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种深奥 激进的观点：托马斯·杰斐逊

弗吉尼亚人在反思美国革命时，经常将乔治·华盛顿形容为革命之剑，将帕特里克·亨利形容为革命之舌，而将托马斯·杰斐逊形容为革命之笔。杰斐逊用优美雄辩的语言阐述了一种关于自由的深奥、激进的观点。他断言，不论法律如何规定，所有人都有权享有自由。他声称，如果法律不能保护自由，那么它就是不合理的，人们就应该反抗。尽管这一观点并非杰斐逊首创，但他的阐述还是激发了世人的想象。他进一步提出，政府权力是对全世界所有地方的自由的最大威胁，因此应当受到严格制约。

杰斐逊是当时最有学识的人之一。他深刻理解人们为争取自由所进行的具有历史意义的斗争。他不仅曾在弗吉尼亚下议院、弗吉尼亚大会、大陆会议和联邦大会出任过代表，还担任过弗吉尼亚州州长、驻法公使、国务卿、副总统和总统，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

由于杰斐逊书写认真，妙笔生花，因此他起草的报告、决议、法律和相关公文比任何开国元勋都多。最重要的是，他还写了大量信件，可能也比同时代的任何伟人都多，这些信件大约有1.8万封，大部分都保存了下来。他与很多为自由而奋斗的名人都有过书信往来，其中包括托马斯·潘恩、约翰·亚当斯、本杰明·富兰克林、帕特里克·亨利、拉法耶特侯爵、詹姆斯·麦迪逊、乔治·梅森、让—巴蒂斯特·赛、德·斯塔尔夫人和乔治·华盛顿。他的名言大都出自这些信件。

同其他开国元勋一样，人们一眼就可以认出杰斐逊。他身高大约6英尺2英寸，体形偏瘦，头发略带红色，眼睛呈淡褐色，脸上有雀斑。年轻时，他打扮得很时髦，但到了晚年，便不再注意外表。据说，在担任总统期间，他曾穿着破旧的外套和拖鞋迎接上午来访的客人。

他十分内敛，就算对子女也是如此，但是他对朋友非常忠诚，詹姆斯·麦迪逊、托马斯·潘恩、约翰·亚当斯都是他的朋友。在一封充满深情的信中，亚当斯称赞杰斐逊“能让人感到一种自然的、习惯性的友谊和温暖”。

杰斐逊制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德新标准。旧标准来自古希腊和古罗马，认为美德取决于一个人作为公民的角色，比如投票选举、竞选公职、参与公事等。尽管杰斐逊是杰出的公职人员，但他对美德标准的看法却截然不同，他认为：最重要的是如何安排自己的私生活，即对公民社会的贡献，而不是政治。他勤劳能干、诚实善良，小心谨慎，很少发表意见或批评他人。他抛弃政治分歧，与他爱戴的人和睦相处。他亲自设计了位于蒙蒂塞洛的房屋和花园，以表达他对美的追求；他还收集图书，探索科学发现，不断积累知识。他创建了弗吉尼亚大学，帮助他人改善生活。

在杰斐逊离开白宫后的40年里，他的思想依然主导着美国政府的政策，人们尊称他为“蒙蒂塞洛的圣人”。（在近100年后的）内战期间，由于他拥护分裂和独立的权利，因此公众舆论曾反对过他。（在近150年后的）“进步”年代，他更加不受欢迎，因为改革派认为只需给联邦政府更多权力，问题都会一一得到解决。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讽刺杰斐逊是“老学究、胆小鬼、狡诈的教条主义者”。后来，崇尚政府权力的汉密尔顿取代了杰斐逊，成为最受人们尊敬的（共和国理念）缔造者。

1943年，人们纪念杰斐逊诞辰两百周年。许多美国人开始回顾杰斐逊的一生，他的声誉逐渐恢复，其标志就是华盛顿特区修建了一座杰斐逊纪念堂，里面镌刻着他激动人心的誓言：“我已经在神坛上发过誓，永远反对任何形式的压制人类思想的暴政。”历史学家梅里尔·D.彼得森解释说：“被这座纪念堂赞美的这个人已经超越了政治，成为人类文明的英雄。他代表着美、科学、知识和行为的理想，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因悠久的传统而丰富多彩，但总体上仍然是美国式的。随着他无所不能的种种天赋被人们所了解，即使他的吸引强度仍然未得提升，至少也有更多的人开始对他感兴趣。”

