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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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叫阿东。

自十六岁起,我就在找一本书。

我好像是从十六岁开始活的。

是的,不是从生物意义上的呱呱坠地,而是从十六岁开始我的人生。

从前的事我好像都记得,又仿佛都不记得。数次回放的记忆中,我的脸清晰又陌生,像一部高清画质的青春电影,只不过,是别人的电影。

那分明是我的脸。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找到那本书”——这一模糊的念头忽然钻进我的大脑。

什么书?

没人告诉我。

高中时,校内建有居民楼,居民楼里有位老奶奶,她把家开成小书店,专卖闲书。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可以称作像我这样的穷学生的图书馆。

老奶奶七十来岁,慈眉善目,背已然全驼了,不抬头时手背在身后像在鞠躬,走起路来腿脚不太利索。她爱笑,看上去还算有精神头。

我读过的书很多,读完的却很少。

我不是在读,是在找。

找着找着,我成了那儿的常客。她对我面熟,有回慢慢吞吞走过来笑眯眯的问我,“同学,你在找什么书?”她一笑起来脸上全是褶子,皱纹像肉虫子一样爬满她的额头和她的脸,一条条拥的很紧。但我喜欢她的皱纹,那是时间的年轮。

她满怀善意的看着我,眼神里不无期待。我自然答不上来,只腼腆的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

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皱纹随着她的嘴角一起微笑,“会找到的。”说完她慢悠悠的转身走了,走到书店门口的小马扎旁边,然后扶着颤抖的双膝艰难的坐下。

她永远坐在那儿,永远微笑着迎接每个走进书店的学生。

安详而感伤。

我从没见过她的家人。

在我考入这所高中以前她就已经在这儿了。她守着这家小书店十来年,学生们都喜欢她。我原以为她会一直在这儿,没想到她却比我先离开这所中学。

救护车开进来时我正在教室自习。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帘拉开了一大半。救护车没有鸣笛,来的很安静。正如她一睡不起时也没有预兆,走的很安静。

安静的像一幅苍老的画。

有人说她还是坐在那张破旧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本书。

有人说她突发疾病倒在门口,书洒了一地,狼狈不堪。

还有人说她儿子当天上门找她,“砰砰砰”像叫丧一样的砸门,“噔噔噔”像上战场一样的离开。

最终大多数学生相信了第三种说法。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几天后,我在校园论坛里找到了赞同人数最多的帖子。我看的前所未有的认真,对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一个标点一个标点的认——笨拙又努力的模样像极了曾经的她。

“她儿子欠了很多钱,那天去找她是要房产证,抵押了好还债。老人家不给,他就硬抢,说了好多难听的话。老人家哪儿听得了那些,当场高血压就犯了。”

从我所在的中学到全城各校的校园论坛再到人尽皆知,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

这座城市好像染了瘟疫。

当晚我回到家,爸妈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阿东啊,以后晚上回家尽量和同学一起走,你们学校那里有小混混啊。”

我靠着房门边换鞋边不解的问他们,“什么小混混?”

“你不知道啊?听说有几个小混混入室抢劫,结果屋子里什么都没翻到啦。”

我踩着拖鞋进来,顿了顿,皱眉又问,“入室抢劫?你听谁说的?”

“小区群里转的,照片都有啦。”

妈妈把手机递过来。

我凑近一看,是论坛的截图。

每条帖子都只截取了其中最抓人眼球的部分。很有些断章取义的意思。

人脸拍的清晰,看上去颇带有几分戾气,单看这篇文章,恐怕无人不相信照片里的男人就是凶手。

可我不信,因为我知道文章里的故事是假的。

“妈,那不是入室抢劫。”

“啊?”

“不是入室抢劫,这不合逻辑。而且保安会对来访人员进行登记,他们进不……”

“好啦好啦不管是不是,”妈妈摆摆手打断了我,“阿东你以后走夜路都小心一点,早点回家,不要和这些人来往,要好好学习。还有,老城那边那个疯子最近爱往咱们这边跑,你注意安全……”

我低头沉默的听着,看着仍滔滔不绝的妈妈,我忽然不可抑制的想起下午的论坛,然后生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或许人们想要的不是真相,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平淡生活中小小的波浪。

我不记得妈妈当晚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最后喊了好几声阿东我才醒过神来,愣愣的回了句“好,我知道了。”然后拎着书包一头钻进了卧室。

几周过去,已经没人再讨论这件事。

小书店还在,它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只是门口的毯子积了灰。

六月,我考出了那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市。

十小时高铁、两小时飞机、地图上一节手指的长度、一千四百公里,原来这就是思念的距离。

我还在找书。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长假我特意回了一趟母校,不为别的,只是想再看一眼那曾落满我足迹的小书店。

小城市宜居,随处是烟火气。校门口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老板与熟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从容的忙忙碌碌。

“老城那个疯子没了,你知道吗?”

