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名门之后
一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冬天,江陵府。
北风如刀,削得满山黄叶尽落,地上只剩断筋枯草。江陵府衙大院里,两个年轻人眉头紧锁面如霜结,显然是遇到了一件极其为难的事。
年纪较轻,个头却要高上一截的年轻人说:“要不,先瞒着先生吧?”
另一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你我都不善说谎,先生又那么精明,我们怎么瞒得过他?再说了,就算侥幸瞒过初一,十五怎么办?”
说话的两人是师兄弟,师兄叫陆岭,师弟叫陈齐——两人正准备去见老师张栻。
陆岭说完,把手里握着的一封信收入宽袖,又仔细掖了掖,确定已经把信藏好,这才迈步向张栻的房间走去。
陈齐对陆岭的自作主张有些不满,待在原地没动。等陆岭走到了十步开外,才举步向他追去。他人高腿长,走得又急,很快后来居上,反而走到了陆岭前面。
北风更急了,天空也越来越阴沉,两个年轻人的手冻得通红却浑然不知,远远望去,像是四朵红梅,摇曳于朔风之中,有些凄艳,有些落寞,更有些不知所归。
卧房内,张栻正用左手撑着桌子,给弟弟张枃写信。手中的兔毫仿佛重若千钧,每写完一个字,他都要停下休息一番。等拖完最后一笔,张栻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沉重,又摸回床上重新躺下。
自从夫人宇文绍娟死后,张栻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此后领镇静江,日夜忙于政务,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曾多次上书皇帝,希望能准许他告老还乡。皇帝不仅不许,还在今年派他知江陵。
张栻的性格使他无法尸位素餐,明知身体不佳,到任后还是马不停蹄地缉强盗,去贪官,抚百姓,兴庠学……事事亲为,劳心劳形。
让人忧愁的是,尽管他全力治贪,曾一口气参掉十四名贪官;官场的贪腐之风,却没能得到根本的遏制。他重视教化,经常亲自给学子们讲学,勉励他们以后不管是高居庙堂,还是远涉江湖,都要以忠君报国为念;可学子们却一心向往着功名。
百姓疾苦,官员们却耽于享乐;金虏未灭,学子们渴望的却只是拜相封侯的实惠和风光……整个江陵,乃至整个大宋,就像一艘破船,船上之人不仅不去堵塞漏洞,反而盼着樯倾楫摧的那天,好抽去几块船板!
外劳内忧,张栻病倒了。他自知大限将至,凝思数日后,于一个深夜提起兔毫,用最后一腔热血化开浓墨,写下一道奏表,劝诫皇帝不忘靖康之耻,肃清内政,为北伐复国打下基础——张栻尤其提醒皇帝,用人要合乎天理,不能只顾自己好恶,以致小人得志,贤人去国。
奏表送入京城,却像将一块石子,扔进深不可测的峡谷,至今仍未听到那落地之声。
张栻感到自己也像是站在万丈峡谷之侧,随时可能坠入无尽的黑暗和虚空之中……
将近张栻卧房,陈齐拦住了陆岭:“再考虑一下吧,先生肯定受不了这个刺激。”
陆岭仍坚持己见。两人陷入争辩,声音不觉大了起来。
浅睡的张栻被二人惊醒,说:“是陆岭和陈齐吗?都进来吧。”
陆岭和陈齐大声应了一声“是”,轻轻推开了房门。两人看见张栻半靠在床上,胸脯起伏,嘴唇翕动,苍白的双颊含着一抹病态的晕红。
陈齐心中一紧:先生的病,看来是更重了。
“你们在外面嚷嚷什么?”
虽在病中,张栻仍有一股威严。陆岭和陈齐不敢看他,都垂下了头。
张栻无暇教育弟子,他心中最为挂念的,还是那件大事:“有消息吗?”
陆岭、陈齐互看一眼,都没有回答。
“说话呀!”张栻又急又怒。
“有!”回答的却是陈齐。
听了这肯定的回答,张栻胸口突突狂跳,一口气不顺,竟无力说话,只好用目光示意陈齐说下去。
陈齐却不知如何开口。
陆岭见状,赶紧上前一步,说:“子寿兄来信说,奏折没能送到圣上手里……”
子寿指的是张栻弟子彭龟年,他做了一任地方官,回朝廷述职,目前正在临安。
“啊?为……为什么?”
这一下,就连陆岭也语塞了。
张栻知道其中必有重大缘故,反而镇定下来:“放心吧,为师承受得了。”
“奏折被李公公拦住了,没能送到圣上手里……”
李公公指的是内侍李珂,他是当朝皇帝赵昚最宠幸的一位太监。
陆岭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信件递给张栻。张栻只看了几行字,便感到有人朝他堆满火药的胸腔,扔下了一束火苗,接着便是一阵摧肝裂肺的爆炸……张栻只感到喉头又热又甜,终于“哇”的一声,狂喷一口鲜血,雪白的蚊帐顿时被血雨冲得一片狼藉。
“先生!”陈齐、陆岭拥到床前,又是抚背,又是用衣袖擦拭他胸前、唇边的血迹。
想到可能再也等不来皇帝的朱批,张栻万念俱灰,一把推开了两位学生。
陆岭赶紧劝说:“先生,您一定要保重身体,莫中了小人的奸计!只要您贵体安康,圣上迟早会明白您的忠心与苦心。若能提拔您执掌中枢,到时候就能和圣上一道,起贤斥奸,修内政、攘外敌,建千古不灭之功业,立万世不朽之英名!”
陆岭这番话,如果是以前,张栻一定很乐意听;现在却觉得虚假中夹着讥讽,听来字字刺心。
过度兴奋后的疲倦,希望落空后的幻灭,让张栻疲累已极,再也不愿说话。等弟子伺候他换过带血的被褥衣服,才再度开口:“你们忙去吧,晚上不用来伺候了。”
陈齐着急说:“先生,还是让我陪着您吧!”
“不用了,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的。”
“那,我让冯叔把饭送到您房间?”
张栻此时哪还有心饮食?但如果驳弟子之意,又怕他们继续“纠缠”——于是,点了点头。
二
陈齐口中的“冯叔”,张栻叫他“老冯”。
老冯是张家一名老仆,比张栻大十多岁,从张栻出生之日起,就一直跟着他。两人名分上是主仆,张栻内心却视他为半个兄长。
弟子走后,张栻想睡一会儿,内心却思潮如涌,不但不能入眠,脑子反而越来越清晰。张栻感到心里有好多话——和平常说的话很不一样的话,想找一个人倾诉;却又担心这些话说出来,不仅会吓到别人,更会吓到自己。
老冯端着食盒进入房间,张栻见他披了一身雪,吃了一惊:“下雪了?”
老冯一边拂掉肩头的落雪,一边回答:“是的主子,下得好大。”
张栻莫名有些兴奋,撩被就要下床。老冯赶紧上前给他披上外衣,扶他走到窗前,并卷起了窗帘。张栻隔窗一看,只见漫天飞琼乱舞,就像千树万树的梨花,卷落于癫狂的北风之中。
张栻一脸兴奋地吩咐:“老冯,麻烦你再去烫一壶酒。”
“主子,你的身体……”
张栻摆摆手,说:“不碍事。”
不一会儿,老冯烫来了酒,又拿出食盒里的菜一一摆好。屋内烧着炭火,温度不低,饭菜依然温热。
张栻说:“难得大雪,陪我喝一杯吧。”
几十年来,只要是私己之地,张栻和老冯,就没有严守主仆名分。
老冯依言坐下,替张栻和自己斟酒,有意都没斟满。
张栻喝了一口酒,问:“老冯,你是哪年到的我们家?”
“建炎三年(1129)。”老冯看了一眼张栻,见他没有接话,继续说,“靖康二年(1127),金兵破了开封城,我随父母南逃。路上,父亲被金人杀死。我和母亲逃到寿春,被知寿春府事邓绍密收留。建炎三年,母亲和邓府君一家,惨死于范琼之手,只有我逃出生天,去临安找到了老主子……”
老冯口中的“老主子”,指的是张栻父亲张浚。
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年,老冯想起当年范琼屠杀寿春官民时的惨绝,仍心有余悸,端着酒杯的手也抖了两抖;好在酒未斟满,这才没有抛洒出来。
“后来,我父亲杀了范琼,替你母亲报了仇。”说到这里,张栻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记得小时候,我见你祭奠父母,哭得很伤心,于是安慰你说:‘我父亲杀了范琼,替你母亲报了仇;以后我要杀光金虏,给你父亲报仇,给我大宋报仇!’唉,年幼不知天高地厚,何其狂妄可笑!”
老冯忙劝说:“主子莫要灰心,你正当壮年,等病一好,就有机会实现当年的抱负……”
张栻一声长叹:“满朝文恬武嬉,士子心中又只有功名,哪还有什么机会?”
张栻最担心的还是皇帝。
其时在位的是宋孝宗赵昚。登基不久,赵昚就起用张栻父亲张浚,发动了一次北伐。开始用兵顺利,宋军接连收复灵璧、虹县等地。后来遭遇金兵优势兵力反扑,加上主将李显忠和邵宏渊不和,以致大败于符离。
主和派大臣汤思退,联合太上皇赵构,不断给赵昚施加压力;赵昚本就性格犹豫,重重压力之下,很快便派人赴金营议和。
经此一败,赵昚雄心大挫,虽然后来多次声称要再度起兵北伐,内心其实极为摇摆;加之官吏腐败导致民变蜂起,赵昚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北伐?
近些年,因为用人不当,天下更加糜烂;别说北伐复国,能否图存,都已成问题!
张栻又想起那被宵小挡住的奏折,心中悲苦,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同时转换了话题:“复之还没有消息?”
复之,指的是老冯的儿子冯志。
老冯摆了摆头,没有说话;那干瘦又发量稀疏的头颅,就像一棵只剩枯枝残叶的老树。
冯志是老冯唯一的儿子,比张栻儿子张焯大五岁。张栻教张焯读书时,常常也会喊上冯志。因此,冯志虽是仆人之子,却也满腹诗书。
五年前,冯志州试落第;更让人奇怪和伤心的是:他竟然从此失去了踪影!
老冯之妻李氏,思念儿子成疾,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
五年来,老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儿子,张栻也让下属和弟子四处打探。传回来的消息很多:有说冯志受不了落第的刺激,投了长江;有说冯志被山贼掳掠,不得已做了山大王的军师——甚至还有消息说,冯志流落到了金国……
这些消息真假难辨,老冯心里也忧喜并杂。然而,随着年深月久,老冯心底那丝希望之火,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微弱。
老冯本想劝张栻少饮几杯,听他提起冯志,心中悲苦,不禁和他一杯杯对饮起来。北风一阵阵叩击着门窗,似乎也是心有块垒,无处宣泄,只能拿这坚硬的门窗出气。
张栻酒量本不错,但因久病之故,几杯下肚,已经微有醉意。蒙眬的醉眼里,已经六十岁的老冯皱纹密集,目光空洞,看起来更显苍老。
张栻鼻子一酸,感慨说:“如果以前,我不严苛地要求昭然和复之读书做人,他们或许就不会一个不到三十就长辞于世,一个一去五年了无音讯。你我主仆,也不至于如此老境凄惶……”
张焯字昭然。
老冯从没见过张栻如此颓唐,更是第一次听他否定读书明理,吃惊地看着他,说:“主子……”声音喑哑,如同含着一口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北风更加愤怒地拍打着门窗,似乎里面的人和它有血海深仇,它又偏偏不得其门而入。冤屈和狂暴,让它一遍又一遍地退回、蓄力、出击、冲撞……却始终劳而无功。
张栻突然想到,小时候想杀尽金虏,替老冯报家仇。几十年后,非但没有替他报仇,反而因为自己,逼走他的儿子,气死他的老妻——这,岂不是给他制造了新的家仇?
