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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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颗犬齿

小女孩病危,此事随时可能转为刑事案件。

民警将沈小溪叫来,是想在事态恶化前理清并明确双方责任。

首先,涉事犬的临时管理者是沈小溪,她负有主要责任,犬主人是孟彤,负有连带责任。赔偿金双方可以协商解决,如若无法达成一致,以法院判决为准。其他责任,包括但不限于行政和刑事处罚,沈小溪负主要责任,孟彤负次要责任。何蓝月拒绝参与协商,并明确告知警方,将起诉涉事犬的管理者和主人。

沈小溪告诉民警,她愿意承担全部责任,不管是赔偿,还是各种处罚。民警表示,行政、刑事处罚将以判决为准,谁的责任就该谁承担,无法避免。

“可错误确实是我一个人的啊。”沈小溪哀求般地对民警说,“就不要将犬主人牵扯进来了吧,我赔偿,我应诉,我主动承担,不行吗?”

“我理解你这么做的初衷,但真相凌驾于友善之上。”民警说,“我们不能因为你的良心不安就模糊真相,歪曲法律。当然,你自己也要考虑清楚,这不是件小事。”

沈小溪还想再劝,孟彤带着律师来了。

孟彤身穿长衣长袖,戴着帽子口罩,裹得严严实实。

沈小溪抬手和孟彤打招呼,孟彤扭头望向了另外一侧。

沈小溪发现,昨晚在派出所门口和孟彤招手的陌生男子就是该律师。

孟彤律师的一番话,让沈小溪听得惊愕不已。

律师陈述,那条涉事犬并非孟彤的,并提供了涉事犬和孟彤养的犬左侧犬齿大小不一样的证据,包括照片和视频,以及半颗犬齿。这半颗犬齿是一个月前,佩佩误食螺丝咯断的,孟彤早想为其做植牙手术,一直没抽出时间。

沈小溪知道佩佩断牙的事,还曾陪佩佩去宠物医院看过,可她亲眼所见佩佩撕咬小女孩,无论毛发、体型,还是颈圈,都一模一样。

她很快就明白,律师在狡辩,是想通过法律途径将责任推到她身上。她的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悲哀,就在刚才,她还努力劝说民警让自己承担所有责任,没想到孟彤却和律师商量了新的对策,并且没有事先告诉她。

她望向孟彤,眼神中带着探寻。

孟彤望着另外一侧,半张脸藏在口罩后面,看不清表情,但从其环抱的双臂和梗起的脖颈能看出紧张,紧锁的眉头则表明她忧心忡忡。

也许是因为名气吧,来之不易,才更怕失去。

民警检查了律师带来的证据,重看了涉事犬撕咬小女孩的视频,并未看清涉事犬牙齿的大小形态,无法将其作为直接证据,但会深入调查。

孟彤全程一语未发,都是律师在交涉,有两次沈小溪主动询问和孟彤相关的问题,孟彤也只是瞥了她一眼,还是交由律师来解释,这让沈小溪有些失望,觉得和孟彤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仿似陌路人一样。

离开调解室后,沈小溪追上孟彤,大声问:“那条咬人犬真不是你的吗?”

她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孟彤停住脚步,背对着她,没说话。

沈小溪放低音量:“我已经和民警说全部赔偿了,坐牢也是我去坐。”

孟彤扭头看了眼沈小溪,目光中多了丝别的情感,但还是没说话。

沈小溪将眼镜往上抚了抚,忍着鼻梁的疼痛,直视着孟彤的眼睛:“我当时就在现场,我觉得那就是佩佩——”她忽然想起了不久前民警说的话,真相凌驾于友善之上,此刻她有些明白了。

孟彤转身朝沈小溪走来,眼睛里流露出焦躁的怒意,律师快步上前,将孟彤挡在身后,用严肃的语气对沈小溪说:“现在最好的解决方案是,你承认那条犬是你私养的,和孟女士无关,否则,我们将依法起诉你。”

沈小溪愣了一下:“起诉我?”