“啥?不会吧,我前晚去那边吃饭还见他在街上晃呢。”

“真的!我骗你干嘛?不过那人也挺可怜的,听说之前还是个小公司的老板呢!破产了才成这样的。”

“啥?他不是因为小时候生了病把脑子烧坏才疯的嘛?”

“当然不是!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

“……”

我面不改色,麻木的听着,又麻木的从豆浆店门前经过,心里却蹦出四个大字——当局者迷。

他们不是亲历者,却已然入局。

这时的人心往往最不稳,最容易被操纵。

我顺利进了校园。

三步一顿,校园没有太大变化,但每处都叫我怀念。

墙面上有斑驳的树影,偶尔摇曳,林荫下有淡淡的花香,融入鼻息。

这条路我曾步履匆匆的走过无数次,那天却是头一次真正慢慢的去感受它。

小书店门口的地毯均匀的着了层薄薄的灰,由鲜红色变成了暗红色。

看来没人再来过这里。

我从未想过,最后清理地毯上灰尘的人,竟然是我。

我把它移到居民楼外,两手提着用力抖了抖。数不尽的固体小颗粒悬在半空,慢慢散开,渐渐飞远,最后不见踪影。她也是这样,像被风吹散了似的,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连痕迹也不留下。

我拎着地毯回到了门口。

阳光从楼道的窗户洒进来,落在我的肩头,像跳动的金子。

金色的阳光,金色的空气,金色的我。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梦幻起来。

鬼使神差的,我用指节轻轻敲了门。

很轻的一声。

我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唾沫,静候回音。

等待过程中的每一秒都是漫长的,仿佛被宇宙无限拉长。

屋里没有传来脚步声,可门开了。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房门从里被缓缓拉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那男人跟我一般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简单的黑色棉服,戴着眼镜,一脸书卷气,一张娃娃脸竟与我很有几分相似。

他很自然的对我微笑,“找书吗?”

我微怔,本想说不是,但最终我顿了下却回答他,“是的。”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这家书店的老板去年过世了,我是她儿子。”

我猛地看向他。

是他!

“她儿子欠了很多钱,那天去找她是要房产证,抵押了好还债。老人家不给,他就硬抢,说了好多难听的话。老人家哪儿听得了那些,当场高血压就犯了。”

是他?

我仔仔细细的再一次打量他。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温文尔雅的一张脸。

我的目光从满是敌意转为不解。

他好像又一次读懂了我的心思,说道,“我当时的确来找过我妈,但是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下午。我在外地工作了几年,攒钱付了房子的首付想接她一起过去,”他苦笑一声,“怎么劝她都不肯,偏要守在这里,我们也就吵了几句……我妈生我生的晚,我爸又走了。主城的医疗条件更好,我想接她过去,起码她有什么事我能陪在她身边……可惜她最后病逝了。”

讲到最后他闭上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已有些泛红。

当局者迷。

原来,我也深入局中。

我沉默许久后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他无奈的笑了笑说,“可能……累了吧?”

唯一亲人的突然离世,前一天仍在争吵的愧疚,后事处理的心力交瘁。他已没有心思更没有力气再同人解释和争论什么了。

我问:“……你为什么不把这里卖掉?”

他脸上露出缅怀的神色,略显苦涩的说,“等到我很想她的时候,我能有地方回。毕竟……没她在,我就没家了。”

他说的简洁,却痛的深刻。

都说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却在这一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份悲痛与无力。

那分明是他的脸。

却好像是我的故事。

我叫阿东,东西南北的东。

从十六岁起,我就在找一本书。

“你是要这本书吗?”

我飘远的的思绪被拉回。

他递过来一本破旧得可怜的书,封面已经不见踪影,书页也明显卷曲和发黄。我想这本书的主人一定非常勤勉,怕是曾将它翻看过千遍万遍。

我用双手虔诚的接过它,一时没说话。

眼睛被黏住了,黏在了旧书页上。

书页散发出陈旧古朴的气味,是它等的太久了吧?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

我好像找到了那本书。

“对了,我叫阿东。”

“咔嚓”一声,门关了。

我终于抬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它还是一样安静。

门边有一个小马扎。

我偏了偏头。它是一直在那儿的吗?

我捧着书小心翼翼的坐下。

我听见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我翻开第一页。

上边写着——作者:阿东。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跳如鼓。

我翻开第二页。

上边写着——

“我叫阿东。

自十六岁起,我就在找一本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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