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安既复,论功行赏,李克用居功首位。天子授克用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其父李国昌为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朱全忠为宣武军节度使。李克用时年二十八,风华一时无两。克用受命既往赴雁门宁觐献祖,自雁门仗节赴镇河东。至此,黄巢虽覆,然李唐天下实则大势已去,于外李昌符据凤翔,王重荣据蒲陕,诸葛爽据河阳、洛阳,孟方立据邢洺,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朱碹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青,高骈据淮南八州,秦彦据宣歙,刘汉宏据浙东,皆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四道数十州。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于内田令孜见京师收复,王铎有承制拜将李克用有功,田令孜恐儒臣得权,于己不利,遂进谗于僖宗,以宦官杨复光有监护用师之功。帝信谗言,诏封杨复光为开府仪同三司、同华制置使,封弘农郡公,赐号“资忠辉武民国乎难功臣”。令孜自以建议幸蜀、收传国宝、列圣真容、散家财犒军为己功,令宰相籓镇共请加赏,上以令孜为十军兼十二卫观军容使。罢王铎都统之权,贬为检校司徒、义成节度使,令仗节归籓。
王铎外依李克用,朱全忠之功,邀宠于御前,孰料内遭阉臣谗言所迫,降下谪诏。知已失势,无奈赋诗一首以寄其情:
用军何事敢迁延,恩重才轻分使然。黜诏已闻来阙下,檄书犹未遍军前。
腰间尽解苏秦印,波上虚迎范蠡船。正会星辰扶北极,却驱戈甲镇南燕。
三尘上相逢明主,九合诸侯愧昔贤。看却中兴扶大业,杀身无路好归田。
王铎奉诏,当即携万贯家财,带娇妻美眷亲信共三百余人仗节赴镇。过于魏地,魏博节度使乐彦祯见重臣至,当即盛宴款待。王铎随行女眷俱有姿色,王铎之妻更为风华绝代。王铎尤爱之,当日讨贼淮南。其妻后至,王铎不恐家国安危,唯虑其妻。诸将戏谑王铎不如投贼,王铎不怒反笑,足见其宠。席间乐彦祯之子乐从训见之,少年心性,见此等国色自然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彼时恰逢李山甫屡试不中,因其素有谋略,从训招为幕僚。乐从训回至府中,辗转反侧。随即召李山甫前来把酒言欢。酒至数寻,从训告以实情。山甫闻之,知是王铎。怨黷之情骤起,因王铎昔年主考,己仗胸中韬略,笔下玄机而只因朝中无人,不得高中,只能屈居幕府。今既见王铎失势,又见乐从训起色心。遂定下借刀杀人之机。以报生平不遇之仇。随即献策乐从训曰:“今朝廷势微,有贼不能讨。不若待明日王铎出城,遣府中亡命之徒扮作匪人,劫于道中,夺其财物美姬,余者尽杀之,岂非万全?”从训虽有此意,仍忌惮之,言曰:“素闻王铎朝中为相之时,城中百姓有冻馁者,王铎皆不吝赐以财物资助,素得民心。若杀之,虽不惧讨,恐失民心。”山甫甚怨王铎,已起必杀之心,告从训曰:“公子此言差矣,昔斗子文相楚,家无一日之积,朝不及夕,季文子相鲁,妾不衣(yì)帛,马不食(sì)粟。其国大盛,今王铎高居相位,内不能选贤举能,外不能讨贼安邦。致使天下大乱不能禁止,蒸蒸黎民不能聊生。己反堆金积玉,肥马轻裘,腰缠万贯,妻妾成群。此所谓施小惠而失大德也。”从训闻言,甚善其理,加之色心难禁,本欲夺之。山甫之言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当夜从训既遣亡命之徒数百,埋伏于高鸡泊。次日王铎一行至此,众盗攻之,随行财物美眷车马皆为所夺,王铎与宾客十余人,皆遇害。乐彦祯奏以匪徒之祸,朝廷微弱,不能治其冤,天下痛之。乐从训至是愈发大胆,索取无度,终失民心,后被罗弘信部将程公信攻杀。乐彦祯父子均枭首于军门。李山甫亦不知所归。
宋人胡寅论其事曰:“匹夫怀璧,不可以越乡。”《易》曰:“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王铎犯此,其及不亦宜乎?铎在相位,不明是非,乃同卢携而沮郑畋,信裴渥招贼之谋,庇宋威欺罔之罪,一年之间,使贼大炽。及为南面都统,又不能式遏黄巢,更生刘汉宏一寇。然则谋议乖剌,施置乖方,政之所杀多矣。晚而蹈祸,亦岂特骄奢汰侈之罪哉?