苍天可鉴,他张栻从没想过要害老冯一家。
既然不是存心加害,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莫非,他一生上下求索、笃定不疑的大道天理,竟然——有问题?!
北风愤怒的呜咽声里,张栻仿佛听到了张焯、冯志的哀叹,千百弟子的苦吟,万千百姓的悲泣,山河将碎的哭号;也听到了王公大臣苟安的祷告,百官宴前的笙箫,小人志得意满的狂笑……
张栻感到胸中憋闷无比,直想用利刃剖开胸腔以释重压!他倏然起立,径直扑向了卧房门。
“主子,外面风大!”老冯赶紧起身相劝。
张栻却不顾老冯劝阻,一把扯开了大门。
暴雪挡住了视线,暴风吹迷了眼睛,张栻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快意:这不堪的世界,圣贤的教诲指引不了,君子的努力挽救不得,百姓的血泪洗涤不尽——那么,就让这狂风暴雪,将它彻底掩埋吧!
然而,真的掩埋得了吗?
不说其他,光是那几十年的旧事,就像一股股激流,冲破满地的积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三
“将军,前面就是寿春城。”
听了裨将李文渊的汇报,御营平寇前将军范琼,抬头望了一眼浓雾下影影绰绰的寿春城,眸子就像残灯续上了油,瞬间又明亮起来。
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底,金国再次发兵攻宋。赵构一方面积极准备南逃,一方面命令范琼、韩世忠、张俊等将迎击金军。
靖康年参与开封保卫战,范琼见识过金军万马并驰的虎狼之势,知道与之对战,无异于投身虎口。然而皇命难违,范琼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出兵。
一路上,范琼小心翼翼避开金军主力——美其名曰“避其锋芒”,终于如愿屯兵于他认为相对安全的东平府。没想到,金人大军突然进攻东平。范琼连夜南逃,别说与敌交锋,就是听见金人的鼓声,也能吓得他面如灰土、双股打颤。
整整半个月,范琼没睡过一个整觉,没吃过一口热饭,逃到此地,已是满面尘霜、神疲身倦。主帅如此,手下的将士就更不用说了。
范琼知道,李文渊是想让他带军入寿春城,好好休整一下,顺便弄一点补给。
然而,他有自己的考量:如今兵荒马乱,寿春守臣一定不会同意他们入城休整。如果硬来,寿春又城坚墙厚,一时难以拿下。倘若为此耽误时日,被南下的金人赶上,那就成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不入。”范琼下令。
“将军,弟兄们这半个月……”李文渊犹有不甘。
“晚上来。”范琼低声说。
李文渊明白范琼是想晚上搞偷袭,顿时眉开眼笑,兴奋地说了声“遵命”。
天还没亮,知寿春府事邓绍密便起了床;来到书房,见儿子已在端坐读书,心里略感欣慰。
几个月来,金兵将到寿春的消息不断,城内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南逃。为了让寿春军民相信他们一家绝不会弃城而走,邓绍密每天用过早饭后,都会带着家人到城内走上一圈。多出了这件事,儿子每天就只能起得更早,才不会耽误功课。
夫人对于邓绍密每天仍要求儿子早起读书很是不解,问:“老爷,金人随时可能列兵城下,此时读书,更有何益?”
“时势越是艰危,越要读书!”邓绍密顿了顿,又说,“就算读书一时不能解国家于倒悬,也能让人明白,在面对金人刀剑的时候,应该怎样做大宋的忠臣!”
听了这话,夫人脸色一片惨白。
邓绍密确实做好了和寿春共存亡的打算,但他并没想过要让儿子和他一同殉城。他要给邓家留下血脉,也要给朝廷多留一点卷土重来的希望——这也是时至今日,他仍要求儿子苦读不辍的原因。
不过,这个打算连夫人也不能告诉。不是担心夫人口不紧,而是怕她不善隐藏,被外人看出端倪。一旦寿春军民知道他也有安排家人南逃避险的打算,寿春城势必人心大乱;人心一乱,不用金人动手,寿春城也会毁于一旦。
冯康沏了一盏茶,端来给邓公子。
冯康是开封人,靖康二年(1127)开封城破后,他和父母侥幸逃出了城。然而,没走多远,他们就遇到了交战的宋金军队,父亲被流矢射中,断断续续对他们母子留下两句遗言,便伤重而亡。
冯康母子跟随其他流民,一路南逃到寿春城下,再也走不动了。其时因为难民太多,寿春城不能尽纳,加之担心难民入城后聚众作乱,邓绍密下令紧闭城门,同时给城头守军下了一道严令:没有本官允许,擅自出入城者,格杀勿论!
除夕夜,凛冽的北风撕破了低沉的天空,很快便漏下密密匝匝的冻雨冷雪,砸得一城居民,只能龟缩回屋内。
邓绍密想到城下的难民无米可食,无衣御寒,命下属熬了几大锅热粥,又募捐了一批衣物,发送到城外慰劳。
邓绍密全家出动,他亲自掌勺施粥,夫人和儿子则分发御寒之衣。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夫人领着一个三十来岁,一脸泪痕的中年妇人来到他面前:“老爷,快看看这个孩子,他病得好重。”
邓绍密这才看见,妇人手中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他伸手触其额头,果觉异常烫手。
妇人突然下跪,含泪哀求:“邓府君,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再不寻医用药,他,他只怕活不过今晚……”
邓绍密虽然同情她,但想到此例一开,一定会有其他难民恳请入城,一时沉默不语。
“他父亲临死前,我向他发过誓,会把孩子抚养成人。邓府君,我知道你们全家都是大善人,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见邓绍密仍未点头,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放心,我不会令您为难……”
说完,妇人突然将孩子交到邓夫人手里,一头向城墙上撞去。幸得两名士兵眼明手快,及时拉住;妇人又饿了几天力气有限,才没有酿成惨祸。
邓绍密叹息说:“好不容易逃过金人的刀剑,你这又是何苦?待会儿你和孩子一起,都随我入城吧。”
说完,亲手端了一碗热粥,送到了妇人手里。
这对母子,正是冯康和他母亲。
见了邓绍密,冯康低头喊了一声“邓府君”。
邓绍密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因为逃避兵祸时担惊受怕、受冻挨饿,加之后来又大病一场,冯康的面相、动作,看起来竟比他十五岁的儿子还要老成。
邓绍密一声长叹:金人再度南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又将惨死于刀剑马蹄;又有多少人,将抛家别院,凄惶南逃,每天食不果腹,唯有痛喝腥风血雨!
感慨之际,守将瞿胜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大声禀报:“邓府君,大事不好了!”
邓绍密吃了一惊:“金人来了?”
“不是金人,是范琼范将军的军队!”
邓绍密知道范琼。
靖康二年初,开封城一破,范琼就投靠了金国,并受金人委托,将太上皇赵佶、皇室宗亲,以及后宫妃嫔共计三千余人,押送至金营。这些天潢贵胄,好的能乘轿,次的能坐牛车,最次的只能步行。
开封百姓见了太上皇和龙子凤孙的惨状,沿路伏地痛哭。这个范琼,居然拔出佩刀,接连砍死了好几个百姓!
同年三月,金国册封张邦昌为伪楚皇帝。殿前都指挥使、宣赞舍人吴革忠于大宋,不肯屈节异姓,举义兵反抗张邦昌。
范琼与吴革有旧,诈与吴革合谋起兵,却在背后偷袭他,杀死其手下数百人,吴革及其子也被范琼所擒。吴革痛骂范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范琼恼羞成怒,将吴革及其子残忍杀死。
张邦昌其实并不想当皇帝,金军一撤,他立即还政给当时还是康王的赵构。范琼担心赵构会找他算账,愁眉不展,惶恐度日。
赵构本看不惯范琼的所作所为,无奈他手握重兵,不敢逼之过甚,于是下了一个特诏,表示“不问前事,只观后效”,范琼这才安心效忠新皇。
听了瞿胜所言,邓绍密心想:本次金虏南下,圣上命范琼联合韩世忠等人往北迎战金军,他却南逃至寿春,莫非金人已经……
“范将军可带有前方军情?”
瞿胜听出邓绍密声音发抖,知道他误会是金人将至。不过,眼下的这个麻烦,却并不亚于金人的攻击:“不是军情,是我们的人和范将军的人,闹起来了!”
四
范琼率领军队经过寿春城下时,见其城门紧闭,城墙上更是排满士兵,知道自己夜间偷袭的谋划乃正确之选,当下不动声色,带着手下慢慢绕城而过。
见范军没有入城的打算,城头的寿春守军也放松了警惕。一个叫丁守正的人,看见了“御营平寇前将军范”的旗帜,讥笑说:“范将军的兵不会杀金人,对怎么逃命却很在行!”
站在丁守正旁边的,是他的堂哥丁守仁。他知道堂弟这话会惹祸,无奈话出如泼水,只能静观其变。
范琼的士兵因为不能入城休整,已经窝了一肚子火,听了这讥讽的话,个个按捺不住,用污言秽语痛骂丁守正;有的士兵还高扬着手中的刀枪,说是要杀上城头,将丁守正活剐!
丁守仁本还觉得堂弟多嘴,听了范军的咒骂,也来了气:“你们当缩头乌龟,还不准别人说,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丁守仁和其他寿春守军一起,和范军对骂起来。
已经走过寿春城的范琼,听到手下的汇报,赶紧拍马回到寿春城下。
见主帅折回,范军停止了咒骂。墙头的寿春守军,除了少数几人继续骂着,大多数人都知趣地闭上了嘴。他们知道这次捅了马蜂窝,只是不知这群马蜂,有没有毒,会不会飞上城墙蜇人。
瞿胜见有几个士兵还不知收敛,走过去一阵狂踢,骂道:“都给我住嘴!”
城墙上安静了,城墙下却喧闹起来:兵将们围在范琼四周,七嘴八舌地诉说,寿春守军方才是怎样藐视和侮辱了范将军。
范琼脸色越来越阴,眉毛越绞越紧,突然大声下令:“停止行军,就地驻扎!”
范琼命人取来纸笔,给邓绍密写了一封亲笔信,提出了两点要求:一、将第一个多嘴的人交出来,任本将军处置。二、本将军避开金军锋芒,沿路后撤,是为将来反攻保存实力。无奈临行仓促,所带粮草不足,本将军又不愿扰民,特恳请邓府君馈赠粮草两万石。
似乎是担心话说得太客气起不了作用,信末又加上了一句:若是不同意,本将军只好带着上万兵将,进寿春城暂住几个月。
“无耻!无耻!”看完范琼的信,邓绍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水四溅,如同飞珠。
瞿胜小心进言:“邓府君,范琼手下有兵将万员,且久经战阵;寿春城的守军,满打满算不过三千,并且老弱充陈,器甲不足。如果不同意范将军的要求,只怕,只怕寿春难保……”
他一开始称“范琼”,后来又改口叫“范将军”,足见其对范琼的忌惮。
邓绍密忍不住斥责瞿胜:“身为守将,却管不住自己的兵,惹下如此大祸,带累一城百姓!”
瞿胜自知理亏,不敢接腔。
邓绍密又说:“人可以给,那两万石粮食若是给了范琼,不出一月,你我都会饿死!”
“是,是。为今之计,只有恳请范将军少要一点……”
邓绍密长叹一声,提笔开始写信。邓绍密告诉范琼,他愿意交出丁守正,以治其失礼之罪;至于那两万石粮食,寿春目前存粮尚不足一万石,只能拿出五千石劳军。
范琼看了信,表示不信偌大一个寿春府,只有那么一点存粮。
几番回合后,双方总算达成一致:邓绍密交出丁守正,范琼派三十名不带武器的士兵,入府库查看存粮;若真如邓绍密所说,他就只要粮五千石。
丁守仁眼睁睁看着堂弟被拖到范琼跟前,求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范琼的手下,一刀砍掉了脑袋。
“不敢杀金人,杀自己人倒是挺在行。”一个士兵小声嘀咕。
“别说啦,小心惹祸。”另一个士兵赶紧制止。
两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丁守仁。
丁守仁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振臂欢呼的范军。他的双眼通红,好像丁守正脖颈中喷出的血液,全部倒灌进他的眼睛;又好像满身的怒火,全聚于双眼,直欲喷洒而出,将城下的仇人焚烧成一堆细灰!
