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如纪云峰所料,各租界区都不平静,被枪决的死难者家属组成了游行队伍,高举手中的条幅,呐喊着要为亲人讨回公道,将几条主要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
法国公议局局长召见警察署督长,将告病在家的督长强行拉了回来,让他亲自去跟董事局解释。督长一脸委屈,反馈道:“调查、审讯都是巡捕长的职责,死刑申请由巡捕长代为签字,我确实毫不知情。”他不肯面见董事,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当年,警察督长想用自己人做巡捕长,结果被局长一口拒绝,局长并非要跟督长作对,而是在租界区,警察署是除军队外,最有利的震慑武器,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警察署上下通气,铁板一块,会对上层的支配和管理非常不利。但督长不明就里,心里结了疙瘩,始终无法释怀。巡捕长向上级申请死刑处决,公议局审批通过,督长认为巡捕长是得到了局长的授意,现在东窗事发,让他背黑锅,本来就诸多怨言,这个罪过更不可能担。
普通案件直接由督长做决断,流程比较简单,因为这次案件上升到了国家层面,需要公议局联合审批,巡捕长提交的死刑处决申请,言之凿凿,证词清晰明了,还有凶手的签字画押,局长以为通过了督长认可,才予以审批。他平日最讨厌做事推诿之人,于是直言不讳,道:“你请病假不假,但你负有管理责任,请病假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吗?如果领事馆官员都请病假,是不是就得请总统大人来负责了?”
督长也没想到巡捕长竟然一口气枪决了50个人,虽然释放了大多数,但因受刑伤残的人也加入了游行队伍,声势浩大,极易演变成群体事件,一旦处理不当,链条上的所有人都别想把自己完全摘干净。他思来想去,强忍心里的不悦,说道:“报纸上那个叫魏元庆的巡捕,原来在咱们警署工作,后来辞职去了英警署。我来之前问人事档案科,他辞职的理由是家人重病,需要照顾,完全是个人原因。他这次爆料,针对的是各租界,不只损害法租界的利益,我已经派人去找魏元庆,各种缘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
“董事局要求警察署给出解释,你打算怎么回复?”
“警署的行为确实有些过激,但清政府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抓到大量罪犯,不管是不是革命党,统统扔给巡捕房,拿监狱当收容所,造成管理上的巨大负担。这些签字画押的犯人,未必就不是革命党,警察署会把犯人的认罪材料公之于众。已释放又致残的百姓,我打算带着巡捕长出面道歉,能安排治疗的尽量安排......董事会任命我来做警督,这份荣耀和信任我不能辜负,上述情况和处理措施我会一一报告清楚。但清政府的做法我坚决反对,并要求他们给出合理解释。”
见督长端正了态度,看清了形势,回答还算中肯,局长的表情才渐渐缓和。他听纪云峰提过魏元庆,去邢新焱店铺打听消息,就是魏元庆带的路,案情相关人员陆续出现问题,说明凶手一直在幕后操控,极其狡猾,于是说道:“我推测魏元庆不好找,他得罪了各领事馆,肯定有很多人在找他,这条线索我也帮你留意,动用关系寻找。清政府那边我跟领事长汇报,让那桐亲自来会谈,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必须承担责任。向死难家属公开道歉这部分,就由清政府来做吧,你只管跟董事局解释,然后继续查案,清政府由我来对付。”
面对外部矛盾,暂时搁置内部矛盾才是明智之举,警督在官场混迹多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拎得很清,既然双方都各退一步,也没必要非辩个谁对谁错,眼下只有合作才是唯一出路。于是两人又就细节问题稍加讨论,然后便展开各自行动。
街上游行的声浪此起彼伏,纪云峰很识趣的没去打扰局长,他知道想找到魏元庆绝非易事,租界内很快会发布对魏元庆的通缉令,他索性不去凑这个热闹,按照原计划执行。
铁强还在屋里睡觉休息,铁勇和香儿已经去码头打听消息,纪云峰刚要出门,就听见院子外面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身上全是伤口,血肉模糊。纪云峰问道:“你找谁?”
还没等对方回答,就听见远处有清兵的喊声:“去那边看看,我看他往那边跑了......”
中年男子没来得及回答纪云峰的话,慌慌张张冲进院子里,哀求道:“麻烦行行好,我就躲避一下,等清兵走了我马上离开,谢谢好心人,谢谢......”
