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钟摆
“ 跟你说多少遍了,炒蔬菜不要放那么多大蒜,臭死了。”
“ 先生爱吃我才放的。”
“ 先生一星期有几天是在家里吃饭的?我们上海人没有北方人那种拿大蒜当饭吃的习惯,以后他不在不许烧东北菜,他在你也必须把南北菜给我分开了做。别老想着拍先生的马屁,在我家做这么久还不知道这家里到底谁说了算,你也是真够笨的。”
保姆恍然大悟。
“ 带辉辉去洗澡,顺便替他漱漱口。”
“ 我不要睡觉!”
“ 辉辉机器猫还没看呢,妈妈怎么会要你去睡觉?乖,先跟阿姨去洗澡,身上臭臭的,爸爸回家就不亲你罗。”
辉辉立即爬下餐桌,直奔浴室。单舞很满意地盛了一碗汤,她对付儿子很有一套,如果不把家乐对他的娇宠及时扼杀在摇篮里,这小家伙早就无法无天了。辉辉个性顽皮,满脑子鬼灵精怪,既没有家乐的踏实成稳,也没有单舞的雅致动人,到像是另一个人的翻版。
单舞从不承认这一点,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那个阴差阳错的秘密已经永远没有揭穿的可能,所以根本等于不存在。她不是没有过那样的恐慌——当费宁第一次见到辉辉的时候。可是费宁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几乎达到了轻描淡写的程度,他这个叔叔的角色扮演得太纯粹了,纯粹得让单舞毫不怀疑她这一辈子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对费宁的恨,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变本加厉的吧!
如果家乐知道她心里对费宁始终怀有或浅或深的恨意,他一定会理解为那是对初恋情人的正常反应,而单舞杰出的表面工夫当然也是为了捍卫家乐和费宁之间坚不可摧的友谊,尽管她觉得虚伪,可也不得不去做。至于她和费宁之间,如果不是隔着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错误,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辉辉在浴室里大呼小叫,这孩子每次都要把浴缸当游泳池来折腾。单舞有点烦,开始不停地切换电视频道,从心底里把恨意撩拨起来,哼,凭什么想见就得让你见,当初我在医院里流血的时候,你费宁又在哪里?她不明白自己对费宁的憎恨到底是从身体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今天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分手以来她一直都过得快乐幸福,无忧无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难道就真的放不下?关于由爱生恨的说法,单舞是绝对不相信的,她确定自己爱的是陈家乐,若不是费宁和家乐自幼情同手足,注定了一辈子要结拜下去,她根本连想都不愿去想他。那么,长久以来打扰她内心平静的因素到底是什么呢?
此时,辉辉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张开双臂一头栽进她怀里。
“ 妈妈,香香,赶快亲亲。”
单舞捧起儿子的脸蛋,准备亲吻,突然怔住了,对!就是这张脸,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就是这个孩子打扰了她。强烈的负罪感让她无法完成这个吻,哪怕只是敷衍。于是她立刻调到卡通台,让机器猫来转移儿子的视线。
一个人的晚上,单舞总是特别慵懒,十点不到就打起哈欠来,她照例放一大堆杂志和一杯热牛奶在床头,边看书边耐心等待。她本可以翻个十几页就躲进被窝直到丈夫温柔地把她吻醒,结果连书都没来得及打开就呆呆地发起愣来。她后悔自己居然真的单独跑去和费宁约会,这让她明显地感到某种潜移默化的骚扰即将在他们之间展开,而且还是自己心甘情愿招惹上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她问自己,并觉得有点可怕,费宁是邪恶的,那么多年他还是有力量让她犯错误,又或者邪恶的是自己,纵容他去保有这样的力量。
