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落石出
纪铁勇从租界区内的丐帮那里听说,凌晨看到一个日本人的尸体被抬到警署巡捕房,没人跟在身边,并未见警察出动查案。符合井上的判断,警察署作风懒散,跟以往的案件类似,要被无限期搁置。
兄弟俩摸到巡捕房后身,很熟练的从右侧第二个窗户翻身进入,在杂物间找到两套工服穿上,带好口罩,拿起拖布和水桶,假装卫生清洁工,朝着停尸间走去。
停尸间大门紧锁,纪铁勇从兜里掏出一根小铁丝,三下两下就打开了大门。兄弟俩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回身“啪”的一声又把门锁上,刚要拉开冷冻停尸柜,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声音由远及近,有两名警探朝这边走来。
兄弟必须找地方躲避,可停尸房内只有停放尸体的台子和地上的白布,两人急中生智,将白布铺在推车上,四周垂到地面,纪铁强藏到了车子底下,纪铁勇躺在推车上,将另一块白布盖在自己身上。
门锁被打开,两名警探走进停尸间,看到推车上有尸体,先是一愣,然后其中一个人说道:“这帮孙猴子终于长进了,我说过多少次要这么布置,都给我当耳旁风,今天不知道谁值班,下午开会,我要特殊表扬一下。”
“这是板垣的身体吗?”
“不是,每天死的人那么多,冰柜都不够放,不重要的人只能停在这里等着腐烂。”
“告诉他们没意义的案子都消掉,按失踪人口报,赶快火化吧。”
哗啦啦,冰柜门被拉开,兄弟俩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
“他身上有贵重物品吗?”
“下面人翻过了,说只有一把日本军刀,还给了领事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咱俩再找找,据线报,有三个日本人因为钻石在租界外大打出手,黑吃黑,当场杀了自己人,对比板垣照片,他们确定,捡起钻石的就是这个他,错不了。”
一顿翻腾后,两人重新将冰柜关上,有些丧气,说道:“没准是下面人给藏起来了,敢跟老子耍心眼。”
“长官,您稍安勿躁,下面那几头蒜我最清楚,藏个钱币一类的肯定有,但是这么多钻石,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把当天办案的几个人都给我找来,我要亲自问话。”
“是!”
说着两个人走出停尸间,声音渐远。
既然钻石不在尸体身上,兄弟俩也不便多停留,他们快速离开停尸房,再次从窗户跳出。然后又来到板垣住过的別馆,想从另一个日本人身上找线索。经过多方打探,另一个日本人并未住在別馆,他跟日本领事是挚交,昨天晚上住在领事长家里。
纪铁勇问弟弟:“你说日本领事会跟自己的朋友联合,为了得到钻石,杀掉板垣吗?”
纪铁强回答:“我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单从分钻石的角度,在租界外死掉那个,是想一个人独吞,他死后,钻石可以被另两人平分,对吧?杀掉板垣,跟领事联合,不也是两人平分吗?这有什么区别呢?而且板垣杀了陆军上校的亲戚,是有把柄的,合作起来应该更可靠。这是我的直觉,如果日本领事真参与其中,那情况可就复杂了。”
纪铁勇点头道:“你分析的很对,我想知道这些钻石的来源,来源清楚,很多谜团自然解开。”
“哥,咱们去趟典当行和古玩街,说不定那里有线索。”
于是兄弟俩来到典当铺子,佯装自己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说不小心把主人的钻石弄丢了,想赎出几颗还回去,问有没有钻石现货。典当行直接告诉他们去古玩街瞧瞧,钻石是洋人喜欢的东西,跟玻璃珠子差不多,难辨真假,典当行不敢收,也不好定价。
两兄弟又来到古玩街,寻寻觅觅,终于在一个摊位上看到类似钻石的东西,问摊主,这个是不是钻石,摊主抬头看兄弟俩,不像有钱有势的人,爱答不理道:“是钻石......别挡着我的摊位,把洋人都挤走了,嘶!我说你们俩能不能躲开点?”
纪铁勇见惯了这些鄙视的眼神,早就习以为常,直接威胁道:“你还不知道吧,日本领事馆有个大人物被杀了,跟钻石有关,就是你摊位上卖的这种。”
摊主在古玩街做生意多年,经验丰富,怎么会受两个小孩子威胁,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催促道:“滚、滚、滚,茶馆的评书听多了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敢在古玩街恐吓我,自己去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来头......”
