商洛)、秦州(今甘肃天水)的大半;宋每年向金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3] 《金史》卷七十七《完颜宗弼传》:“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中流为界,西有唐、邓州割属上国。”
[4] 《金史》卷十五《宣宗本纪中》。
[5] [金]王鹗《汝南遗事》卷二:“右丞仲德奏前司天台管勾武祯男亢,习父之业,精于占候,宜召赴行在,以备咨访。”
[6] 《金史》卷一百三十一《方伎传·武亢》:“天兴二年九月,蔡州被围,亢奏曰:‘十二月三日必攻城。’及期果然。末帝问曰:“解围当在何日?’对曰:‘明年正月十三日,城下无一人一骑矣。’帝不知其由,乃喜围解有期,日但密计粮草,使可给至其日不阙者。”
[7] 《金史》卷十八《哀宗本纪下》:“尽籍民丁防守,括妇人壮捷者假男子衣冠,运大石。”
[8] [金]王鹗《汝南遗事》卷四:“俄城中有巨劫七八人,屠人之家而夺其食。事觉连系,有忠孝军提控都统二人。”
[9] 王曾瑜《金朝军制》第四章。
[10] 《金史》卷四十四《兵志》。
[11] [金]刘祁《归潜志》卷七:“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边衅,动下令签军,州县骚然。其民家有数丁男,好身手,或时尽拣取无遗,号泣怨嗟,阖家以为苦。”
[12] 《金史》卷一百二十九《佞幸传·李通》:“于是大括天下骡马,官至七品听留一马,等而上之。并旧籍民马,其在东者给西军,在西者给东军,东西交相往来,昼夜络绎不绝,死者狼藉于道。”
[13] 《金史》卷十四《《宣宗本纪上》:“括民间骡付诸军,与马参用。”
[14] 《金史》卷四十四《兵志》:“又遣官括市民马,立赏格以示劝。”
[15] 《金史》卷十八《哀宗本纪下》:“定进马迁赏格,又定括马罪格。”
[16] 当时黄河夺淮入海,山东全境位于黄河以北。
[17] 蒙语意为“矛”,蒙古的象征、战神的标志,又译为“苏勒德”。一般分黑白两色,分别叫“哈喇苏鲁锭”和“查干苏鲁锭”,即“黑”和“白”的意思,黑色象征战争和力量,白色象征和平与权威。
[18] 《元史》卷一《太祖本纪》:“是岁,河北郡县尽拔,唯中都、通、顺、真定、清、沃、大名、东平、德、邳、海州十一城不下。”
[19] 吴松弟《中国人口史》第3卷,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年)》。
[20] 《金史》卷一百二十三《忠义传三·完颜陈和尚》:“忠孝一军,皆回纥、乃满、羌、浑及中原被俘避罪来归者。”
[21] 《金史》卷四十四《兵志》:“复取河朔诸路归正人,不问鞍马有无、译语能否,悉送密院,增月给三倍它军,授以官马,得千余人,岁时犒燕,名曰忠孝军。”
[22] 《金史》卷一百二十三《忠义传三·完颜陈和尚》:“所过州邑常料所给外,秋毫无犯,街曲间不复喧杂。”
[23] 《金史》卷四十四《兵志》:“自正大改立马军,队伍鞍勒兵甲一切更新,将相旧人自谓国家全盛之际马数则有之,至于军士精锐、器仗坚整,较之今日有不侔者,中兴之期为有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