“快开门,爷们要进城搬粮食!”三十个没带武器的范军,由李文渊率领五名带甲士兵,护卫着来到城门下,一边拍门一边大喊。
“爷们不仅要粮食,还要女人——听说寿春的女人,都他妈的皮滑肉嫩!”
“哈哈哈!”
寿春守军将城门翕开了一条缝,放那三十名范军入城。
等最后一名范军进了城,寿春军准备关上大门,李文渊突然将身体卡在了门口,说:“我的兄弟进了城,你们又关上了门,要是有人对他们不利,他们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寿春守军见李文渊只带了五个人,其余范军均驻扎在离城门约百步之外,同意了他的要求。未免不测,他们有的手按刀柄,有的紧挨大门,只要李文渊稍有异动,他们可以马上出击并抢关城门。
三十名范军在几名寿春守军的带领下,大摇大摆进入寿春府库进行查点。邓绍密已经做了安排,他们看到的是存粮不足万石的仓库,免不了又是一顿恶毒咒骂。
领路的几名寿春守军早已心生不满,一想到城门外尚有万余范军,只好按压愤怒。
离开粮仓,来到大街,范军瞪着街上的男人,放肆地对女人吹着口哨。寿春城里的男女见了,纷纷躲避。很快,在他们出城的街道上,已经逃得不见一个行人。
“寿春城的男人真他妈的!”
“寿春城的女子真他妈的美!”
“美也没有你的份儿!”
“爷要不是赶着回去交差,一定找个年轻娘们儿泻泻火!”
“哈哈哈!”
正闲谈浪笑着,忽见前面几条街道的交叉口立着一彪人马,为首之人手握一把大刀,刀口被阳光洗得雪亮;他的目光,则比当头的阳光还要毒辣。
“杀我们的人,还想吃我们的粮!”
“这是你们邓府君答应下的!”
“邓府君答应,我手里的刀不答应!”
“你敢违抗官命?”
“圣上派你们杀金人,你们却到寿春杀自己人——比起你们违抗皇命,我违抗官命算个球!”
“你们不要乱来,我们有上万人在外面;每人踏一脚,就能将你们寿春城踏成齑粉!”
“爷们现在,就把你们踏成齑粉!”
握刀与答话之人,正是丁守正的堂兄丁守仁。眼见堂弟被杀,他原以为没有机会为他报仇,毕竟对方有上万人马。哪知道范琼竟然派这三十人入城查点粮食,那不是自己把脑袋往他刀口上送吗?
他当然也担心,杀了这三十人,范琼会率领大军入城报仇。转念一想,如果他们迅速解决掉这三十人,再悄悄返回城门,突然将门关闭,坚守不出——范琼一路南逃,有兵无粮,要想拿下寿春,只怕没那么容易。至于邓绍密,一来他也恨范琼,二来需要他们替他守城,应该不会对他们下狠手。
丁守仁突然一声怒喝,挥动大刀率先杀入范军。领范军入城的几名寿春守军见了,也回头向范军杀去。
这三十名范军没带兵器,顿时便有七八人被砍翻在地,喷出的鲜血汇成几条小溪,伴随着一声声惨叫,沿着幽深的街道渐次铺开。
毕竟是久经战阵之兵,度过最初的慌乱,范军渐渐镇定下来。有几个武艺高超的士兵,抢过了寿春守军的兵器,聚合到一处,向着城门的方向且战且退。
“别让驴日的跑了!”丁守仁急吼道。
寿春军在丁守仁的激励之下,又将几名范军搠翻在地,己军也有十多人被砍死或刺伤。
范军拿起尸体做盾牌,一步步退向城门。
“范将军,快救我们!”
守卫城门的寿春守军听到声音,都回头看去。李文渊见状,趁机一声大喝:“兄弟们上!”
他带人守在门口,本就是想伺机夺城。如今天赐良机,当然不肯放过。瞬息之间,便有十多名寿春军被砍翻搠倒,城门落入了李文渊之手。
范琼见城门已开,马鞭一甩,边冲边喊:“弟兄们冲!城里有酒,有肉,还有——女人!”
邓绍密听说丁守仁带人伏击范军,追出来制止,正好看见成千上万的范军,潮水似地涌进了寿春城。他们看见男人就砍,看见女人就拉入屋内;能拿的东西就搬走,不能拿的就放火焚烧……
邓绍密浑身颤抖,喃喃说:“这到底是宋兵还是金兵……”
“邓府君,快回府吧!”瞿胜不等邓绍密回答,拍马转身而走。
邓绍密一声长叹,只得退回府衙。府衙内除了夫人、儿子、冯康母子,以及两名老仆,其他人都走光了。
“老爷,你终于回来了。”夫人知道邓绍密安全,松了一口气;听见杀喊声、惨叫声越来越近,又忍不住忧惧,“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卧房床下,有前任府君挖的一条密道,可以直通城外,你们快由此出城。”
“父亲大人您呢?”只有邓公子听出了邓绍密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我是一城父母官,不能走。”
“那我留下来陪父亲大人。”
“我也留下陪邓府君。若是没有邓府君救助,我早就死了。”冯康紧跟其后。
邓绍密看着儿子,厉声说:“你陪我死,不过是小孝;为我报仇,为我邓家留下血脉,才是大孝!”又面向冯康说,“你也要好好长大,杀光金人,给你父亲报仇!”
邓夫人和冯康母亲,上前拉起各自的儿子,均呜咽不绝。
邓公子拭干眼泪,说:“父亲大人,我不想十年后再给您报仇。您告诉我,找什么人,可以尽快要范琼的命?”
邓绍密想了想,说:“找张浚张公!走,快走!”
两名仆人拉着邓公子和夫人,和冯康母子一起奔后厅而去。
范琼带着亲兵冲进府衙,里面除了从容端坐的邓绍密,再无他人。亲兵找不到人,就四处搜寻财物。
邓绍密冷笑说:“这就是你带的好兵。”
“你带的兵好,可惜都做了刀下之鬼。”范琼针锋相对。
邓绍密正色说:“范将军,就算我邓绍密有罪,寿春百姓何辜?身为朝廷命官,你可还记得太宗的《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范琼一脸不屑:“上天?上天在哪里?”
邓绍密说:“就算天眼一时难开,还有圣上呢。有道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身为臣子,不遵号令,不守规矩,就是乱纲。乱纲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这话彻底激怒了范琼,他霍地拔出佩剑,直指邓绍密面门:“我倒要看看,是你诛我,还是我诛你!”
剑光闪过,邓绍密的官帽在地上滚了两圈,终于一动不动。
五
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九月的一天,临安城外的官道上驶来了一乘官轿。轿中的张浚听见人声渐多,知道即将入城,伸手拨开轿帘向外眺望。
金兵没过江之前,临安物产丰饶,商业发达,人口稠密,是闻名天下的富贵繁华地。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金兵攻破临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人间天堂遂成人间地狱。
如今,经过五年的休养生息,临安的街市慢慢恢复了热闹,民居却未能尽复,城内处处可见仅能栖身的草棚。但时局总算安定下来,百姓虽还穷困,脸上朝不保夕的恓惶之色,已经大为减少。
路过西湖的时候,张浚把目光投向了苏堤。已是秋天,苏堤黄绿并杂,横卧波心,宛如一条绸带,将西湖南北两岸挽在了一起。两边的湖水被突起的秋风吹动了心事,泛成道道涟漪;行至远处,涟漪又化成了薄雾轻烟,湖岸群山顿时笼罩在一片氤氲之中……
看着秀美绝伦的西湖秋景,张浚不禁豪气填胸,一个念头涌上心间:只要有我张浚一天,绝不让胡虏再糟蹋这如画江山!
过去一年,不管对大宋还是对张浚,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年。
去年年底,金和伪齐组成联军,分两路南下。在老朋友——当朝宰相赵鼎的建议下,赵构起用张浚为知枢密院事。张浚接到任命,马不停蹄赶到建康布置迎敌。
经过精密部署,一路金军被韩世忠挡在了承州境内,另一路则被岳飞击败于庐州城外。将近年关,老天爷也来帮忙:连续多日雨雪齐下,阻绝了饷道,金军只能杀马为粮。主帅完颜宗弼(兀术)见军无斗志,宋军又防守严密,只得下令撤军。
打了这么大的胜仗,赵构当然很满意,授予张浚右仆射,同平章事,兼枢密院事,以右相之名,都督各地军马。
外患暂平,朝廷把目光投向了洞庭湖。南渡以来,洞庭湖一直不太平,钟相、杨幺先后自立为王,内反朝廷,外连伪齐,有如抵在朝廷后背的一把尖刀。朝廷多次派兵清剿,都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这次,赵构下定决心,命张浚联手岳飞,务必要擒获杨幺。张、岳二人精密谋划,剿抚并用,最终生擒杨幺,彻底平息了洞庭之患。杨幺手下的五六万精壮之士,也被纳入岳飞麾下。
现在的大宋,内有贤相,外有良将,又免除了后顾之忧,张浚开始构想一个宏伟计划——这个计划如果成功,大宋将得以中兴;而他张浚,也将名垂青史!
“德远犁平洞庭,又建奇功!”见张浚进入都堂,左相赵鼎赶紧起身迎接。
张浚字德远。
“元镇过誉了。”张浚微笑说。
赵鼎字元镇。
张浚知道,这次自己能先败金兵,后平洞庭,离不开赵鼎的起用建言。对于赵鼎,他是真心感激。
饮过一口杂役奉上的茶,张浚看着赵鼎说:“元镇看起来清减了不少,莫不是朝中有何烦难之事?”
赵鼎叹息一声,道出了原委:今年,国内很多州县遭遇了旱灾或洪灾,导致收成大幅下降。同时,因为连年战争,不少地方人口锐减;朝廷不知当地情况,依旧委派官吏——更可恨的是,个别贪官不仅白领俸禄,还要去搜刮已经很穷困的百姓,逼得百姓只好啸聚山林,甚至北逃伪齐。
在赵鼎的主持下,朝廷开始着手解决冗官问题;对于受灾之地,则积极安排赈灾。
张浚一边听,一边点头。对于赵鼎所言,他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但总体来说,他认为赵鼎处置得当,不负左相之名。
“德远,最大的开销,还不在赈灾和官员俸禄,而在——用兵。”赵鼎突然说。听了这话,张浚心里咯噔了一下。
赵鼎看了张浚一眼,又说:“三年前,全国不过二十余万兵;到今年,全国至少有三十万兵——岳飞一军,扩充得尤为厉害,目前已达十万之众。每年的赋税,养兵都不够啊……”
“依元镇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好?”张浚听出赵鼎似有裁军之意,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德远是右相,主管军事,这事该你拿主意。”赵鼎反把皮球,踢给了张浚。
“我只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这些兵将,只怕临安处处是金人——你我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饮茶论政!”
这话明显说重了,但赵鼎脾性温和,也不怎么生气,依旧和颜说:“德远,你要理解我的难处啊……”
“张浚身为朝廷命官,只知国家之难,不知左相之难!”张浚霍然起立,又扔下一句话,“既然你我意见不合,那就明日朝堂之上,请圣上定夺吧!”
说罢,拂袖而去。桌上的茶杯被带动,摇晃了几番,方才艰难停稳,茶水、茶叶却已抛洒一桌,如暴风雨后的庭院一般狼藉。
赵鼎说什么也想不到,一场老友重聚,竟会闹得如此不快!