律师点头:“因为你涉嫌诬陷孟女士。”

沈小溪一时哑口,孟彤绕过律师,握住了沈小溪的手,沈小溪感觉孟彤的手掌很凉,自己的手掌反而是热的,她下意识地用力握了握,想将热量传递给孟彤。她看着孟彤的眼睛,从中寻找着熟悉的情感,她看见痛楚从孟彤眼里一掠而过,像是蜉蝣一样迅速隐入眼底深处。她听见孟彤低声说:“小溪,咱们还是朋友对不对,这件事全是你自己的责任对不对?既然你已经决定要承担所有了,为何不直接承认那就是你私养的犬呢,这样事情会变得简单,对我也好。”

恍然一瞬间,沈小溪觉得这种做法是正确的,但又感觉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孟彤的语气,她轻声说:“我只是不想咱俩之间出现隔阂。”

孟彤的另外一只手搭在沈小溪后背上:“等事情结束了,咱俩依然是好朋友,但现在,你需要承担起责任来。”孟彤用下巴指了指后方,“你现在就可以去。”

律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孟彤抽了一下手,没抽出来,沈小溪握得很紧,她又抽了两次,沈小溪才松开,孟彤凌空甩了甩自己的手,转身快步离开。

外面天空黑沉,大雨滂沱,沈小溪看见孟彤和律师各撑一把伞,并肩走出派出所大门,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冲动,追出去,在孟彤上车时,拉住了孟彤的手臂。

“你干什么?”孟彤睁大眼睛看着被沾湿的衣袖。

沈小溪张开口,却忘记了要说什么。

“你自己打车吧。”孟彤掰开沈小溪的手,显然以为她是想搭便车。

车迅速朝前驶去,十几米后停住,倒退回来,车窗摇下半截,一把紫色雨伞从车内扔出来,正好扔到沈小溪的帆布鞋上,随后疾驰离开。

豆大的雨滴砸在沈小溪身上,犹如砂砾一般,砸的她生疼,宽边眼镜上沾满雨珠,模模糊糊看不清景物。她追上孟彤,并非要说什么具体内容,只是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在驱使,她觉得两人可以好好商量,即便承认那条犬是自己的也无所谓,可孟彤的神情堵住了她的嘴,她刚才在孟彤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了讨厌。

这种神情,她太熟悉了,不可能看错,小时候从妈妈的脸上,从老街孩子们的脸上,从同班同学的脸上,无数次看到过,她知道这种神情代表着什么。

当他们做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她通常会低下头,默默走开,走远。

雨水渗入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冰凉彻骨。

不堪的往事在雨中呼嚎,和现实交叠,痛入心扉。

她全身水淋淋地返回派出所,愣愣地坐在排椅上。这时的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影响,不仅是赔钱,也不仅是可能涉嫌刑事责任,更是她和孟彤的关系由此出现了裂缝。两人从大学到现在,八年的友谊,一夜之间竟形同陌路。

泪水从眼角滑落,混杂着雨水,难分彼此。

一名民警拿着拖把走过来,她这才发现雨水正从自己身上不断滴落,她赶紧起身,先向民警道歉,然后伸手接拖把。民警摇了摇头,示意她坐着。她不由一阵自责,觉得为民警带来了麻烦,为派出所带来了麻烦,或许她本身就是个麻烦。

她离开派出所,湿漉漉地回到家,当她脱下外衣时,从口袋里掉出个小礼盒,里面装着孟彤送给她的口红,口红内渗了水,鲜红的颜料流了出来,她立刻想到了小女孩身上的血,下意识地将口红扔在了地上,随后又赶紧捡了起来。

过去几年,孟彤没少送她礼物,一件件都被她收进篮子里存着。

她将口红用吹风机吹干,重新放回礼盒,回想着和孟彤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有太多时候,在面对困难时,孟彤都会将她挡在身后,为她铲平路障,再拉着她走过坎坷,无形之中,她早已将孟彤当成倚靠,就像大姐姐,就像亲人。

如今,这个倚靠以极快的速度抽离,让她身心空荡,冷风直灌。

她努力说服自己孟彤是身不由己,她相信事情结束后,两人会重归于好。

她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发愣,身上忽冷忽热,脑袋晕晕乎乎。

下午时候,她接到了民警的电话,警方通过化验捕获的那条阿拉斯加犬的齿间痕迹,从中发现了小女孩的血液残留DNA,犬的前额有被硬物击伤的伤口,和当时现场的情况吻合,也确认了这条犬属于孟彤所养,颈圈上有孟彤首字母的缩写,牵引链上有孟彤和沈小溪两人的指纹,证据确凿。

她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所以才没去向民警承认。

她想给孟彤打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

她决定去上班,当下的局面,也许只有周元,只有公司能帮她了。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公司时,同事们纷纷望向她,但眼神和昨天不一样了,公司内的气氛也有点不对劲,太过沉默了,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可她来时看到,何蓝月的众筹金额已经突破一百万,对他们来说,理应是一件喜事。她垂着头走到总监办公室门口时,门突然打开,差点将她撞倒。

周元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质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呆在家里吗?”

