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死亡敞开心扉》:卡伦:金子般的爱
当我们的心像天空一样开放,像海洋一样宽广,我们就会获得心灵的平静。
——杰克·科恩菲尔德[1]
几年前,我参加了一次静修活动,曹洞宗大师佐克苏·诺曼·费舍尔的教诲令我终生难忘。他描述了生命走到尽头、身体机能不再运转时,我们的心仍有无限能力来表达爱、接受爱。他的话安慰了我,让我知道即使身体不再健康,我们依然拥有宝贵的能力:给予爱,获得爱,面对生死敞开心扉,我们的爱就可以在身体死去后长久陪伴所爱之人。
我知道,与孤独一人相比,在他人的陪伴下我们更容易敞开心扉。也许对生活的方方面面保持开放的心态依赖于我们与他人的羁绊。也许正是这种羁绊激发了我们对彼此的同情和关心,使我们不会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困难时期尤其如此。
我每天都能遇到对死亡敞开心扉的人,无论是面对自己的死亡还是别人的离去;他们展示了如何面对生活中的心碎,也鼓励我们不要纠结于痛苦和损失,而是冒险敞开心扉、建立羁绊。
“向死亡敞开心扉”包含五个故事,讲述了当你对自己的死亡敞开心扉时,你的生活和你爱的人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故事里的五个人对死亡的态度都与他们对待生活的方式息息相关。通过向死亡敞开心扉,每个人与他们关心的人都有了更深的羁绊和爱,长久地在生命中存在。
“卡伦可能时日不多了。”12月初的一个晚上,凯西突然在电话里说。
“什么意思?”我问道,肠胃感到一阵恶心。我们三个已经是二十五年的好友了。相识八年后,我们一起成立了慈善组织卡兰尼什协会,为癌症患者提供时长一周的疗养服务。
凯西的声音在颤抖:“过去两周我俩都以为她得了流感,但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已经两天没下床了。”
我换上了负责护理的语气:“她看过医生了吗?”
“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简妮。她宁愿不看医生。”凯西说。
同居了二十三年,这是她们解不开的矛盾之一。凯西是一个营养学家,和卡伦一样喜欢草药多于现代药物,但她们对西药在健康和治愈方面的作用有不同看法。有一次卡伦告诉我她很怕医生和医院,因为在她二十多岁时,她的父亲仅仅接受了一次化疗就在肿瘤医院去世了。她告诉我,她相信带走父亲的是药物而非癌症。
“凯西,你需要带她去医院。”我说。
第二天早上,凯西用毯子把卡伦裹好,开车送她到八英里[2]外镇上的医生办公室。她们喜欢住在温哥华以北六个小时车程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卡里布地区,那里的冬天漫长而多雪,大片草地点缀着碧绿的湖泊,还有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二十岁出头时,凯西和卡伦在卡里布相遇。那时她们都参加了圣光使者举办的一场会议。圣光使者是一个国际组织,在全世界有七个精神中心。卡伦和凯西搬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百里屋小镇的使者公社住了几年,然后她们相爱了。
去医院后,我们知道卡伦的肝确实不行了。超声波显示乳腺癌大面积转移。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那时,我们从事与癌症患者接触的工作已经有十八年了,我们知道噩运的降临没有规律,也没有理由:谁罹患癌症,所患癌症的类型和发展的程度,谁抗癌成功,谁因癌去世,每个人又是如何走向死亡。我们知道,成为专门的医护人员也并不能保证自己生得健康或死得轻松。
卡伦决定不找肿瘤专家咨询,这意味着她将所有癌症治疗拒之门外。她的决策过程总是清晰又迅速,从来不在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上白费力气。她说自己的占星命盘上全都是火。
我知道少数几个还不了解选项就拒绝治疗的人,她是其中之一。很多人认为“不治疗”的现实太可怕,宁愿摆出战斗的姿态,拿化疗或放疗当手中最好的武器。挣扎求生对卡伦来说没有意义。她知道自己最后的日子屈指可数,相信即使治疗能让她多活几个月,生命的质量也不会增加。她见过几百人经历癌症治疗,认为在她这种情况下治疗只是拖延时间的手段,还会消耗掉自己最后那点体力。她希望自己感觉良好的时间越长越好。