看着张浚决然而去的背影,赵鼎喃喃说:“德远,你可知道,嫌兵多、怕武将坐大,正是圣上日夜忧心之事啊……”
六
第二天朝会,张浚并未将和赵鼎的争辩奏明皇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在他准备说之前,皇帝先就他平息洞庭之功进行了赏赐:白银、锦缎自不必说,还封他的母亲计氏为秦国夫人;就连两个儿子张栻、张枃,也有封赏。
张浚感动得流下了热泪,连忙磕头谢恩:“陛下如此恩遇微臣一家,微臣,唯有死报!”
昨天离开都堂,张浚也曾怀疑,裁军之说,是否是皇帝借赵鼎之口,向他探口风?如果是这样,他就该向皇帝言明,只要金虏未灭,便万万不能裁军。
今天朝会,皇帝不但不提裁军之事,还厚赏主管军事的自己。如此看来,皇帝应该没有裁军的打算。只要皇帝无此打算,他就没什么可担心。
另外,在听到宦官宣布,封母亲计氏为秦国夫人时,张浚就对赵鼎消了气。
张浚出生于汉州绵竹,其一世祖是唐宰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曾任岭南节度使。八世祖张璘,曾任国子祭酒,随唐僖宗入蜀,徙家成都。十世祖张文矩,封沂国公,早逝,其夫人携子迁居绵竹。
张浚父亲名张咸,曾任佥书剑南西川节度判官。张浚四岁时,张咸去世,家道由此中落。母亲计氏也生于蜀地官宦之家,为把张浚培养成人,她白天辛苦劳作,夜晚就在油灯下教张浚识字读书……
赵鼎和张浚一样,也是四岁丧父,由母亲含辛茹苦抚养成人。
有很多次,两人说起母亲的慈爱与辛劳,说起母亲督促他们读书时的严厉与祈盼,觉得和对方就像一同长大的亲兄弟。
既然是兄弟,就不该小肚鸡肠,因一两次口舌之争而不能释怀。
张浚的家人,目前都在都督府所在地——平江。
建炎三年,大将苗傅和刘正彦发动兵变,逼迫赵构退位于只有三岁的儿子赵雱。张浚联合吕颐浩、刘光世、韩世忠等人起兵勤王,从此获得赵构信任。当时誓师讨逆的地方,就是平江。
今年年初,为了统一指挥全国军马,赵构成立了都督府,以张浚为都督。朝堂讨论都督府所在地时,张浚毫不犹豫提出了平江。赵构、赵鼎一来知道他顾念旧地,二来将都督府设在平江,既便于指挥作战,又能拱卫临安,于是都未反对。
“老爷回来了。”见张浚进门,夫人宇文氏笑眯眯地打招呼。张浚是孝子,计老夫人受册封,宇文氏知道他会开心,于是也跟着开心。
张浚点了点头,向坐在一旁的母亲问安,又逗弄了一下赖在母亲怀里的小儿子张枃,转头问夫人:“栻儿呢?”
“在书房呢。”
张栻、张枃都很聪慧,尤其是张栻,小小年纪就显得天资不凡。某天,张浚带张栻出门散步,手朝上指了指,说:“这是天。”又朝下指了指,说,“这是地。”
张栻立即问:“父亲大人,地之下是土,天之上是什么呢?”
张浚听了,竟不知如何作答。
其时,张栻还不到两岁。
张浚来到书房,正欲推门,听见张栻正和仆人冯康在谈论什么,于是停了下来,想听听大儿子又有什么奇论。
寿春被屠当天,冯康和邓公子一行从密道逃出,不幸被范琼的军队发现。母亲、邓夫人、邓公子,以及邓家两位仆人,全部惨死于范军之手。冯康被木棍击昏,范军以为他已死,继续去追杀其他寿春居民。
冯康苏醒后,想起邓府君曾说,要给他报仇,须得找到张浚张公。问了无数人,跋涉了数百里路,冯康终于在平江找到了张浚。
张浚听了寿春城的惨状,暴怒不已。其时正遇苗、刘兵变,国家风雨飘摇,无力惩治范琼这样的骄兵悍将。张浚只好按压愤怒,另寻良机。
苗、刘既平,朝廷派监察御史陈戬至范琼军中召其回朝。范琼不仅不愿跟随陈戬回朝复命,还肆无忌惮地宣称自己在淮南等地,招揽了十多万盗贼,以充实军队……
赵构听其言、观其行,认为范琼拥兵自重,目无朝廷,似已生反叛之心。
张浚趁机上表,历数范琼胁迫太上皇及宗室至金营、依附张邦昌、临阵脱逃、血洗寿春、拥兵自重等诸般罪状。
赵构于是命张浚收捕范琼,处以国法。
张浚和下属兼密友刘子羽商量后,定下一计:以“商谈如何平定各地民变”为名,同时召集范琼、刘光世、杜充等将入临安,以免范琼疑心;又命大将张俊埋伏好五千兵马,范琼一出现就立即解除其武装。
范琼果然中计,当场被抓并很快被杀。
冯康听到消息,再度来到张府,流泪叩谢张浚,直到把头磕破,鲜血流满脸颊,仍不肯停止。张浚见冯康双亲已失,年纪虽小却老成持重、忠心耿耿,就把他留在了张府。
入张府不久,冯康向张浚提出了一个请求——习武。
书房内,张栻正在请冯康讲国朝旧事。
张栻虽然聪慧,但毕竟年幼,于宋朝开国以来的历史所知不多。冯康年长十多岁,加之南逃途中,听了不少太祖太宗如何开国,真宗仁宗如何强国,到英宗神宗哲宗又急转直下,再被宋徽宗一通胡搞,终有开封破城、二帝为奴的奇耻大辱。
“我朝由强转弱,到底是谁之过呢?”张栻好奇地问。
“好多人都说,王相公难辞其咎。”
王相公,指的是王安石。王安石进行变法,本是想革除旧弊、富国强兵。无奈反对者太多,王安石又急于求成,正直的大臣不支持,他就重用吕惠卿等小人,宋朝由此党争不断,国力由强转弱。
冯康给张栻讲了一个“郑侠献流民图”的故事。
神宗熙宁七年(1074),王安石变法的第五个年头,时任安上门监的郑侠,冒着被流放和坐牢的危险,给神宗上了一幅《流民图》。
上一幅图,何至于坐牢?
因为郑侠职位低微,根本没资格给皇帝上奏表;无奈之下,他只好谎称是绝密急情,这才将《流民图》送到神宗御前。
显然,这样做有违法度;即便神宗不追究,王安石也绝不会放过他——此前反对变法的司马光、苏轼等大臣,不是被闲置,就是被贬出京城,何况小小的安上门监?然而,因为不忍天下苍生再辗转哀号,郑侠还是决定冒死进谏。
神宗摊开《流民图》,只见开封城外的大道上,流亡的难民扶老携幼,绵绵不绝。他们个个面黄肌瘦身无完衣,随时随地都可能冻饿而死……
看完此图,神宗潸然泪下,连续几夜不能成眠,这才下定决心废除变法。
张栻听得又是感慨又是愤然,问:“既然变法已废,后来又怎么会失国呢?”
冯康想了想,说:“主要还是因为徽宗吧。”
宋徽宗是北宋最糟糕的一个皇帝,他迷恋丹青,一任蔡京等“六贼”胡作非为,搞得国穷民怨,被趁势而起的金国,轻而易举占据了半壁江山。
冯康又给张栻讲了一个徽宗是怎么投胎皇家的故事:相传神宗某天到秘书省,见到一幅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神宗见李煜风流文雅,忍不住再三叹讶。没多久,后宫有妃怀孕,十月后生下赵佶,也就是后来的徽宗。
这个故事显然是想说:太祖灭了李煜之国,李煜便投胎为徽宗,搞乱大宋,报当年南唐被灭之仇。
张浚听冯康所说,一开始还不算出格,后来却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推门大喝道:“哪里听来的佛家因果轮回之说,简直一派胡言!”
张栻和冯康见张浚突然出现,先是一怔,随即长跪于地。
张浚瞪着冯康,说:“你一介微民,又是孩子,怎敢指摘天子,妄言朝政得失?去,到书房外跪两个时辰!”
冯康出去后,张浚盯着张栻,厉声说:“想知道兴衰大势和做人之道,应当用功读书,怎能求问于下人?”
张栻一脸认真地说:“是,父亲大人。不过,我认为方才冯大哥所讲,并非全是不经之事。比如那个郑侠,就颇多可取之处。”
“哦?说说看。”张浚的语气,不由变得温和。
“在儿子看来,为人臣子,只有像郑侠那样,进言时不计自身得失乃至生死;国家有难时,才能像父亲大人一样,成为朝廷柱石——就算不能,也不至于变节求生、辱没先祖!”
张浚想不到儿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节操,心中大为喜慰。他伸手扶起张栻,说:“我军务繁忙,此前又见你年幼,一直没有好好教导你。我决定从今天起,只要有空,就亲自教你识字读书。”
张栻闻言大喜:“谢谢父亲大人!”
晚上,张浚失眠了。他一会儿因儿子是可造之材而兴奋,一会儿又由“李煜投胎为徽宗”的谬说想到了皇帝。
自从独子赵雱死后,赵构一直没有生育。为免江山后继无人,三年前,虽然极度不愿,赵构还是在群臣的建议下,将太祖赵匡胤的七世孙赵伯琮,收入宫中养育。如果赵构命中无子,赵伯琮很可能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当年太祖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有传他是死于其弟赵光义之手。赵光义不仅夺了哥哥的江山,做皇帝后还逼死了哥哥的两个儿子:赵德昭、赵德芳。
如今这花花江山,将从太宗后裔之手,交还到太祖后裔的手上——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如果是这样,属于他张浚的天意,又是什么?
张浚不禁又想起那个构思已久的宏伟计划……
七
张浚的宏伟计划是——灭伪齐!
金天会八年(即高宗建炎四年,1130),为了方便统治中原百姓,同时在金宋之间建立一个缓冲地带,金国册封北宋旧臣刘豫为帝,建立了伪齐政权。
和张邦昌不一样,刘豫很乐意做金人的走狗。为了讨好金国贵族,他广增赋税,大肆搜刮,甚至不惜开掘大宋皇陵盗取宝物,好给金国皇帝贵族上贡。同时,为了向金国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他多次派兵配合金人攻打大宋。
在张浚看来,刘豫的伪齐,就好比一把悬在大宋眉头的刀子,此刀不除,国无宁日;而一旦伪齐被剪灭,不仅能尽复中原故土,甚至还有机会迎回二圣,一血靖康之耻!
绍兴六年(1136)正月,赵构下诏,命张浚到鄂州巡阅岳飞的行营后护军;一回临安,张浚就正式向赵构提出了灭齐构想。
这是大事,赵构马上让太监去传赵鼎。
“微臣恭祝陛下圣安!”赵鼎一路行来,已在默默揣测皇帝突然召见,为的何事?如今意外见到张浚,疑惑更深,甚至还生出些微不满——本次回京,张浚没有依照惯例,先与他相见。
“元镇起来说话。”
“是!”赵鼎一边答应,一边缓慢起身,站在了垂手恭立的张浚旁边。
“德远,把你的谋划,向元镇讲讲。”
张浚于是将自己的灭齐构想,又讲了一遍。话刚说完,赵鼎马上质疑:“德远认为伪齐可灭?”
“当然!”
“理由呢?”
“中原军民屈身事齐,乃是迫不得已,他们仍心归大宋,此其一。刘豫倒行逆施,助纣为虐,掘皇陵盗宝物,视百姓如刍狗,上天震怒,频降灾祸,中原义士,群起反抗,此其二。岳飞收复襄阳六郡,韩世忠、吴玠近来与敌交战,亦有大胜,我朝良将如云,士气如虹,此其三……”
见赵鼎大摇其头,张浚心里微微冷笑,面向赵构说:“陛下,微臣巡视后护军时,曾和岳飞有过一次深聊。岳飞说,他与中原反齐义士早有联系,朝廷一旦出兵,中原义士将即刻举事,以作内应……”
“哦?”一直没有说话的赵构,突然有了兴趣,“德远继续说。”
张浚还没来得及开口,赵鼎插话说:“德远仍未说到关键点——国朝攻打伪齐,金人岂会坐视不管?”