但是，在1960年前后，杰斐逊再次遭到攻击。譬如，宪法史学家伦纳德·利维就讲过一些杰斐逊压制公民自由的事情，尤其是在他担任弗吉尼亚州州长和美国总统期间。历史学家J.G.A.波科克把他描述成一个保守的乡村贵族，害怕城市和商业，对现代世界缺乏了解。历史学家伯纳德·贝林声称杰斐逊是不会思考的“典型”。人们指责杰斐逊与他年轻漂亮的奴隶萨利·海明斯生育了几个孩子，DNA检测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很多历史学家都反感杰斐逊拥有并豢养奴隶，还把他们当作新婚礼物赠给他人，而且从未解放过奴隶。据说，杰斐逊在撰写《独立宣言》时拥有180个奴隶，去世时则多达260个。历史学家佩吉·史密斯声称，由于杰斐逊没有践行自己所表达的理念，所以他是个骗子，他的那些理念毫无价值。

尽管杰斐逊存在个人过失——比如在奴隶制方面，他的错误就很严重——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所捍卫的自由哲学没有价值（就像爱因斯坦的个人过失并不能证明他的相对论无效一样）。杰斐逊的成就和他的自由哲学具有重要意义，必须予以认可。

1743年4月13日，托马斯·杰斐逊出生于弗吉尼亚州里瓦那河河畔的一个种植园。他排行老三，父亲彼得·杰斐逊似乎自学成才，很有事业心——他是测量员、种植园经营者、法官，还是弗吉尼亚下议院议员。杰斐逊的母亲名叫简·伦道夫，从弗吉尼亚一个富裕家庭带来了贵族血统。彼得·杰斐逊在49岁去世时，儿子杰斐逊才14岁。他留下的遗产包括7500英亩地产、53个奴隶、21匹马以及其他家畜，但是儿子此时的任务是学习，所以他直到21岁时才开始管理这些财产。

杰斐逊的家庭教师是位英国国教牧师，杰斐逊向他学习拉丁语、希腊语、科学和自然历史。他在威廉和玛丽学院读了两年，该学院坐落在弗吉尼亚州的威廉斯堡，是美国第二古老的学院（仅次于哈佛）。然后，他开始学习英国普通法。他研究总结了英国的法律经典著作，如17世纪的学者爱德华·科克的《英国法总论》，并在1767年开始执业当律师。他受理的案件一年年增多。他的案情陈述全都以成文法和自然法为基础，比如在记述1770年的一个案件时，他这样写道：“根据自然法则，所有人生来都是自由的，因此每个人在世时都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支配权，包括按照自己的意志移动和使用身体的自由。”他还受到了约翰·洛克的《政府论》、亚当·弗格森的《公民社会史论》和孟德斯鸠男爵全集的影响。

威廉斯堡是弗吉尼亚州的首府，也是最大、最富裕的殖民地，因此杰斐逊对政治很感兴趣。他的政治生涯始于1768年12月，也就是他25岁那年。当选弗吉尼亚下议院议员之后，他帮助筹建了一个通讯委员会，协调对英国税收的抵制行为。早些时候，他便显示出了过人的表达能力。他在公开场合的第一次出色表现是回应傲慢的弗吉尼亚总督约翰·邓莫尔的一篇演讲。邓莫尔对存在争议的诉讼程序感到愤怒，于1774年5月26日宣布下议院休会。第二天，立法者们在罗利酒馆碰面，组成了广为人知的“威廉斯堡大会”继续审议。

1774年，杰斐逊出版了第一部作品。这是一本23页篇幅的小册子，书名《英属美洲权利概观》。这是一本诉讼案情的概述，文中大胆宣称英国议会无权统治殖民地。他反问道：“这个机构，他们从未见过，从不信任，即使它对北美公众犯下的罪行再大，他们也无权惩罚或将其成员免职，那么凭借这个机构的一句专横命令，这些（殖民地）政府就该被解散吗？它们的财产就该被毁灭吗？它们的人民就该退回到原始状态吗？”