卡伦选择在朋友、家人和当地家庭护理团队的帮助下在家中离世,而不是死在医院或临终关怀机构里。我知道自己需要在哪里出现,也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儿。2013年12月27日,我为一段不知何时返程的旅途打点行装,驱车北上支持我亲爱的朋友们。那时她们正鼓起勇气,准备面对卡伦的长逝。
数百年来,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家中照顾垂死的爱人。有时人们必须去医院,因为他们没法在家里控制症状。但卡伦的情况已经很稳定了,我和凯西可以帮她管理医生开的止痛药,家庭护工也会每天过来检查。只要有需要,我会陪着卡伦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并且一直在那里支持凯西。
“会很久吗?”到这里两天后,卡伦问我。我们坐在餐桌旁,一起喝着最后一碗汤。
“最多一周左右吧。”我回答。有时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人们离去的时间会比预计的稍早或稍晚,但当你目睹过多次生命的消逝,你的预感通常会很准确。
“那很好。我觉得临终没什么。活到六十二了,还不错。”她说。卡伦一直将生命视为一场冒险,走向死亡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害怕活着甚于死亡,”她说着,眼神望向窗外,“无论如何,我要去的地方一定会取代尘世的存在。我不害怕。我只是对死亡感到难过,因为我不能再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球上了。”她望着我说。我感到一滴眼泪滑落脸颊。对她的想念已经开始袭来。
“不管以什么形式,我希望你至少能回来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对的,那里是不是更好的地方。”我说。
“我想象你伸出一只手穿过帷幔,就像这样,”她说着,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我会找到你。”
“如果我们那时真离得这么近,那可是件大事。”我说,“难道你不希望我们能得到确切的消息吗?”
1月4日的早上,卡伦让我们为她唱歌:“来吧,你们两个吟游乐师,把尤克里里拿出来。”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那双蓝色眸子还是那么俏皮。多年以来,每当我变得特别严肃,她都会想办法让我放松。她从不让我在一个想法里钻牛角尖,笑话我对理论的迷恋没什么意义。与心理构念相比,生活更像一个谜。
凯西和我是六个月前开始学尤克里里的。我们喜欢亲手奏乐的想法,而不仅仅是用耳朵欣赏。在工作中的艰难时刻,我们认为这可以帮助我们放松。我们的尤克里里老师保证,我们只要学会三个和弦就能演奏两百首乐曲。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搞定了五个。“轻轻摇晃,可爱的马车,”我们唱着,笨拙地演奏和弦,“来载我回乡。”
卡伦闭着双眼,干裂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没有力气唱歌。
“一群天使在后,来载我回乡。”我们低声吟唱。
我几乎无法相信卡伦会变得这么瘦小。快到六十岁之前,她一直是个健康、强壮的女人,一个狂热的网球运动员。她开玩笑说要拥有纳芙拉蒂洛娃一样大的左肱二头肌。自从12月确诊后,她的体重掉得飞快,虚弱的胳膊几乎没力气举一杯水到自己嘴边。
身体不再想要食物时,口腹之欲便消失了——这是死神临近的信号。但即使身体如此娇小,卡伦在房间里的存在感却很强;她如此具有吸引力,就像晴朗夜空的一轮满月。
“俯瞰约旦河,我看到了什么,”凯西和我随意弹奏着,“来载我回乡。”
卡伦睡着了,她的头懒洋洋地靠在一边,呼吸急促。后来她睡了好几个小时才醒。她的眼睛半睁着,扫视着四周,好像在追踪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
“只有在半睡半醒时,我才能用五个字描述我将要去的地方——”她告诉我们,“金子般的爱。”