“元镇身为左相临阵太少,才会如此惧怕金人!”见赵鼎不仅和自己意见相左,还多次打断自己,张浚再也不能克制,忍不住出言讥嘲。
赵鼎被刺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说:“赵鼎是为国家存亡计,为陛下安危计,哪里,哪里是怕金人!”
发泄一通后,张浚又有些后悔方才的失礼:当着陛下的面,如此出言不逊,岂是为臣之道?
张浚曾熟读周敦颐、张载、二程等理学名家的著作,一贯注重修身养性;无奈个性过于耿直,加之灭伪齐又是心中极为看重的事,才会一时忍耐不住,当着皇帝的面讥嘲赵鼎。
张浚告诫自己不必理会赵鼎,只要能说服皇帝,就大事可成:“陛下,臣今日提议灭伪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金虏内部,出了大变故!”
去年正月,金国第二任皇帝完颜吴乞买病故,继任者是十六岁的小皇帝完颜亶。完颜吴乞买在世时,军权主要掌握在完颜宗翰手里。
提起完颜宗翰,宋朝从皇亲国戚到平民百姓,都是既恨又怕——是他,攻破开封,俘虏了徽钦二帝;是他,逼得陛下赵构,从建康到临安,从临安到越州,从越州到明州……直到逃至茫茫大海,才侥幸保住性命。
金国建国之初,实行的是勃极烈制,权力主要集中在都勃极烈(皇帝)、谙班勃极烈(皇储)、国论勃极烈(国相)、阿买勃极烈(国相助手)等人手里,实行的是集体领导,皇帝的权力受到很大制约。
完颜亶继位后,在养父完颜宗干协助下,效仿汉制,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以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为最高权力机构,以太师、太傅、太保三师,以及太尉、司徒、司空三公为最高官衔,管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紧接着,小皇帝将完颜宗翰召回上京会宁府,委任其为太保、尚书令,和完颜宗干、完颜宗磐一同主持国政;其实是用相权,换掉了他的军权。完颜宗翰离开军队,接替他的,就应该是完颜昌;而完颜昌,是金国主和派的代表,素来主张与大宋“和平相处”。
“此消息可确切?”听完张浚的汇报,赵构双眼放光。
“臣不敢欺君。”
张浚去年九月面见赵构,没有即刻提出灭齐建议,就是因为尚未核实金国变故真假。
这个消息实在太好了!只要金国不出兵,灭伪齐将大有希望。到时候宋金国土相连,战,可以和金国兵戎相见;和,可以派使臣直达金人朝廷,面见金国皇帝。赵构虽然兴奋,脸上却不露声色,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赵鼎,问:“元镇怎么看?”
赵鼎不主张攻伐伪齐,并不是因为怯敌,而是担心国家财赋不足,百姓又生活困窘,若无一定把握,万不能再起刀兵。眼下形势大利,他还有什么阻扰的理由?
“臣认为,伪齐可灭。”
“好!”赵构拍了一下身下的椅子,说,“我就将此事,全权委托德远!此功若成,德远就是我中兴第一功臣!”
张浚全身热血沸腾,赶紧伏地谢恩:“臣必尽全力!”
八
“张公回来了。”见张浚阔步迈入都督府,正在弈棋的刘子羽和吕祉放下棋子,起身迎接。
“圣上同意了北伐大计。”张浚不及落座,先告诉了两位下属兼好友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刘、吕二人从张浚入门时的满面春色,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等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兴奋欢呼:“太好了!此功若成,张公一定垂名青史!”
张浚摆了摆手,说:“灭伪齐,绝不仅为我张浚的个人功名。金人破我东京,掳我二帝,用铁蹄摧残我大好河山,乃我大宋仇人;刘豫僭立为帝,无法无天,无君无父,乃我大宋的罪人。张浚身为右相,灭仇伐罪,上报圣上,下抚百姓,乃是职责所在。”
“不仅是职责,还是天命。”刘子羽说。
“没错,这是天降大任于张公。”吕祉也附和说。
这话张浚爱听,他微笑着捋了捋长须。这几年,因为过于操劳,他的须发已经白了一半,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好几岁。
“彦修、安老,我们再来议议如何用兵。”
刘子羽字彦修,吕祉字安老。
此前,按照张浚的建议,朝廷对军队进行了一次整编。全国军队分为“三衙军”和“五护军”。三衙军是禁卫军,由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组成。这支军队,除了杨沂中统领的殿前司实力较强外,其他两司,已形同虚设。
五护军由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岳飞、吴玠五员大将统领。
目前,刘光世统领的左护军,驻扎在太平州;韩世忠统领的前护军,驻扎在承、楚二州;张俊统领的中护军,驻扎在建康;岳飞统领的后护军,驻扎在鄂州;吴玠统领的右护军,扼守川陕。
按照张浚的计划,本次北伐以岳飞、韩世忠主攻,张俊、刘光世主守,杨沂中主援。至于吴玠,因为远离战地,只需守紧川陕要冲,不让金虏有机可乘即可。
计划既成,三人都是雄心勃勃。
吕祉笑着说:“张公,何不请彦修算上一卦?”
刘子羽也不推辞,很快便有了结果:是师卦。师卦的卦辞是:贞,丈人吉,无咎(意思是,只要由贤明的长者执掌军旅,就吉利无灾祸)。
“张公,大吉啊。”吕祉感叹着说,“有你这个‘丈人’指挥伐齐,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北伐第一波攻击,由韩世忠的前护军发起。他率军渡过淮河,沿符离北上,直抵淮阳城下。
刘豫早已探得消息,在淮阳城外集结了数万军队,铁桶似的将韩世忠围了一圈儿。
韩世忠打仗,向来不畏箭矢、身先士卒。危急关头,他横戈跃马,第一个冲向敌人的包围圈,不仅率军成功突围,部将呼延通还生擒了金将牙合孛堇。
杀出重围后,韩世忠没有继续后撤,而是返身又杀回淮阳城下。伪齐军料不到韩世忠会去而复回,顿时被冲得溃不成军,人马相互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城下的敌人被冲散,韩世忠便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围攻淮阳城。城内的伪齐军领教了韩世忠的厉害,紧闭城门,不管宋军如何叫骂,也绝不出战。
韩世忠不怕敌人,但敌人当缩头乌龟,他就没辙了。
六天后,刘豫的侄儿刘猊和兀术合兵杀到淮阳城下,又把韩世忠围在了垓心。
别人怕兀术,韩世忠却一点儿也不怕。
建炎三年(1129)冬,兀术率军南下攻宋。金军从马家渡渡过长江,破建康,袭临安,后因孤军深入,难以久据,只得撤军向北,来到了镇江。
兀术不知道,韩世忠已在此候他多时。
建炎四年(1130)三月,韩世忠率军和金人激战于金山一带的长江水域。当时兀术带着十万大军,韩世忠手下不过八千人,却选择了主动出击。梁红玉击鼓助战,韩世忠率领战舰冲向金军战船,硬生生将兀术逼回长江南岸;就连兀术的女婿龙虎大王,也被韩世忠生擒。兀术无计可施,表示愿意献出所有战利品和军中战马,只求韩世忠能放他回长江以北,却被韩世忠断然拒绝。
过不了江,兀术就溯江而上,希望能找到宋军防线的空隙,渡江北归。
金兵朝上游走,正中韩世忠下怀,他率军对兀术紧咬不放,直到将金兵逼进黄天荡。
黄天荡是长江分流出来的一条水道,河道狭窄,越往前行,淤泥杂草越多,好比一条死胡同。等金人发现此乃绝地,意欲回头时,只见后方的水面上,已经横满了韩世忠的战船……
后来,兀术找到了当地一老农,在他的指点下,金兵在一条名为老鹳河的故道,开渠三十里,连通了长江口,这才没在黄天荡里活活饿死。
然而,这次和黄天荡之战并不一样:第一,这是陆战不是水战;第二,没有地利之便;第三,孤军深入的,不是兀术,而是韩世忠。
韩世忠审时度势,决定向后方求援。当时离韩世忠最近的,是张俊的中护军。韩世忠于是给张俊写了一封求援信,张俊却惧怕敌军势大,以“另有军情”为由,拒绝出兵救援。
友军见死不救,韩世忠暴怒之余,不怕死的犟性又犯了。他列阵迎敌,并派手下明明白白告诉金军和伪齐军:身着锦衣、脚踏骢马立于阵前的,正是韩将军本人!
金军和伪齐军听了,顿时朝韩世忠蜂拥而来。
韩世忠见状,回头对手下大吼:“狭路相逢勇者胜,想不死,只有自己不怕死!”说完,又是第一个冲向敌军。
韩世忠手下将士,怒吼着跟随主帅直冲敌阵,接连杀掉几名金军和伪齐军大将。金齐联军又被杀得大败,连续几天不敢再进攻。
消息传到都督府,张浚担心韩世忠孤军深入会有闪失,下令其回军楚州。
韩世忠大摇大摆撤军,随军而回的,还有上万名自愿回归大宋的淮阳百姓。
前护军的这次北伐,给张浚带来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金国确实不会对伪齐坐视不管;好消息是,来的是兀术,不是完颜宗翰。
看来,那个令宋人生畏的粘罕(完颜宗翰女真名),果已失去了军中实权。
第二波北伐的主角,是岳飞的后护军。
五护军里,不管是士兵数量还是战斗力,岳飞的后护军都是最强的。岳家军有十余万人,共分为十二统制军。战将方面,张宪、徐庆、王贵、牛皋、杨再兴……都是威震八方的名将。
当然,最值得信任的,还是主帅岳飞。他抗金之志坚硬如铁,用兵又大开大合,如有神助。本次北伐能否顺利剪灭伪齐,主要就看岳飞和他的后护军。
按照张浚的计划,岳飞由鄂州过江,进驻襄阳,然后挺进中原,剑指开封。
岳飞却并未依照张浚的计划出兵,而是先派牛皋向东攻击汝州鲁山县附近的镇汝军。牛皋不负众望,生擒素有骁勇之名的镇汝军守将薛亨。牛皋继续进攻,接连收复颖昌府的大部,以及蔡州周边区域,逼得伪齐军向他集结。
一个月后,岳飞率主力出征,主攻方向是西边的虢州。岳家军迅速攻下虢略、朱阳等地,获得十五万石粮草,开始筹划夺取商州。很快,商州也被岳家军拿下。
拿下商州后,岳家军突然转向,兵锋直指顺州。
与韩世忠勇者无惧似的死磕不同,岳飞用兵,大开大合,灵动变幻,往往出常人之所料。就好比这次北伐,他先是派牛皋向东进军,牵制住伪齐军主力;然后亲率大军,西向横扫,获取粮草等战略物资;最后再掉转兵锋,剑逼本次北伐的主要目的地——中原大地!
岳飞得胜的消息传到都督府,刘子羽忍不住感慨:“鹏举用兵,真是神鬼莫测啊……”
岳飞字鹏举。
张浚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岳飞不听他的号令,擅改作战计划,这习惯可不能纵容。然而,岳飞毕竟取得了大胜,不宜去信斥责。
九
西天还留着昨晚的残月,太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出现在东方的天空里,把一丝丝明亮却不燥热的光线,洒在了都督府内。后院的书房里,突然传来了洪亮的念书声,几只小鸟被这声音惊动,警惕地左右打量了一番,确定并无危险,又叽叽喳喳欢快地叫了起来,像是对那念书声的回应。
念书之人,是张浚——他正在教张栻读《孟子》。
念完“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句,张浚感慨说:“先贤之道,尧传之舜,舜传之禹,禹传之汤,汤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子。”
张栻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为何人,张浚就将几位先贤略作介绍,继续说:“孟子之后,圣学失传。千年以来,学者不是拘泥于传注,就是沉溺于文辞,更有自以为高明者,陷于异端邪说而不自知。昌黎先生说‘学所以为道’,栻儿,你要读书,更要明白读书,乃是为了承续圣人之道。”
张栻恭恭敬敬回答了一声“是”,问:“父亲大人,我朝可有人能传继圣学?”