第一次大陆会议于1774年9月5日到10月26日召开，威廉斯堡大会认为杰斐逊资历尚浅，不能加入大陆会议代表团，但是代表们读了他的《概观》，肯定产生了影响。他们承认每个人都有“生命、自由和财产”的权利，并且坚持认为，只有北美立法部门才能对美国人民征税，同时要求停止1763年对法战争之后英国强制实施的提高税收和限制贸易政策。

1775年3月，杰斐逊被任命为在费城召开的第二届大陆会议的代表，不久便开始着手起草文件。杰斐逊与约翰·迪金森一起起草了《拿起武器的原因和必要性宣言》，交由乔治·华盛顿发布。杰斐逊与本杰明·富兰克林、理查德·亨利·李、约翰·亚当斯一起撰写了一份回应议会最近提案的报告。这两份文件都发表在殖民地报纸上，但是杰斐逊并未署名，不过在他到费城后还不到一个半月，大陆会议的成员们都意识到了他是一位重要人物。

1776年6月7日，理查德·亨利·李敦促大陆会议采纳他关于独立的决议。与此同时，杰斐逊、富兰克林、约翰·亚当斯、罗杰·谢尔曼、罗伯特·K.利文斯顿受委派准备一份声明，目的是宣布独立并证明其合法性。在接下来的17天里，33岁的杰斐逊便在费城一处出租房的二楼起草这份声明，房子的主人是砖匠雅各布·格拉夫。杰斐逊在这里租的几间房子都靠近市场街和第七大街。他把扶手椅拉到餐桌旁边，就在这里埋头写作。他用的可能是鹅毛笔，这种笔写起来很费事。按照习惯，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从晚上6点左右到半夜这段时间进行。他花了17天时间完成写作任务。

像《概观》一样，《独立宣言》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法律案情陈述，列举了对英国的一系列不满。杰斐逊反对的是乔治三世，而非英国议会，而且他从哲学角度论证了革命的正当性。他仅用了111个英语单词便阐明了激励世界各地人民的思想：“我们认为这些真理不言而喻：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了他们某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们成立了政府，政府的正当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假如任何形式的政府会破坏这些目标，人民便有权改变它或者废除它，以建立新政府，并将其建立在这些原则之上，用他们觉得最可能实现自己安全和幸福的形式组织权力。”这些思想相当激进——对于杰斐逊的时代而言非常激进，而且后来他与联邦党人的斗争也表明，这对于亚伯拉罕·林肯而言也太激进了，后者竭力阻止南方各州分裂出去；在今天看来也很激进，因为几乎没有美国人谈论武装反抗政府的权利。

后来，杰斐逊解释了自己的目标：“用简单和坚定的语言把这个常识问题摆在全人类面前，目的是得到他们的赞成，并证明我们被迫采取的独立立场是正确的。它既不致力于原则或者观点的创新，也非抄袭自以前的某部作品，而是为了表达美国人的思想，并赋予这种表达以适合具体情况的语气和精神。”

7月2日，除了最初弃权的纽约州代表，所有殖民地代表都表决赞成亨利·李的独立决议。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讨论了《独立宣言》草案，大陆会议投票决定删除了文本的四分之一左右，坚持进行多处小改动。会议采纳了佐治亚州和南卡罗莱纳州代表的意见，可能还有从事奴隶贸易的南方殖民地代表的意见，删除了杰斐逊对乔治三世禁止奴隶贸易的长篇抨击。7月4日，代表们通过了《独立宣言》；8月2日，50人正式签署了《独立宣言》，它将成为美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文件。（后来，又有5个人签上了名字。）《独立宣言》宣布了一个国家的诞生，用极具说服力的文字表达了对自由的强烈渴望。

在独立战争时期，杰斐逊担任弗吉尼亚州州长，他筹集资金，调集人员，防御英军。此外，由于他的不懈努力，弗吉尼亚州还成了第一个政教完全分离的州。

国难当头之际，家里发生的事也让杰斐逊倍受打击。他与妻子玛莎所生的三个孩子都在婴儿时期就相继离世。1782年9月6日，玛莎死于分娩并发症，时年33岁——这时，他们结婚才刚过10年。杰斐逊无比沮丧，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三个星期。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每天都不怎么跟人交往，骑着马在蒙蒂塞洛附近的森林中游荡。最后，经来自弗吉尼亚的同乡詹姆斯·麦迪逊的多次劝说，他才重新抛头露面。

