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死者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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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大汉顺着树梯爬上山顶,果然正是风胡子。我们在木屋中找到几件置换衣服,给羽人公子和人族女子换上。那风胡子背上山来的,原来是名产婆。羽人公子负着女人和孩子,风胡子重新负起那名吓得半死的产婆,将我也一把拉到背上。我只听得耳边嗖嗖风响,风驰电掣一般,不到一杯茶的工夫,早到了山下,却有一辆马车,几匹骏马,数名仆从相候。

我也不回山下草屋,直接带他们一行到了东家府邸,要抢在那巾头首领咽气之前,将这一口剑交给他,也算是有个交代。

谁知道那满脸病容的刽子手首领一见那年轻羽人,立刻让家人扶着他挣扎着起床跪了下去。

我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名跟我在荒郊野外血战恶兽,私会情人,还生下一个儿子的年轻羽人,竟然是青都银武弓王的长子,日后便是这整个宁州的主人。

太子摆了摆手,对那巾头首领说:“你这柄剑,还是给了我吧。它带有帝王之气。你用着不妥当。”

那巾头首领在地上抬起头来,两目圆睁,森然道:“太子别忘了,我是个什么人。假如日后命星注定,你会和这把剑再见面的话,我自然不会忘了亲手来了结这桩事的。”

我听了这话,只觉得两腿发软,便要跪倒在地。

太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几乎便要当场发作出来。他哼了一声,一瞬不瞬地瞪着巾头首领看了良久,那目光能令虎蛟倒退,巾头首领却是神色不变地跪在原地。

“好,”羽人点了点头说,“我记着你的话。”他连杯水也不喝,便带着那女子和风胡子走了。

那巾头首领将剑收了去,送了我极丰厚的谢礼,却不言一个谢字。

后来我听说那巾头首领竟然大病得愈,本来快死的人居然又好转如初,只是右手依旧瘫痪,转动不灵。

我本来要离开宁州,却得了大病,仿佛那巾头的病落到了我身上,半步也行走不得,不由得耽搁了下来。

三个月后,我刚刚有些好转,就听得外面传言极盛,说是羽太子结交异族奸邪,营党谋叛,雇佣刺客谋反,被银武弓王拿了,已在青都被满门问斩。

我吃了一惊。连忙托人打听消息,得知东宫太子同党三百五十二口,皆在青都王宫前的芙蓉广场上行刑。刽子手们个个害怕,谁也不敢接这单活,最后还是青都的首席行刑人,也就是那巾头首领的儿子,来动手操刀。早已告老赋闲在家的老巾头首领不知道为什么也到了刑场,他坐在一把摆放在场边的交椅上,椅子后有人捧着把长剑伺候着。

犯人跪成两排,而行刑人挥舞长刀,借着冲力,将他们的头颅一一斩落在地。只有太子是站着受刑。我怎么能跪着死呢?他说。

据说他站在清冷的晨光中,看着自己的家人奴仆,清客部下,朋友知交的头颅一个个翻滚而起,腔子中的热血交替喷上天空时,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行刑人砍到他面前时,手已经软了。他看着太子的目光,提不住布满缺口的刀。他眼看就要瘫倒在地,给自己的家门带来难以磨灭的羞辱,一直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的老巾头首领突然两目一睁,身后拿剑的人只觉得自己手上一空,一道血柱冲天而起,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声呼啸,它清越超凡,如凤鸣九天,感人垂听,在京城上空直缭绕了三天三夜才消退而去。

“是把好剑。”巾头首领叹道。他松开右手,让剑滑落在地,它插在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广场上,依旧在微微颤动。儿子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亢南住口不说了。火堆旁一片肃静。过了很久很久,有人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那口剑,那口剑是……”

“青牙旋。”老河络沉吟道,“我这辈子打造的最好的一柄,它花去了我十年的时间。它是这世界上最锋利最完美最无可匹敌的君王之剑。可它从出炉之日起,就不属于我了,也不属于任何人。巾头首领爱它,可又恨它。我到了后来才知道:宁州羽人将长剑奉为百兵之首,行刑人只用它斩至尊贵者的头颅。一旦动了这把剑,那就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了——可怜宁州,可怜宁州。”

“剑也有它自己的星命吗?”羽人水手问道。

老河络转向年轻人说道:“任何一柄器物在河络眼里都是活的。我们锻造它们,塑造它们,给了它们性格和灵魂。它们是活的,当然拥有自己的命运。我要是不到这天地洪炉中冶炼一番,怎么会真正明白呢?”

“我的病当时已有好转,于是便到老巾头首领墓前拜谒,却见青石城老河络的那杆大槊插在他的墓前,随着树影在风中簌簌而动。我想起那夜在巾头人府上虽然夸夸其谈,终究是不明白其中真义,登时面红耳赤,连夜逃走,浮游于江湖,再也不提铸剑二字了。”

他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火堆旁良久无人说话。

“那么你又为什么来这里?”盲者问道。

黑暗中没有人知道他在问谁。

那个身材轻盈的水手在浓厚的雾气里却开始说话:“衡玉城的夜晚像他们述说的一样美好,比他们述说的更加短暂。最后一个夜晚过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爱的姑娘。十年来,我四处漂泊去寻找她的踪迹……”他的嗓子嘶哑,带着朦胧的水汽,眼睛里的火光让篝火边另一个瘦小的身躯微微地抖动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四勿谷的雾气实在是太浓厚了呵。

“我踏遍了东陆和宁瀚二州上的所有的港口和集市,但是都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后来我在火雷原以西的一个小港口听说瀚州极西极偏的地方有个小集市,少有商家肯带货往那里跑,但从那儿回来的人都发了财,我在那个小港口停留了三个月,才找了一条船往那儿走,许是霉运当头,就给我碰上了白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