“当然有!”张浚看了一下儿子,说,“就是我以前和你提过的,濂溪、明道、伊川诸先生。”
濂溪先生、明道先生、伊川先生,是当时学者对周敦颐、程颢、程颐三位理学家的尊称。张浚曾师从程颐的弟子谯定,对二程,尤其是程颐的学说,极为信服。
“传继圣学,不仅要探求圣人文章言语之真义,更要依循圣学,正心诚意,修身养性,而后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张浚顿了顿,又说:“可惜啊,虽有伊川、明道诸先生,不遗余力传播圣学,世人或冥顽无知,或自以为是,仍不得沐浴圣学光华。而以圣学之道修养自身者,更是寥寥无几。靖康年金虏南下,文官武将屈身从寇者,有如过江之鲫。伊川先生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需遵从此话者,岂独女子——男子汉大丈夫,更要以此为志,哪怕刀剑加身,亦不能失节!”
理学不能广泛传播,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朝廷不重视,甚至故意压制。
以程颐为例,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因陷入新旧党争,他被贬到涪州,交由地方官管制。此后继位的宋徽宗,甚至下令毁灭程颐所有著作。好在程颐同道、学生众多,一方面偷偷保存他的书籍;另一方面,积极为他在朝廷言说奔走。程颐死前一年,终于得到了朝廷的赦免。
对于这一点,张浚觉得张栻还年幼,不宜对他言及。
张栻见张浚久未说话,问:“靖康年,可有我大宋子民,不惧于金人的刀剑相逼,不屑于金人的富贵诱惑?”
“有,还不少!”张浚肯定地回答,“否则我朝,怎能在开封城破后,又立足于江南?又怎能在今天挥师北伐,有望收复中原故土?”
接着,张浚给张栻讲了李若水的故事。
靖康二年(1127),金兵大举南侵,徽、钦二帝被俘至金营。时任吏部侍郎的李若水,见徽、钦二帝被金人侮辱,怒斥金国统帅完颜宗翰不遵照此前的承诺,善待二帝。
完颜宗翰见李若水忠勇可嘉,想收买留用,许之以高官厚禄,却被李若水严词拒绝。完颜宗翰探得李若水是一个孝子,又以“你父母年事已高,只要愿意投降,就有机会南归侍奉双亲”为由,劝降李若水。
李若水回复完颜宗翰的,只有一句话:忠臣事君,不复顾家!
利诱不成,完颜宗翰开始对李若水用刑。李若水不惧拷打,仍痛骂不绝。完颜宗翰大怒,命人割下李若水舌头。李若水不能用口骂,便以手相指,怒目而视。完颜宗翰又命人对他挖目断手,然后一刀刀割下他的肉,将他凌迟处死。
张栻听得血脉偾张,说:“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李大人就是杀身成仁的典范!”
一直侍立在侧的冯康,也是激动不已。
张栻学习,冯康常常伺立一侧,书中所讲,不免也要听入一些。无奈天资有限,冯康对于圣贤讲的大道理,始终不甚了了。不过,从开封一路南下,对于金人的暴虐残忍、滥杀无辜,却是深有体会。同时,冯康也忘不了父亲被杀之仇——他向张浚要求习武,也是希望他日能有机会找金人报仇。
张浚知其心意,欣赏其骨气,选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手下做他的师父。经过几年学习,冯康的武艺已经颇有根基。这次张浚督军北伐,冯康本想作为普通士兵上阵杀敌。想到张栻年幼,需要他照顾陪伴,这才打消了念头。
听张浚讲起金虏如此对待李若水,冯康的刻骨仇恨又被激起。只是张浚家教甚严,仆人没得主人允许,不得擅自发言,否则就是违礼。
“张公,前线有喜报!”人还在门外,刘子羽和吕祉,先将好消息送了进来。
后护军的战果还在继续扩大:岳飞手下第一勇将杨再兴,一月前拿下了顺州,开始冲击洛阳下辖的长水县。在长水边界处的张洪涧、杨再兴击败了伪齐在顺州的最高长官张宣赞——更重要的是,岳家军还获得了张宣赞留下的上万匹战马!
宋朝开国以来,北有大辽,西有西夏,加上失去了燕云十六州,购马通道全部掌握在别人手里。靖康之变和南渡以来多次大战,宋军之所以敌不过金军,缺乏一支可以和金军匹敌的精锐骑兵是重要原因。
现在,有了这一万匹战马,岳家军这头猛虎,将插上双翼,振翅高飞,凌空怒吼,威震中原大地!
张浚看完报捷信,忍不住以掌击桌:“鹏举不愧我朝第一良将!”又抖着信件,转头对张栻说,“李若水大人有一个兄弟叫李若虚,目前正在岳太尉手下效力——此信,正是出自他手。”
张栻见父亲有军情谈,赶紧理好书本,和冯康退出了书房。
“张公,何不趁此良机,让韩世忠、张俊、刘光世、杨沂中诸将集体过江,犁平伪齐,尽复中原故地?”吕祉兴奋地建议。
张浚也有此打算,但他对张俊和刘光世不放心:张、刘二将,从皇帝任兵马大元帅时起就跟了他;有皇帝撑腰,他们经常恃宠而骄,不把他这个都督放在眼里——否则,张俊上次也不敢不救韩世忠。
刘子羽看出了张浚心思,说:“可请圣上将行在移往建康,尽显决战之心。”
这是个好建议。有皇帝在前线督战,张、刘二将就不敢不听令。然而,行在移往建康的建议,又遭到了赵鼎的反对,理由是建康离长江太近,一旦兵事不利,可能危及皇帝安全。
最后,赵构折中张浚和赵鼎的建议,将行在移到了都督府所在地平江。
接着传来的,却都是不好的消息:一是岳飞的后护军,虽然屡战屡胜,但因孤军深入、粮草不继,只得回撤襄阳。二是刘光世和张俊,纷纷向赵构报告,在淮水以北发现了大量金兵。
赵构大急,赶紧召回在前线督师的张浚。
等张浚行完臣礼,赵构立即皱眉询问:“张俊和刘光世都说,淮北到处都是金虏,这是怎么回事?”
张浚从赵构的话里,听出了责备之意——当初是他对皇帝说,完颜宗翰失去了军权,我朝北伐伪齐,金虏很可能坐视不管。
“韩世忠一出兵,就遇到了兀术;如今刘光世和张俊,又遭遇了大量金兵。德远对于金虏的判断……”话说到一半,赵鼎硬生生忍住了,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张浚。
张浚心中恼火,脸色却还算正常;上次在皇帝面前失态,让他更加注重修身养性。
“启禀陛下,张俊和刘光世遭遇金虏,岳飞却没有遇到;更重要的是,我军也不怕金虏。韩世忠能从数倍于己的金齐联军中,带着上万百姓全身而退,就是明证。”
听了张浚的话,赵构仍很忧心,说:“这次有点不一样,据张俊和刘光世所报,淮河以北,金虏人数极多……”
“这正是问题关键所在:张俊军和刘光世军,相距数百里,金虏有多少兵马,可以如此撒网进攻?如果真是这样,以我军之兵力,加上伪齐境内的义军,足以将他们分围而歼之!”
“这确实不是用兵之道。”赵构明显被说服了,“莫非,情报有假?”
“情报是真是假,只需张、刘二将军,和‘金人’打上一战,就能知悉。”
听了张浚的话,赵鼎马上表示反对:“这么做太冒失了。臣认为应令诸军迅速撤回江南,确保长江防线万无一失,同时将行在移回临安!”
“万万不可!”张浚再也顾不得修养,大声争辩说,“尚未与敌决战就主动撤退,将两淮良民美土拱手相让——此乃卖国行径!”
赵鼎脾气再好,被张浚当着陛下的面扣上“卖国贼”的帽子,也不得不大声辩驳:“德远何出此言?我这么做,正是为了国家,为了陛下!”
赵构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赶紧出言安抚:“德远锐意进取,元镇老成持重,都是朕之股肱。是进是退,咱们慢慢商议。”
张浚上前一步,继续进言:“本次岳飞、韩世忠深入伪齐,灭敌无数,全军士气正旺。兵法有云:士气可鼓,不可泻。如若不战而退,士气一衰,伪齐乘胜追击,能否守住长江防线,犹未可知!”
听了这话,赵构心中大动:撤防长江,等于宣告本次北伐彻底失败,就算伪齐不乘胜追击,以后要重振士气,也极为困难。
继续进攻,胜,可助他成中兴之主;败,也还有机会退守长江防线。
“打!我与德远共进退!”赵构终于下定决心,恶狠狠地说。
赵构又令太监取过佩剑,起座下阶,亲自递到张浚手里,说:“德远以此剑督诸将全力向前,与贼决战——如有违抗,军法从事!”
十
回到都督府,张浚立即派人飞报刘光世、张俊、杨沂中,命他们主动出击、不得怯敌。张俊和杨沂中接到命令,向“金兵”发动进攻,才发现所谓的金兵,不过是伪齐军伪装而成。
见自己判断无误,张浚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已是半夜,张浚和刘子羽正准备睡觉,一名亲兵冲了进来:“张都督,有紧急军情!”
“快说!”
“刘光世将军,率领左护军正撤往太平州……”
按照计划,刘光世应率军前往庐州。在他快抵达庐州之时,传来了寿春被刘豫儿子刘麟拿下的消息。刘光世一刻也没耽搁,率领大军火速后退。
刘光世一后撤,刘麟和刘猊就可以合军,共同对付前往泗州的杨沂中。
听得这话,张浚先是感到头皮发麻;缓过神来,又觉得一股烈火直冲脑门,顿时一声大吼:“备马!”
刘子羽建议说:“张公,多带点人。”
张浚明白刘子羽的意思,火速集结了数百亲兵。等手下牵来坐骑,张浚一跃上马,连甩了几鞭,率先冲进漫无边际的夜幕之中。
“刘光世将军何在?!”
队形全乱的左护军,突然发现后退的大路上,一彪人马当道而立,挡住了他们的回撤之路。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持剑,右手按辔,一脸威严加愤怒地瞪着他们。
很快,衣甲不整的刘光世,策马来到军前,看清来者是张浚,忙从坐骑上滚落下来:“末将,参见张都督……”
“刘将军,本都督命你向前,你为何撤退?”张浚大声叱问。
“回张都督,敌军势大,为保存实力……”
张浚冷笑着打断了刘光世:“保存实力?朝廷用你领军,是为了让你保存实力?你保存了实力,朝廷的安危,谁来保存?!百姓的生死,谁来保存?!这如画江山,谁来保存?!”
刘光世身旁,站立着两位将军,一位叫王德,一位叫郦琼。他们跟随刘光世多年,谁也不认,只认眼前这位刘太尉。见张浚对主将如主人呵斥家狗一般,他们很是不满,看向张浚的目光颇为不善。
照张浚以往的脾气,对于这种不遵号令的悍将,轻,撤其军职;重,治以军法。但自从当年杀了不听号令的威武大将军曲端,被朝中大臣纷纷指责后,张浚再不敢太过专断。
再说了,此刻还用得着刘光世。
张浚左手高扬,问:“刘太尉,你可识得此剑?”
刘光世看了一眼,赶紧下跪,说:“臣……识得!”