这时,纪铁强突然倒地、打滚,向路人哭诉,说自己日本主子的钻石被古玩街的人偷了,就是摊位上这样的,摊主不配合,遮遮掩掩,明摆有问题,要告到巡捕房,让警探来调查,给个说法。见此情景,看热闹的人都围拢过来,指着摊位上的钻石议论纷纷,远处口哨声想起,巡警发现了这里的情况,从远处赶来。
纪铁勇继续小声威胁摊主,道:“巡捕房你知道吧,他们可不管是非对错,见不到银子谁也别想从牢里出来,正愁日本人的案子找不到替罪羊,更何况你这些钻石要是被盯上,啧、啧、啧,后果不堪想象。”
巡捕房的恶名谁都知道,他们那些手段摊主也略有耳闻,知道自己今天碰到了硬茬儿,于是赶快求饶,请两位小兄弟高抬贵手。纪铁勇咳嗽一声,瞄了眼弟弟,纪铁强立即心领神会,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向围观人群做了个揖,说自己是摊主请来的帮手,专为推销钻石,希望大家赏脸看看摊位上的东西,个个都是真品,来自海外的洋玩意儿,可以彰显贵族身份。人群散去,真有两位女士被吸引,上前买了几件首饰,摊主的惊吓也算有了补偿。
送走两位女士,摊主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说道:“我对你俩有印象,不是讨饭的乞丐吗?怎么没两天就穿上了缎面褂子?有点手段,要不来我这儿帮忙吧,供吃供住。”
纪铁勇立即摆出恭敬的姿势,回答:“谢谢老板抬爱,我们干不来这个,刚才也是无奈,多有得罪,请老板海涵。”
“这还差不多,你们也别怪我势利眼,现在这世道,吃口饭都难,哪还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看在刚才我赚了几两银子的份儿上,你们有什么问题快问吧。”
纪铁勇指着摊位上的钻石,问道:“老板,这个东西产自哪里,东洋人那里有产出吗?”
摊主一幅自信满满的表情,回答:“这你算问对人了,整个古玩街,只有我家卖钻石,不是跟你们吹牛,走出这个摊位,在全天津城都甭想问清楚。”
兄弟俩不想听对方自吹自擂,着急知道真相,于是双双拱手请摊主赐教。见吊住了对方胃口,摊主才愉悦的打开话匣子,说道:“东洋那边啥都没有,要不怎么急着跟咱们通商呢?外国联军里边,资源都不太行,除了沙俄,但是他们那边太冷,所以也想往南面挪一挪。这钻石啊,光有产出还不行,得有鉴别和加工技术,同样的钻石,有的能做装饰,有的能做首饰,还有的能镶在帽子上,差别大着呢。我这是从英、法商队那里购进的,西班牙商队也有,但是价格偏高。东洋人无论如何也跟钻石挨不上边儿,这东西价格不菲,他们如果不是花银子买的,就是冲上去抢的......”摊主说着往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你们刚才那一出不会是真的吧?有身份的东洋人丢了钻石?呵呵,还是别声张的好,你们知道这个东西多少钱?贵着呢,我也只能摆上三两颗撑撑门面,我不相信他们能自己买。我老秦可是好心提醒,你们两个愣头青,别插手太深,回头把自己折进去。”
纪铁勇发现摊主面冷内热,还是个善心肠,于是非常感激的向摊主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后便带着弟弟离开。
回家后,兄弟俩将调查结果讲述一遍,接下来想打听英、法商队,看是否有丢失钻石的传闻,由于不会外语,想请求纪云峰出面帮忙。
纪学礼对两兄弟连连称赞,认为他们判断力、行动力都超过常人,虽然不识字,但在社会大熔炉里摸爬滚打,不知不觉练就了一身本事,值得向他们学习。纪学礼说道:“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这些洋人,我打算找井上帮忙,他认识法国领事,关系广泛,比咱们没头没脑去打听要好很多。”
于是给井上打电话,邀请他前来,纪学礼单刀直入,见到井上便问道:“您可知道板垣生前身上带着钻石?这是破案的关键点。”
“钻石?什么钻石,我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纪学礼认为井上有权知道事件的前因后果,于是从租界外见到三个日本人说起,将整个事件还原在井上面前,并请他动用关系,打听英、法商队的消息,如果推测属实,案件基本侦破。
井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用颤抖的手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没说话。
“井上先生别着急,如果不方便动用关系,我们三兄弟也可以去调查,只是会花些时间。”纪云峰边说边到了杯茶水,放在井上面前。
“不、不用你们去,我只是想到了其他问题。三个人里唯一生还的寅次郎,他、他今天申请了回日本,估计、估计正在赶回去的船上。我怕、怕......”
“你怕他独吞了钻石,想要跑路?”纪学礼追问道。
“是的,如果是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交不了差......”
纪云峰思考片刻,说道:“井上先生,我跟您想的不一样。首先寅次郎是温和派,在租界外他就反对板垣杀同伴,不太可能自己又去杀人,并且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其次,两个同伴都被杀,他独自逃回日本,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哦哦,我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中国典故。死掉的两个都不是普通人物,个个背景了得,一定会有人追查到底,钻石的事迟早会曝光,寅次郎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他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想是因为凶手发现板垣身上只有一半的钻石,就推测到另一半在寅次郎身上,而且凶手也不会想到,寅次郎没住在別馆。”
“你是说,凶手为得到另一半钻石,今晚还会去杀寅次郎?”