可叹王铎虽高居相位,而无定乱之才,内无安邦之策。岂非尸位素餐之辈?胡寅所评也宜。山甫之言亦非虚。
话分两头,且说那日黄巢出逃,黄巢命人将宫中所掠财物俱弃置道旁。追兵见道中有宝,遂无追心,皆觅宝于林中,是以黄巢得以全身而退。黄巢出逃蓝田关,纠集残部仍有十五万众之多。遂遣前锋将孟楷东侵蔡州,节度使秦宗权不敌,举城叛附于黄巢。黄巢既得蔡州,又遣孟楷攻陈州。陈州刺史赵犨,祖籍天水,世为将门,幼有奇智,儿时既能率邻里小儿排军布阵,自为元帅。其父异之称曰:“吾家千里驹也,必大吾门矣!”赵犨治民治军皆有其方,是以陈州众人举赵犨为刺史。赵犨善辩能察,知黄巢必侵陈州。谓将吏曰:“贼巢之虐,遍于四方,苟不为长安市人所诛,则必驱残党以东下。况与忠武久为仇雠,凌我土疆,势必然也。”乃遣增垣墉,浚沟洫,实仓廪,积薪刍。凡四门之外,两舍之内,民有资粮者,悉令挽入郡中。缮甲兵,利剑槊,弓弩矢石无不毕备。又招召劲勇,置之麾下。以仲弟昶为防遏都指挥使,以季弟珝为亲从都知兵马使,长子麓、次子霖,皆分领锐兵。孟楷既下蔡州,移兵击陈,军于项城。赵犨先示之弱,伺其无备,袭击之,杀获殆尽,生擒楷,斩之。
黄巢素宠孟楷,闻其被斩,悲恸万分,遂起倾巢之兵围攻陈州。州人大恐,赵犨令曰:“士贵建功立名节,今虽众寡不敌,男子当死地求生,徒惧无益也。且死国,不愈生为贼乎?吾家食陈禄,誓破贼以保陈,异议者斩!”众听命。黄巢围城百道,赵犨调兵遣将,游刃有余,屡能出奇兵挫黄巢。城内人心稳固,是以陈州咫尺之地,以赵犨之才能婴城自守,固若金汤。清人姚燮以诗赞曰:
中外悬书枉徇名,居官报国在肫诚。受恩可守王罴誓,扼险宜循赵犨兵。
漫笑缟穿强弩末,几闻耳掩疾雷声?好图有益酬知遇,铭佩圭辞慰直清。
赵犨虽能自守,然兵力悬殊,不能破贼。黄巢围城三百余日,眼看城中粮尽。时徐州时溥虽为东南面行营兵马都统而不亲兵,不能解陈州之围,故请于朱全忠。彼时朱全忠因功入主梁苑,为宣武节度使。时汴、宋连年阻饥,公私俱困,帑廪皆虚,外为大敌所攻,内则骄军难制,交锋接战,日甚一日;人皆危之,惟朱全忠意气风发。僖宗见时溥无能为也,遂命朱全忠为东北面都招讨使。
朱全忠会徐州节度使时溥、许州周岌、陈州刺史赵犨。见黄、巢秦宗权合纵。军容甚整,军备完聚。料无必胜之机。告众帅曰:“今贼势凶锋尚炽,不可图胜,唯请河东李克用宜兵前来,方可破敌。”众帅然之,遂修书河东,乞兵讨贼。
李克用方归河东,便勤于军事,遣其弟李克修攻昭义孟方立,取其泽、潞二州。今正愁无用武之地,见表前来,欲立武功于中原。当即点沙陀精兵五万,望陈州而来。过于河阳,将借道于诸葛爽。诸葛爽见沙陀军兵强马壮,又刚与孟方立争山东之地,恐假道伐虢之旧事,辞以河桥不完而拒之,屯兵于万善以防克用。相持数日不下,克用不得已改道河中南渡。
比及李克用兵至陈州,朱全忠已败黄巢于鹿邑,斩首二千余级,引兵入亳州,兼有谯郡之地。大小凡四十战。硃全忠击黄巢瓦子寨,陕人李唐宾、楚丘王虔裕降于全忠。李克用兵至,合诸侯之师,破尚让于太康,斩获万计。又败黄鄴于西华。黄巢东奔于中牟,诸侯之师大败其于王满渡,多束手来降。贼将霍存、葛从周、张归厚、张归霸皆匍匐于朱全忠马前乞降,朱全忠皆收入麾下。尚让降于时溥。克用未得首功,仍穷追不舍。一路追至泰山狼虎谷。兵围其山,传令得黄巢首级者受上赏。黄巢见事已至此,无力回天。欲自刎而不及。黄巢之甥林言杀黄巢取其首级,献入沙陀军。以求其赏。克用得黄巢首级,欲赏林言。克用之妻刘氏闻林言为黄巢之甥,告克用曰:“君有义儿九人,今若赏之,是教之以为不忠不孝之人能受上赏。不可为也。”克用闻言大悟,遂将林言一并枭首,送于时溥处,献捷朝廷。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克用虽为蛮夷,亦知大义,是以能成基业。其不赏林言而杀之,可谓得宜。善不可失,恶不可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