“金子般的爱。”她重复着。我感到一阵欣慰,身体放松了下来。凯西看着我,露出微笑。有那么多属于友谊的时刻,卡伦的智慧让我们卸下武装,放下了曾经认为值得坚持的观点。“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好奇死后会发生什么。我有个消息要给你们,”她喃喃说着,“就像我们想的那样,但不止如此,远远不止。我们来自伟大的爱,而同样的爱也会在终点等着我们,那真是太美了。”
卡伦的话就像真理的碎片,“咔嗒”一声落在正确的地方,这也是唯一可能的图景。她常说精神是无处不在的物质,每一种生命都生于斯、逝于斯。她管这个叫意识物质,说它仁慈且不朽,就像爱。有些人可能会管这种充满爱的物质叫上帝,但她不会。她相信身体死去时,那些让躯体富有生机的能量会与意识融合。
我一直想知道,相信死后精神依然存在能不能帮我们更加平静地面对死亡。如果死亡只是纯粹的假想,是一个脑海中的概念,那么相信人有来世通常会带来慰藉。在我看来,当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时,内脏的体验可能会令人恐惧、痛苦、难以忍受,也可能是平静的、舒适的,让人感觉还应付得来。是否相信来世并不会影响死亡的体验:轻松还是痛苦更多取决于身体症状能否被有效地控制,以及当事人是否与自己一生的情感经历和解。
卡伦已经好几个小时不省人事,这时我注意到了另一个变化:她的气息变得微弱,两次呼吸之间要隔好几秒。她的手脚冰冷,出现了瘀斑,她的双唇十分苍白。死亡已经在这栋房子里徘徊了数天,但此刻又靠近了一点。
“发生什么了?”凯西问道,她也感受到了这个转变。
“我们得在这里陪着她。”我回答。卡伦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在做梦。
“我们该道别了吗?”凯西问。“你想和卡伦单独待一会儿吗?”“不,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给她一个离去的许可,告诉她我一个人也会没事的。”分别即将到来,凯西的面孔因为痛苦皱成一团。
我从床尾挪到床头,来到凯西坐着的地方,搂住她的肩膀。“知道她大限将至后,我们一直在向卡伦道别。”我说着,轻轻抚摸凯西凌乱的头发。她最近没怎么合眼,这两晚都是躺在卡伦床边地板上的床垫过的夜。不存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来说再见,缓慢走向终点的时时刻刻都在道别。凯西斜倚在床上,头靠在卡伦胸前。“我不想说再见。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如此美好。”卡伦的呼吸就像一阵低语,呼气的声音要比吸气稍重。
“我可没法想象卡伦还需要许可才能离开,不是吗?”我说,“她总是当老板的那一个。”
这时我们一起笑了,放弃了继续探讨这个话题的努力。几栋屋外有只狗在吠叫。屋子里很安静,只是我们时不时会说句“我爱你”。其他词句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接着,纱门“砰”的一声撞上墙壁,一股冷空气向我们涌来——大风强行吹开了门闩。那天下午早些时候我们打开了玻璃门,好让卡伦的皮肤可以接触些新鲜空气。意识到终点近在眼前,我们的泪水夺眶而出。呼吸之间那十秒的寂静仿佛永远不会结束。接着又一阵长长的呼气,然后又是寂静——二十秒,三十秒。我知道要等待——即使一分钟过去了,可能还是会有最后一口气。而这一刻到来了:卡伦再次吸气、呼气,然后她的生命就结束了。
我一动都不想动,就好像屋里的寂静告诉我要等着,不要打扰这里正在完成的一个循环。我的目光被窗外挺立的白杨吸引了,它们在回应越来越强的风。在落日的余晖中,天空逐渐变成深粉色。接着,我注意到卡伦的脸颊正慢慢变得柔软,眉毛间皱起的纹路逐渐舒缓,嘴巴的形状也在改变。我的注意力被两件事情吸引着,左右摇摆:一边是窗外的元素世界,一边是卡伦的身体。她当然也是由元素构成的,正在我们面前慢慢变化着、消解着。两者像是一个必要的动态过程,彼此影响。大约一个小时后,屋里的变化停止了,我注意到卡伦一边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好像在说:“没错,就像我想的那样。”
注释
[1]节选自杰克·科恩菲尔德作品《宽恕、仁爱与和平的艺术》。
[2]1英里≈1.61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