纪云峰关上院子门,拉着中年男人往房子后面走,指着半山腰的坟地说:“你翻墙到那里去,躺在坟后面,一般人忌讳这个,不会到坟地里搜人。”见中年男人有些犹豫,又补充道:“我不会害你,那座坟里面是一对非常善良的老夫妇,一直照顾着我们这个家,你放心,不会有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咚、咚、咚、咚,清兵敲门,中年男子一咬牙,翻身从后墙出去,拼命往坟地里跑。纪云峰故意推延时间,装着刚起床的样子,懒洋洋的打开院子门,惊愕道:“官老爷,怎......”
清兵使劲一推门,差点把纪云峰掀翻在地,领头的一个大声说道:“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全身是血的中年男人?”
“回官老爷话,没见过。”
“不可能,我们都看见他往这边跑了,这地方四周没有遮挡,他如果没进宅子,还能去哪里?别废话,给我嗖。”
纪云峰没阻拦,站到了旁边,不一会儿就听到铁强大喊:“你们干什么?”然后他被赶出屋子,见纪云峰给他使眼色,没再多言,也站到了旁边。
清兵里里外外搜找一遍,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仔细看过,确认屋里没人,这才悻悻离开,顺手还拿走了厨房的大米和白面。
铁强想上前理论,被纪云峰拦住,直到清兵走远,纪云峰关上院子门,小声说道:“咱们不在家时,这些人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没关系,民不与官斗,再说,这些粗人眼里只有银子,好言好语他们听不懂。下次厨房少放食材,现做现买,来不及就去饭馆吃,一栋空房子,他们爱来就来。”
“大哥,他们找的人是谁?”
“在那边。”纪云峰指着半山腰坟头,继续说:“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革命党,很重要的人物,我让他藏在坟后面了,躺着呢。”
“哈哈哈哈,大哥,真有你的,咱这小宅子可藏不住人,去坟地到是个好办法。”
“看他全身是伤,有点像各租界刑讯逼供后,刚放出来的无辜囚犯,清兵又在抓,可见他们跟租界警署行动相背离,抓抓放放,忙得很。”
“大哥,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租界已经公布罪犯名单,这案子不就结了吗?为什么清兵还这么折腾?”
“也许这才是朝廷出兵的真正原因,借着洋人的案子,想把革命党清理干净,但他们没料到,警察署草草审案,把人都放了。”
“按你这么说,早上报纸上刊登的刑讯逼供内幕,难道是朝廷的手笔?”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但无法排除嫌疑。”
清兵搜查无果,已经离开,只见坟头上有个黑影出现,停留片刻,确认安全,才从山腰跑下来,重新翻墙进到院子里。
铁强在香福楼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却从没见过血流成河还能坦然自若的,他上下打量着中年男人,直截了当的问道:“你是革命党?不怕我们把你抓起来报官?”
“不怕,现在朝廷昏庸腐败,老百姓苦不堪言,我们必须学会反抗,不再任由这些满人肆意妄为,革命党是朝廷的叫法,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为自由而战,为信仰而战。我能一路安全逃脱追捕,就因为有好心人给我打掩护,好像你们一样。”
纪云峰打来一盆水,让中年男人洗去身上的污血,说道:“敢问壮士大名?先洗洗干净,我来给你包扎,这些伤口如果不处理,会感染发脓,危及生命。”
“我叫吴思辉,本地人。”他说着脱下衣服,但很多地方已经黏在伤口上,轻轻一拽,鲜血又重新流出来,疼得他忍不住小声哀嚎。
铁强实在看不下去,向后退了几步,转过身。
纪云峰将血水倒入外面的水沟里,用清水洗去院子地上的痕迹,帮助吴思辉包扎了伤口,盯着地上破烂的长袍说道:“这些衣服要扔掉吗?你的身材跟我父亲相似,我给你拿一套新的吧。”
吴思辉有些发烧,面部潮红,脑门上布满汗珠,迷迷糊糊的回答:“那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不能扔,我拿回去洗洗,重新缝补,还能再穿。”
“大哥,怎么办,吴大哥烧的厉害,让他在这里睡一觉吧。”
“嗯,只能先如此,但是这里不安全,希望清兵不会折返。”
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吴思辉,纪云峰陷入沉思,朝代更替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衷心护主,为朝廷卖命的英雄层出不穷,但来自民间的反抗往往经不住利益诱惑,被招安的招安,被瓦解的瓦解,很少看到像吴思辉这类人,只是一介布衣,为何要坚持到此等地步,他所谓的信仰到底是什么?跟教派信徒信奉的东西一样吗?值得为之付出生命吗?
“大哥,万一清兵折返怎么办?”
“这要看吴大哥在清兵眼里的重要程度,为保险起见,咱俩先出去躲躲,房子碰巧被外人所占,有情可原,好人也只能做到这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