“正是,这也是寅次郎急着离开的原因,为了保命,也怕事情闹大,丢了日本天皇的脸。”
井上看着眼前年纪轻轻的纪云峰,佩服不已,对他的推理完全信服。于是问道:“这么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如果我所料不错,凶手就是英、法租界派来的,如果公开讨要,三人定然不会承认,弄不好还会制造两国之间的矛盾,所以才买凶杀人,即使事情败露,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哎,涉及到英、法租界岂不是更难办?就算水落石出,领事馆也不可能去抓人,想不制造矛盾根本不可能,陆军上校更不会受这个窝囊气。”
又是一阵沉默,纪铁勇和纪铁强听不懂大家讲的日语,在旁边干着急,又不敢贸然插嘴,只能耐心忍受,等着时候纪云峰给他们翻译。
纪云峰将视线转移到门外,晚霞的余晖照耀着街道,到处反射出金灿灿的霞光。两个小孩子坐在对面木质的长椅上,用小树棍支起了一个铜碗,下面撒了些小米,然后在木棍上绑上红线,慢慢放长,拉着红线的另一端,蹑手蹑脚躲到旁边的大树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小碗。突然飞来一只小鸟,似乎闻到了小米的味道,没经受住诱惑,吃着吃着就走到小碗下面,完全没注意自己已身处险境。两个孩子看准时机,突然一拉红线,铜碗吧嗒扣住了小鸟。孩子们欢呼雀跃着,每天上演相同的戏码,从来不感觉厌烦。
纪云峰微笑着摇摇头,仿佛在用这些孩子的童年慰藉自己,看着那铜碗,他灵光一现,右手攥拳敲击在左手手掌上,猛然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请君入瓮!”
井上站起身,走到纪云峰身边,用急切双眼盯着他:“云峰君,快讲讲。”
“不能动英、法领事,但可以抓住杀手呀,寅次郎回日本的消息没人知道吧,一定要封锁消息,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在领事馆等着杀手来,当场逮到,看他还怎么抵赖?杀手都是拿钱办事,不会知道太多消息,应该牵扯不到英、法领事,这样您就可以跟日本领事交差了。英、法那边没拿到另一半钻石,定然不高兴,想要报复,但是寅次郎已经回到日本,再生气也无能为力,何况杀手还在日本租界手里,为顾忌颜面,他们总不至于闹翻天吧。”
“妙、真是妙、妙极了,哈哈哈,我马上回去布置,就这么办。”
井上将情况汇报给日本领事,两人商议,决定在领事馆内、外布防,特意留出无人巡逻的后院,让各处看守卫兵假装打瞌睡,还安排了两名狙击手,但是为了抓活凶手,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开枪,否则严惩不贷。
纪云峰等人没参与行动,都呆在家里等消息,以免给井上添麻烦。纪学礼掏出怀表,已经是次日凌晨1点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他让三兄弟上楼睡觉,自己守着,一有消息他会马上告诉大家。
神经紧绷着,纪云峰毫无困意,铁勇和铁强却打起了瞌睡,传出微微鼾声。纪学礼小声说道:“这俩孩子不容易,每天跟地狱过招,早已见怪不怪,逐渐磨练出刚强意志。”
纪云峰不解的问父亲:“您从小教我读书学习,每日孜孜不倦,不断增长智慧,我一直认为这样活着才最正确,可是这兄弟俩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照样破了大案,要不是他们提供的线索,真相没准要石沉大海。父亲,我不懂,这是何道理?”
纪学礼抚摸着儿子的头,轻声回答:“阳明心学精髓是‘知行合一’,有了认知,要匹配相应的行动,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同样也可以反推,在生存活动中,也能悟出事物之间的道理,前者是先学而后动,是看书的人,后者是先动而后悟,是写书的人。阳明心学又将致良知放在核心位置,认为每个人都有良知,只是很多人没觉察。我让你从小读书,就是明心至理,先发掘良知,然后再行动。虽然起初他们看起来比你成熟,更深谙世事,但日后你真正走入仕途就能发现,事务之间的规律是如此清晰,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越周围的人,那时最要谨守的是谦卑之心,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绝不能骄傲自满,只有不断精进,才能体会到‘知行合一’的终极力量。”
纪云峰瞬间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其实这次事件他已经深刻体会到认知的重要性,比如哪里盛产钻石,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没必要冒险去古玩街闹腾,再比如跟日本人交涉,听不懂日语怎么努力也白搭,还有最后瓮中捉鳖的办法,很多人连这个成语都不懂,更难进行类比,举一反三,这些都要通过日积月累的学习才能体悟。
纪云峰正琢磨着,日本领事馆方向突然火光冲天,照亮半个租界,纪学礼站起身,说道:“成了,快看,你们快看。”
不多时,屋内电话响起,是井上的声音,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代表日本领事馆谢谢纪先生,凶手已经落网。”然后挂断电话。
之前是紧张睡不着,这次是高兴睡不着,四个人终于守护住了这栋房子,守护住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