杰斐逊继续为自由事业而奋斗，成就了辉煌的职业生涯。他代表美国利益远赴巴黎，与此同时美国制宪会议正在进行激烈的辩论，他写信劝说宪法的制定者詹姆斯·麦迪逊支持通过权利法案。在担任乔治·华盛顿的内阁国务卿时，他对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企图推翻宪法、扩大联邦权力的阴谋感到震惊。就在那时，杰斐逊暗下决心，一定要竞选总统。经过与约翰·亚当斯总统激烈竞争之后，杰斐逊于1800年如愿以偿。他减免税收和开支，偿还了三分之一的国债。西班牙禁止美国船只进入密西西比河，并把它割让给了正在征服欧洲的拿破仑，杰斐逊便采取行动，购买了路易斯安那地区，不过他无法根据宪法捍卫这一政策。他的总统生涯以一个令人不快的事件而告终：由于英国人扣押美国水手和货物，他一气之下宣布贸易禁运，结果事与愿违。

在第二个总统任期结束后，杰斐逊回到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附近的蒙蒂塞洛，那里有他钟爱的山顶庄园。在此，他计划创办弗吉尼亚大学，整日与13个孙辈小孩玩耍，应对家产的亏损，写出了许多出色的信件。他解释了自己对自由的令人兴奋的见解，这或许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宝贵遗产。他坚持认为，没有私有财产的安全，便没有自由：“财产权建立在我们的自然欲求之中，建立在我们满足这些欲求的途径之中，是我们在不侵犯他人类似权利的前提下通过这些途径获取所需之物的权利。”他巧妙地拒绝了忌妒者妄图夺取他人财富的呼吁：“如果看到某人通过自己的勤劳和他父辈的勤劳所获取的成果太多，便要求他与别人分享，而后者或者他的父辈并没有付出同等的勤劳和技术，这便肆意违反了结盟的原则（指由多个人结成国家的原则），即保证每个人都能够自由地劳作并享有劳动果实的权利。”他敦促美国人通过自由贸易追求和平。他写道：“我们应当致力于促成与每个国家的和平和友谊……我们的兴趣在于推开商业大门，打破各种束缚。”

就个人而言，杰斐逊晚年最令人振奋的经历是与约翰·亚当斯的和解。这是费城医生兼《独立宣言》的共同签署人本杰明·拉什的想法。1811年1月，拉什给杰斐逊写了一封信，追忆了革命岁月和亚当斯的贡献。尽管杰斐逊和亚当斯在竞选总统时成为死敌，但是亚当斯后来保护了杰斐逊免遭疯狂的联邦党人的攻击。杰斐逊此时年近69岁，他告诉拉什，尽管自己对时年76岁、满腹狐疑、心怀忌妒的亚当斯很警惕，但也清楚他为美国自由事业所做的贡献。不久，杰斐逊的几个弗吉尼亚朋友拜访了亚当斯，亚当斯对他们说：“我过去一直爱着杰斐逊，现在也是如此。”这番话传到杰斐逊耳朵里后，他深受感动。

1812年1月1日，亚当斯终于写了第一封信，杰斐逊回复说：“我怀着不变的深情和尊重向您致敬。”很快，书信便在亚当斯的家乡马萨诸塞的昆西与杰斐逊的家乡蒙蒂塞洛之间传递开来。两人谈论健康、书籍、历史和时事，讨论过去的政治分歧、亚当斯驱之不散的悲观主义和杰斐逊持久不变的乐观主义。最重要的是，他们探讨了两人都为之倍感骄傲的独立革命。1823年10月，杰斐逊在信中透露说：“手腕和手指不听使唤，书写很慢，相当费力，但是当我提笔给你写信时，却对这些不便恍然不觉，因为我沉醉在过去的时光里，青春和健康让我们觉得当时每件事都其乐无穷。”

1826年7月3日，杰斐逊问道：“今天是4号吗？”之后便陷入昏迷，并于7月4日午夜12时20分左右与世长辞，此时距离伟大的《独立宣言》诞生刚好过了半个世纪。与此同时，在大约500英里之外的昆西，约翰·亚当斯也奄奄一息。7月4日中午，在亚当斯去世前几个小时，他挣扎着说了一句话：“杰斐逊还活着。”的确，他还活着，他永远活在世界各地千千万万珍爱自由的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