不待她回应,周元便推开了她,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眼镜滑到了下巴上。

周元面向众人,提声喊:“谁能告诉我,刚才那条新闻是真的还是假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

周元再次提高音量,几乎是吼了出来:“到底有没有人知道?!”

徐芸起身对周元说:“我刚才问过媒体那边的朋友了,八九不离十。”

沈小溪看见周元的喉结迅速滚动了一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周元双眼睁大,愤恨般地盯了一眼前方,又愤恨般地盯了一眼身侧的沈小溪,接着转身回了办公室,徐芸跟了进去,沈小溪犹豫片刻,也走了进去。

通过徐芸讲述,沈小溪了解到事情出现了新的转机,准确的说,是危机。

网上有人爆料,被咬伤小女孩的妈妈何蓝月原名叫何悦然,她老公叫魏泉,四年前死去。魏泉是一家p2p公司的创始人,四年前,p2p公司悉数暴雷后,魏泉身负数千万债务,他将部分债主召集至南城广场,当众引火自焚。

“魏泉?”沈小溪听到这个名字,全身不由一震,像被电流击中一样。

徐芸随即展示了手机中的魏泉照片。

沈小溪看到照片后,身子左右晃了晃,被徐芸扶住。

“你认识他?”徐芸疑声问。

沈小溪的脑海中浮现出四年前悲惨的一幕,她何止是认识魏泉……

“网上舆论完全转向了!”周元突然厉喝一声,恼怒地锤了一下桌子。

何蓝月的身份曝光后,网上舆论迅速转向,网友们在得知何蓝月竟是曾经拖垮无数家庭的p2p罪人魏泉的妻子后,开始对其恶语相向,觉得她是罪有应得,又得知小女孩已经脱离危险,总花费才十多万,而筹集资金已超过一百万后,更是对何蓝月的居心产生怀疑,觉得何蓝月是在通过受伤的女儿敛财。

一时间,网友们纷纷要求退款,帮帮筹公司的声誉也受到质疑。

这时,周元接到了总经理的电话,他面色铁青地朝沈小溪和徐芸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沈小溪神情恍惚地回到工位,发现同事们时不时地望向她,神情各异,除了徐芸之外,没有一个人过来询问关怀,他们保持着沉默和距离,仿似害怕沾染上不好的东西一样。她此前一直觉得自己在公司内人缘不错,同事们都喜欢找她帮忙,喜欢和她说话,没想到真出事了,竟是如此冷漠。

她心里一阵纠痛,起身去洗手间喘了几口大气,镜中映照出她苍白憔悴的脸,鼻梁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掀开不久前刚贴的创可贴,发现伤口面积变大了,皮肉青紫,似是发炎了,她将创可贴重新粘好,把镜架小心翼翼挪上去。

她没有返回工位,而是离开了公司。

魏泉这个名字是她的噩梦,四年前,就是魏泉开车撞伤的父亲,让父亲成为植物人,至今仍躺在疗养院,魏泉肇事逃逸后,随即前往南城广场,引火自焚。

网上关于何蓝月的身份有一点没说对,那就是魏泉死前半年,两人实际已经离婚,何蓝月算是魏泉的前妻。四年前,沈小溪没见过何悦然,只在网上搜索魏泉时,看到过何悦然的照片。四年后,何悦然改名何蓝月,改了发型和眉型,戴上了眼镜,但五官并未改变,这就是她此前觉得何蓝月面熟的原因。

同时,沈小溪也明白何蓝月为何要求下架众筹,在医院全程佩戴口罩,不配合拍照采访了,是看见舆论爆发后,担心有人认出她,挖出她的真实身份。

可为何会这么巧,偏偏咬伤的就是何蓝月的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