其实,在家乐和段妮的眼里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和老朋友喝个下午茶怎能和不忠划上等号?然而,在单舞的眼里就变得很严重,下午的约会到现在还让她心烦意乱,她真的有种不祥的预感——平静美好的生活又要变得糟糕起来了。
客厅里的电视机忽然没了声响,看来辉辉等不到爸爸的亲吻,就被保姆哄去睡觉了。空荡荡的楼房因为异样的宁静而让黑夜显得特别突兀,钟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单舞在刚结婚时就要求过家乐把这座古老的挂钟搬到书房里去,她一听见钟摆摇晃就心里发慌,可等家乐想起来要搬的时候,她又忽然不舍得了。家乐并不知道,那个悠悠晃动的钟摆对于单舞来说已变成一个虚幻的时空隧道,她就是靠着它来凭吊些许内心的隐秘才得以安然入睡的。尤其是现在,单舞感到寂寞的时候,即便是闭上眼睛,让滴答的节奏催眠,也一定会误入时光倒流的歧梦之中。她索性睁大眼睛盯住它,看看这笨拙乏味的东西到底要告诉她什么。
很快地,她就读到了一种没完没了的情绪,仿佛老早就藏在钟摆后面的黑匣子里,不对,不是钟摆背后的那一只,是藏在心里面,很黑很深的那一只。那里面有什么呢?她有些不解,继续目不转睛地跟着钟摆摇晃,然后,黑匣子裂出一道光,徐徐延伸开另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两个男的,一个高高壮壮,一个身材中等,在大学校园的小径上愉快地奔跑,还有一个女的,薄纱缕缕长发逸逸,悠扬地飘荡在他们中间,嬉笑声正一浪一浪地传过耳际。三个人轻快地在摇曳的摆锤间跳起舞来,这回,单舞看清楚了,那个高的是费宁,矮的是陈家乐,悠扬的少女正是她自己。
那是多久以前的画面?她几乎已经淡忘了,他们三个曾经是最默契的知己。她,也曾经是被两个男人深爱多年女人,是他们的梦,他们的神。
单舞蓦然醒悟过来,钟摆还是催眠了她,让她又一次产生了幻觉。那是永不可能再现的画面,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她和家乐、费宁之间的相处会如何持之以恒下去,那仍是永不可能再现的画面。
单舞知道,她依旧是家乐的梦和神,默契却不再有三人分享的可能,她和费宁所制造的错误,让她永远失去了给予家乐纯正爱情的权利。她不甘心,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失去这样的权利,陈家乐那么爱她,超过那姓费的几千几万倍,她怎么会糊涂到犯下如此无可挽回的错误,而且还让它一直持续到现在。更不甘心的是,明明两个人的错,却要她一个人来扛,她为了摆脱愧疚已经变得快要认不出自己了,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
单舞终于明白她的恨从何而来——这世界上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费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不行,一定要弥补这个错误,单舞从心底里发誓。
就在这时,家乐走进来,一边脱西装一边抱歉地对单舞微笑:“ 对不起,每天都搞这么晚,最近实在太忙了。”
单舞一言不发,直愣愣地望着他。
“ 怎么了?为了等我,一直捧着牛奶发呆呀?”
单舞摇摇头,突然掀开被子扑进他的怀抱,家乐衣服脱了一半,又惊又窘。“ 别闹,我满身烟酒味,你不喜欢的。”
“ 不要,人家想你嘛!”她是个很少撒娇的女人,这个拥抱简直要让晚归的丈夫受宠若惊了。家乐满腹甜蜜地推开妻子的身体,亲吻她的额头:“ 等我洗完澡让你抱个够。”
趁洗澡的当口,单舞换上睡裙重新回到被窝里。等家乐一上床,她就主动攀到他胸前,柔情似水地凝视他的眼睛。
“ 你今天真的有点不同喔,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 没什么,就是特别想你。”
家乐略显倦怠:“ 等我休假,带你去欧洲散散心,好好弥补你的寂寞。”
他居然对她说弥补,单舞再也忍不住 。
“ 我不要去欧洲,我要一个小孩。”她在他耳边说。
家乐吃惊地瞪着光晕下忘乎所以的单舞:“ 你不是开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