“刘光世率左护军立即北上,汇合张俊、杨沂中,决战伪齐!任何人若是敢违抗……”张浚“嚯”一声抽出宝剑,剑身震动,嗡嗡之声不绝,犹如龙吟虎啸,“此剑,就是国法!”
张浚身后的几百亲兵,也纷纷亮出兵器;刘光世只见眼前一片刀光剑影,就像一片险峻森严的密林横档身前,再也不能跨越。
“臣一定全力向前,有死无退!”自从见到皇帝的佩剑,刘光世的心就凉了半截;再见到这片刀剑丛林,更是汗如雨下——为今之计,只有戴罪立功,努力杀敌,力求保住脖子上的吃饭家伙。
张浚一走,刘光世就命令王德、郦琼各领一军,分两路直扑寿春。
出发之前,刘光世拉住王、郦两人的手,说:“哥哥的脑袋能否保住,全看两位贤弟了……”
王、郦忙说:“哥哥放心,要死也是我们死在哥哥之前!”
王德、郦琼素来不睦,为了争功,也为了让刘光世能戴罪立功,两人马不停蹄冲往寿春,一路上遇到了几批伪齐军,都被他们三下五除二干掉。坐镇寿春的刘麟听到消息,赶紧弃城而逃。
这样一来,刘猊就只好独自迎战杨沂中。
杨沂中是杨业的玄孙,原是张俊的部下。有段时间,为了保护赵构,他整夜执戈立于赵构卧房外,由此获得宠爱。
和韩世忠一样,杨沂中作战也以勇猛著称。两宋之交,天下大乱,盗贼横出,某次赵构的行在被盗贼围攻,杨沂中只带几名亲兵,纵马挺抢杀入贼群,力斩数百人。贼人大惧,四散而逃,行在重获安全。
赵构见状大喜,传令让杨沂中即刻来见自己。杨沂中不及更衣,浑身浴血而来。赵构见了,很是后悔,让他立即检查是否受伤。杨沂中遵命检视全身,却不见一处伤口。
赵构又是感动,又是惊叹,命太监端来一碗酒,亲手奉上“酌此血汉”。
杨沂中和刘猊,相遇于藕塘。
刘猊先行到达,占据了有利地形将军山。杨沂中到达将军山下,已是三日之后。见兵将疲乏,杨沂中下令先安营扎寨,休整一夜,明日与刘猊决战。
刘猊见宋军远来疲乏,决定趁夜偷袭。他本想亲率大军下山,大将刘修为人稳重,恳请由他率军夜袭宋军,由刘猊守营。刘猊准允其请,命刘修率一半军马下山。
当晚丑时,刘修率军冲入宋营;却见营帐空空,哪里有宋军影子?回头一看,只见将军山上火把处处,一阵阵喊杀惨叫之声,更是随风飘来,如在耳边。刘修大叫一声“中计”,赶紧领军回撤。
原来,杨沂中早料到刘猊会趁夜偷袭,一到子时便倾巢而出,伏兵于将军山下一密林中。估摸着刘修率领的伪齐军已入宋营,便率军向刘猊发动攻击。伪齐军到将军山不过三日,壁垒修得并不坚固,加之守军减少了一半,宋军没费多少工夫,便将其突破,朝着山顶刘猊的帅营攻去。
杨沂中手下将领吴锡,率领五千军马展开正面强攻。刘猊亲临战前,下令放箭,顿时箭如雨下,将上百宋军射落马下。宋军则以神臂弓还射。神臂弓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远,准头高,宋军虽然地形不利,竟依靠此利器,暂时抵挡住了伪齐军。
杨沂中见时机成熟,左手持盾,右手挺枪,亲率一支轻骑,向伪齐军的侧面发起攻击。刘猊借着火把之光,认出了领头的杨沂中,命手下集中射他。杨沂中用盾牌抵挡乱箭,战马被射死,就跳上另一匹战马,渐渐逼近伪齐军。
刘猊大怒,抢过亲兵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杨沂中不被盾牌保护的空当,尚未射击,先听到身后一片嘈杂声——原来,杨沂中以自己和吴锡吸引伪齐军主力,却另派一军绕到伪齐军背后,发动突然袭击,如同在刘猊背后插了一刀。
“王八蛋!”刘猊一声暴喝,右手一松,弓箭因他的激动失去准头,正好射在杨沂中的盾牌上。
刘猊双眼血红,又抢过一支箭,哆哆嗦嗦举起弓,对准了就要冲到面前的杨沂中。左右见势不妙,赶紧抢下他手里的弓箭,推他上马,由上百兵将护卫着仓皇而逃……
十一
藕塘大捷的消息传到行在,赵构大为高兴,得意地对张浚和赵鼎说:“现在你们相信,朕身边有人了吧?”
张浚比赵构还要高兴:“陛下,杨将军立此大功,应予奖赏。”
“升杨沂中为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
“立功者当奖,误国者当罚。本次北伐伪齐,刘光世不听号令,怯敌后退,几误大事,应当夺其军职……”想起刘光世不顾大局地后撤,张浚仍恨得牙痒痒。
赵构心里却很矛盾。
一方面,他和张浚一样,也对刘光世不满。赵构心里清楚,除了张浚列的这条罪,刘光世的罪还不少:迷酒色、吃空饷、变卖军粮……这些罪加在一起,别说夺其军职,就算治他死罪,也不算冤枉他。另一方面,赵构却忘不了刘光世的好。从成立“兵马大元帅府”开始,刘光世就跟着他。刘光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是,但他有一样好,让赵构非常满意,那就是——忠诚。
另外,撤掉刘光世之后,他手下五万左护军由谁统领,也是一棘手问题。
一旁的赵鼎一直没有接话。本次北伐,他次次判断失误;提出的每一条建议,都被证明不合形势,如果被执行,就是误国之策。
皇帝表扬和晋升杨沂中,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因为杨沂中的背后是张浚。杨沂中的成功,就是张浚的成功;而张浚的成功,是对他失误最大的讽刺。
不管他感受如何,奖励杨沂中,他无话可说;但张浚要求严惩刘光世,他心里就不认同了。刘光世虽然怯敌畏战,但他善于收买人心,手下的王德、郦琼等将,除了他谁也不认。罢免刘光世容易,罢刘后如何让左护军不出乱子,却是一个难题,必须谨慎而为。
犹豫再三后,赵鼎还是决定说出心中所想:“陛下,臣以为,刘光世还不能罢免……”
赵构没有说话,张浚却变了脸色:以前胜负未明,赵鼎与他意见相左,或可解释为“政见不合”;此后事态的发展,一次次证明他的正确与赵鼎的错误,赵鼎却还要与他作对——赵鼎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张浚看向赵鼎的眼神变得复杂,语气也充满不善:“左相认为,这样的庸将不该罢免?”
“德远误会了,我不是说刘光世不该罢免,而是事关重大,应该从长计议。”
张浚冷冷地说:“从长计议?如果当初听左相的‘从长计议’,只怕长江以北的国土,全部拱手让给了刘豫!”
“德远你……”赵鼎气得说不出话,又见皇帝始终不出言支持自己,心里如同霜冻,一个主意随之冒上心头。
三天后,赵鼎辞相,张浚被赵构任命为左相;与此同时,秦桧被提拔为枢密使,成为宰执重臣。
经过一番考量,赵构还是决定罢免刘光世。不过他对刘光世颇为优待,不仅没继续追究其责任,还授予他少师、万寿观使的虚职。刘光世凭借在军中捞取的千万资产,足以优游余生。至于刘光世的左护军,赵构决定让岳飞收归。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浚还算满意。刘光世虽未得到严惩,但只要他离开军队,不影响复国大计,张浚就没必要对他赶尽杀绝;另外,由岳飞收归左护军,张浚也认为处置妥帖——就眼下而言,确实没有比岳飞更合适的人选。
“主子,秦桧秦枢密求见。”
张浚正在教张栻写字,听到仆人汇报,忙放下毛笔:“快请。”
张栻听冯康说过秦桧,知道他曾在金营待过几年,归国后向皇帝献计:“如欲天下无事,南自南,北自北”。所谓“南自南,北自北”,是指大宋和金,以长江为界划江而治。这等于承认了刘豫伪齐国的正当性,以及金人对中原的占领。
“父亲大人,秦枢密可是那个提出‘南自南,北自北’的人?”
“正是。”张浚一边回答,一边拿起桌上的布巾,擦拭手上的墨汁。
“儿子认为,能提出这种建议的人,绝非良善正直之辈……”
张浚不等张栻说完,将布巾扔到桌上,瞪眼斥道:“你才读了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就敢如此妄评朝中大臣?”
张栻吓得大气不敢出,忙说:“儿子知错了。”
张浚冷哼一声,甩袖出了书房。
见到秦桧,张浚已然平复了情绪,拱手说:“秦枢密久等了。”
“不碍事,不碍事。”秦桧忙起身迎接,“秦桧早有拜访之心,想到张公为国操劳、政务繁重,怕影响您休息,这才久未登门。”
张浚摆摆手,说:“同朝为官,秦枢密这么说就客气了。”
秦桧知道张浚不好虚饰,赶紧切入正题:“秦桧深夜来访,是有一事求助张公。”
听说有正事,张浚直了直身子,说:“请讲。”
“秦桧认为,不应由岳飞接管左护军。”
张浚看了秦桧一眼,暗想:人人都说秦桧善于逢迎圣上,本次圣上钦定岳飞接管左护军,他为何要反对?
秦桧看出了张浚心思,说:“虽然岳飞是圣上选定之人,但身为大臣,如果此举对国家不利,理应据理力争,让圣上收回成命。”
张浚心想,此话倒是有理,问:“秦枢密认为岳飞接管左护军,会对国家不利?”
“岳飞手中已有十万军马,如果再让他接收五万左护军,全国半数军队,就在他一人之手……”
听了这话,张浚心里“咯噔”一下,颇为复杂地看了秦桧一眼,说:“据我所知,岳飞不是那种拥兵自重的人。”
“张公难道忘了苗、刘、曲端、范琼?”
听了这话,张浚变了脸色。
秦桧却不理,继续道:“苗、刘犯上作乱,范琼目无君上,理当被诛。至于曲端,庸人认为张公不该杀他;但秦桧认为,这等不听号令的悍将,除得越早,越是国家之福!”
建炎四年(1130),张浚任川陕宣抚处置使,率军与金人作战。威武大将军曲端刚愎自用,不听号令,张浚将其贬官下狱;不久之后,曲端死于狱中。
消息传到朝廷,大臣纷纷指责张浚擅杀大将;直到今天,这事仍被张浚的政敌时常提起,令他颇为头疼。
听秦桧支持自己处理曲端,张浚颇有知音之感;但把岳飞比作造反的苗傅和刘正彦,张浚还是觉得言过其实。
见张浚没被说动,秦桧又说:“古人云‘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何况,秦桧还听说,在岳飞帐下,很多人不称‘后护军’,而称‘岳家军’。如果他再接管了左护军,只怕到时候连张公您,也指挥不动他……”
张浚霍然而起:“秦枢密,这等话,可不能乱说啊!”
话虽这么说,张浚却不免想起,上次北伐,岳飞并未遵照他定下的计划用兵,而是自行其是。如果再让他壮大实力……
“秦桧不敢!”秦桧赶紧跟随张浚站起,说,“岳飞是当世良将,屡建奇功,我也不希望他沦为唐末的藩镇之流。秦桧之所以不立即找圣上,而是先来找张公,就是希望商量一个万全之策,可以化解此恶境……”
“谈何容易!”张浚一声长叹,“正所谓君无戏言,圣上已经找过岳飞……”
秦桧少有地打断张浚说:“圣上这方面不难,我朝自太祖开国,重文抑武,就是国策。我愿和张公一同面圣,备陈此理,让圣上改弦易辙。”
张浚知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秦桧没有说出来:苗刘兵变,让圣上从此对武将充满戒心。只要让圣上认识到,让岳飞统领全国半数军马的危险,他一定会收回成命。
见张浚被说动,秦桧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来见张浚之前,他已经面过圣,劝说皇帝莫让岳飞接管左护军。秦桧料定,皇帝虽然口口声声说,希望有人能打败金虏,替他迎回父亲和哥哥,其内心,却并不希望徽、钦二帝南归。因为,徽、钦二帝若回归,他皇位的正统性将受到质疑;而那个击败金虏、收复河山的英雄,则会让他的皇位变得不安全——如果这英雄,再和徽、钦二帝中的任何一位联合,他马上便会面临灭顶之灾。
如今看来,这个“英雄”,最可能就是岳飞。
岳飞本已是一头猛虎,若是再接管左护军,就等于给猛虎安上了双翼,金人制约不了,皇帝同样制约不了……
秦桧将这番话,委婉地说给了赵构。赵构虽被说动,却没有当场表示同意,而是命秦桧去找张浚“商量”。
秦桧会意,离开皇宫后,便直奔张府。
第二天早朝后,张浚和秦桧要求单独面圣。秦桧将由岳飞接管左护军的弊端,又讲了一遍。
赵构故作吃惊,问张浚:“德远以为如何?”
“臣认为秦枢密虑事深远,所言甚当。”
赵构点了点头,以示对两位大臣的同意。因此前已颁旨岳飞,今又收回成命,必须重新拟旨。张浚和秦桧商量了半天,总算拟好了诏书。
“还要劳烦德远,找岳飞好好谈谈。”
张浚好生为难,但平心而论,这件事也只能由他去做。
回到都堂后,张浚立即派人叫来岳飞。寒暄几句后,张浚拿出御札,递了过去。
岳飞摊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颤声说:“张都督,这是何故?”
张浚知道这种出尔反尔的做法不光彩,但他不能将皇帝和宰执对武将拥兵过多的担忧明以告之,只好避开岳飞所问,说:“王德在左护军中素有威望,我想由他任都统制,并让兵部尚书吕祉总领左护军,鹏举认为怎样?”
岳飞心里一阵冷笑:谁不知道吕祉既是兵部尚书,又在都督府参赞军事,是你的铁杆心腹!
“吕尚书虽然有才,但他是书生,带不了军队。另外,王德和郦琼素来不睦,让郦琼居王德之下,只怕军心难稳。”
岳飞的判断,和赵鼎极其相似,这让张浚很不舒服。他强忍不快,又问:“那就张俊吧。”
“张将军性格粗暴,与郦琼矛盾很大,不合适。”
“那就杨沂中吧,他是禁军统领,很得圣上信任,最近又打了大胜仗,风头正劲……”
“杨将军的资历,还不如王德呢。”
张浚再也不能忍耐,大声说:“莫非除了岳太尉,谁也不行?!”
岳飞也怒了:“张都督以国家大事问我,我当然要据实而答!”
说罢,竟不理张浚,起身而去。
岳飞原想合并刘光世的左护军后,立即兴师北伐;为此,他专门上了一道奏表,向赵构详细讲述自己的北伐规划。如今合军无望,岳飞万念俱灰,迅速写了一则奏表,辞去所有职务;不等赵构批准,就一人前往庐山替母守孝。
岳飞不会想到,他这一举动,会在赵构心头投下多大阴影。
十二
吕祉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觉。
前往庐州之前,张浚留下他深谈,告诫他一定要慎重处理左护军将领的内部矛盾。在此之前,都督府和御史台,都接到了王德和郦琼状告对方的文书,足见两人矛盾的不可调和。
为此,张浚奏明朝廷,将王德调往建康,让其军直接隶属于都督府。但左护军将领之间的矛盾,乃至他们对于朝廷的不满,仍暗流涌动。
“张公放心,我不仅要左护军将领对我诚心悦服,还要将左护军训练成不亚于后护军的劲旅,收复二京,饮马黄河!”吕祉慨然而答。
提到后护军,张浚又想起了岳飞。
岳飞未经朝廷允许,撂挑子前往庐山为母守孝,皇帝退还其要求致仕的奏表,让他速回朝廷,岳飞却以“眼疾”为由拒绝。接下来,皇帝又是劝又是抚,岳飞仍无动于衷。迫不得已,皇帝只好下诏,命岳飞的下属李若虚、王贵上庐山,劝说岳飞下山。在诏书中,皇帝严厉地对李、王二人说:如果岳飞仍不奉诏,李、王二人将被军法处置!
这显然不近情理,但也足见皇帝对岳飞屡劝不听的恼怒。
李若虚和王贵,以各种理由,在庐山苦劝了岳飞数天,岳飞总算被说动,并给皇帝写了一封请罪的奏表。
皇帝则在对岳飞的回复里,罕见地提到了太祖皇帝的一句话:犯吾法者,唯有剑耳。
张浚知道,皇帝这次是真动了怒;岳飞的未来,只怕堪忧。
张浚收回幽思,再次告诫吕祉:“安老有志有才,这个我很清楚,所以才向圣上推荐,由你前往庐州节制左护军。但是,形势复杂,安老务必慎重行事。”
“张公放心,王德已经离开,目前军中只剩郦琼。只要恩威并施,我不信搞不定这个军头!”
然而,到了庐州,吕祉才真正理解张浚说的那句话——“形势很复杂”。
左护军不仅派系林立,军纪还极为松弛;对于朝廷派吕祉这个文臣来领导自己,他们也心下不服。
找准机会,吕祉重罚了靳赛、王师晟等几位将领,军纪才稍有改善。但这只是表面的——吕祉的重罚,让左护军将领之间的矛盾得以弥合;他们对吕祉的不满,却也由此达到顶峰。
很快,吕祉听到一个消息:靳赛、王师晟纠结了左护军大部分将领,经常于夜间到郦琼家开会,有时甚至通宵不散。
吕祉惊怒不已,一开始想乘郦琼等人开会时,派兵将其一并擒拿;转念一想,自己在军中毫无根基,贸然行动,只怕会逼得郦琼等人狗急跳墙。
为今之计,只有明里佯装不知,暗中向朝廷和张浚求助,让他们速派大军前往庐州,捉拿郦琼等将。
事不宜迟,吕祉拿过毛笔,给朝廷和都督府各写了一封信,交给一旁的书吏朱照:“八百里加急快送!”
张浚的回复先于朝廷到达:朝廷和都督府,已派驻扎在建康的大将刘锜火速领军前往庐州。
吕祉将信交给朱照收藏,一脸轻松地说:“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吕祉真的太累了,回到内堂就呼呼大睡。
一觉醒来,刘锜也领兵到了庐州。两人分派人马,将郦琼、靳赛、王师晟捆了,召齐兵将,将三人当场正法。内患既除,吕祉和刘锜挥师北伐,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杀到开封城下。
壮志将酬,吕祉大为得意,用马鞭指着巍峨高大的城墙,激励手下将士说:“尔等速破此城,替我大宋一雪前耻!”
将士们挥舞着兵器,跟着他齐声高呼:“一雪前耻!一雪前耻!”
突然,刘豫出现在了城头,冷笑一声,对城下宋军说:“打下开封,功劳都归吕祉这个秀才;你们流血卖命,能得到什么好处?不如杀了吕祉,投降大齐。我们大齐,最看重的是能征惯战的武将,最厌恶的是只会嚼舌的酸儒!”
宋军被刘豫鼓动,开始小声议论,吕祉只听得耳边一片嘈杂之声,犹如蜂鸣犬吠般闹心。他想说点什么,却因心中烦乱,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锜从远处骑马向他奔来,吕祉如遇救星,大声说:“刘将军,快制止你的手下,莫让他们受刘豫蛊惑……”
话音刚落,刘锜已经冲到他面前,突然抽出佩剑,直指他胸口。
吕祉惊问:“刘将军,你这是为何?!”
刘锜一阵冷笑,说:“你好好看看本将军是谁!”
吕祉仔细一看:站在面前的,哪里是刘锜,分明是——郦琼!
“你,你不是被杀头了吗?”
“本将军不仅没被杀头,还要杀你的头!”话音刚落,郦琼挥刀向吕祉砍来……
一名仆人狂喊着“不好”,冲进了内堂。
吕祉刚从噩梦中惊醒,见他如此莽撞,很是不满,呵斥说:“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仆人丝毫没有收敛,仍然大声叫道:“不好了,郦琼将军带着人杀进来了!”
“什……么?”
吕祉还没缓过神,郦琼已经带着人冲到他床前;随行而来的,还有靳赛、王师晟等左护军将领。
吕祉起身拿过外衣披上,故作平静说:“众位将军不请自来,可是有什么紧急军情?”
郦琼冷笑说:“没错,是有紧急军情。”
说完,将一封信扔给吕祉。吕祉捡起一看,顿时一片眩晕——这是张浚写给他的亲笔信!
郦琼上前一步,瞪着吕祉说:“不知我等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吕尚书要让都督府派刘锜镇压我们?”
吕祉已经无暇去管郦琼,他的眼睛搜索了一遍,终于发现了躲在靳赛身后的朱照,大吼道:“朱照,你也是读书人,怎能做出如此卑鄙下作、大逆不道之事!”
吕祉朝朱照扑去,却有一股巨力将他拉扯而回;吕祉回头一看,郦琼正拉着他的衣领,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怕:“吕尚书,你就跟我们一起‘大逆不道’吧!”
郦琼拉着吕祉往外便走,顺手将前来营救的仆人一刀砍翻。
吕祉闭上眼睛,双泪长流。
郦琼挟持吕祉,将庐州城血洗一空,然后带着四万多名左护军,六万多名家属,出城北行。
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大齐。
听刘子羽讲完郦琼杀死吕祉,带着十万余众投降伪齐的消息,张浚的身体如同瘫了一般,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刘子羽小声道:“当初若不阻止岳飞接管左护军,应该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张浚马上想起秦桧——如果没有他的鼓动,他怎会对岳飞起疑?又怎会和他一起面圣,让皇帝改弦易辙,收回对岳飞的许诺?
张浚跌足长叹:“秦桧,你不仅误了我张浚,还误了我大宋啊!”
“秦桧如此挑拨,背后一定另有所图。”
张浚又想起,他将王德部收归都督府后不久,秦桧就向皇帝进言,说军队只能归朝廷;而能代表朝廷的,是枢密院而不是都督府。因为都督府,只是临时的军事机构。
皇帝听了,当场准奏,将王德部划归给秦桧主管的枢密院。
“不管怎样,秦桧,绝不能更进一步!”刘子羽见张浚始终不发一言,又加上一句。
张浚明白刘子羽的意思:犯下如此大错,他唯有辞去相位。他一走,皇帝很可能会让秦桧接替他成为左相。刘子羽是想让他竭力阻止此事的发生。
“我很累,想一个人待一下。”
刘子羽依言离开。张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空茫一片,就连自己仿佛也不复存在。
良久之后,张浚才从椅子上站起,进入了书房。张栻端坐于椅,正在读书;张枃陪在他旁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哥哥翕动的嘴唇。
张栻见到父亲,赶紧放下书请安。
张浚微一点头,不禁想起张栻评价秦桧的那番话:能提出“南自南,北自北”建议的人,绝不是忠厚良善之辈!
张浚心头一阵懊悔:为什么一个孩子能看懂的事,自己却弄不明白?
张栻见父亲心情不佳,忙问:“父亲大人因何事不开心?”
张浚叹息一声,将自己误听秦桧之言,导致左护军投敌一事,完完整整告诉了张栻。
张栻说:“父亲大人常教诲我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浚苦笑说:“这个过错太大了,根本就没有改正的机会。”
想到自己必须去相,北伐大业化为乌有,不禁又是一阵心痛。
“那么,还有没有机会补救呢?正所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亡羊补牢?亡羊补牢?对,亡羊补牢!”张浚一声大喝,不顾惊愕的张栻兄弟,快步奔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