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命如书:雨村烟舍李调元(四川名人历史丛书·小说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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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明山说(三)

吴玉春不顾李调元一再推辞,一定要送其回去。一路穿街过巷,眼看快到大门外了,李调元停下,朝吴玉春拱手说,请吴知县留步,已到门外了。

吴玉春赶紧还礼,十分恳切地说,下官欲备一席薄酒,特为学政大人饯行,望能赏光。

李调元拍了拍吴玉春肩头说,你我同是读书人,不免惺惺相惜。然迎来送往,洗尘饯行,俱乃俗风恶习。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拘于常礼。

停了停,李调元又说,临别之际,有一言相赠,望吴知县勿怪我唐突。

吴玉春忙道,学政大人有何见教,但请直言,下官定将谨记!

李调元略一沉吟,说,吴知县才思敏捷,令我钦佩。然读书人立身处世,应以德行为上。有才无德,与禽兽何异?李调元不才,愿与吴知县共勉。

吴玉春顿觉羞愧不已,只恨此地无缝。李调元朝吴玉春一拱手说,你我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有期。

言毕,快步走人大门。吴玉春呆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些话,犹如一把看不见的利斧,将自己当头劈开,所有藏在外表下的龌龊与污秽,一一暴露在灯月之下,如此残忍,如此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看见,那个曾经风流倜傥、志气干云,但已杳无所见的吴玉春,正在远处挣扎。

一连好些天,李调元虽然不屑种种宴请,但因收拾家私,一来无法早日登程,二来也不好剥人家的面子,只好勉强应酬。那些曾受过自己指点、教诲,并获点选的生员,纷纷登门,除了宴请,无不奉以各种礼物。李调元一律拒绝,只说,所谓教诲、点选,不过职责所在,并非私情。若接受宴请或馈赠,岂非揽君国之恩为己有?

生员们无奈,只好遗憾而去。

这些年来,李调元早已感到,自己秉性太过率直,往往不合官场大流,得罪的人也越来越多。此次任满,是否再获他任,实在难说。故此,欲命长子李朝础,携家人取道江西,溯江回蜀。自己将只身入京,若无委任,再经燕赵、三晋、中原、关中一带还家。其实正值芳春,甚可游历。况其间不乏同年或文朋诗友,却因人在宦途,彼此相违已久,仅托书鸿雁,积下了太多的云树之思。若顺道访问,把酒言欢,吟风咏月,岂不快哉。

行李准备就绪,五十多口箱子堆在院子里,只待运往码头。未及五更,李调元便催家人及婢仆起床梳洗。草草用过早餐,事先雇请的几个车夫也如约而来。

一阵忙碌,几十箱家私装上推车,运去码头。照事先计划,李调元将与家人并婢仆一同乘船,经粤水入赣水,再转长江,逆流往蜀。船到南昌,李调元将辞别家人,舍舟登岸,北上京城。

此时,码头尚且空旷,那些待发的客舟货船,皆泊在岸边。长子李朝础,已于昨日赁好一条蓬船,并约定出发时辰。船主见推车吱吱嘎嘎过来,赶紧叫船夫搭手,把行李搬上船去。

几十口箱子码在船蓬下两侧,船主进来,黑着一张脸,看了看满满一舱的主仆人等,再把行李逐一看过,伸出两手,将一口箱子抱起,又赶紧放下,扭头看着刚刚搀扶继母吴氏进来的李调元说,这么重的行李,水都快过船帮子了,又是上水,太费劲了。

正妻胡氏和小妾马氏,正忙着将一块厚实的棉垫铺在座位上,见李调元刚好扶着吴夫人入舱,马氏赶紧过来搀扶。二人一左一右,将吴氏扶上座席。

李调元不出声,似未听见船主的话,只顾挨吴夫人坐下。船主眉头紧皱,又说,这样,再加五两银子,我给桨橹手说说,好歹送到赣州去。

依行规,这船最多只能到赣州,赣州往上,属另一派船帮,不能越界。李朝础与船主事先讲定,船资为十两银子,听见这话,差点跳起来,瞪着两眼说,这是哪里话,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

船主冷笑道,这话就过份了,你们做官的,捞了这么多油水,就算我甘愿助桀为虐,起码也不能叫我吃亏吧?

李朝础哪里吃得下这话,把搂在怀里的儿子润儿,扔给一旁的妻子,要跟船主理论。李调元呵斥道,坐下,休得无理!

船主偏不放过,似乎得理不饶人。李调元望着船主说,你也不要漫天要价,我也不坐地还钱。五两银子,打个对折,如何?

船主想了想,说,好,一言为定。

船主出去了,李朝础还在抱怨。李调元颇不耐烦地说,船家风来雨去,不容易,何必斤斤计较。

李朝础这才闭嘴,但心里却不以为然,要是川资富足,哪里用得着跟人家计较!

对这个儿子,李调元也不满意,甚至有些失望。主因在于学业,都二十出头了,仅勉强中了个秀才,与了几次乡仕,无不名落孙山。所以带来任上,意在耳提面命,但这家伙心里似乎有头野鹿,永远安静不了,几年下来,仍不见长进。

船蓬十分简陋,仅用几张篾席联缀起来,搭在一个木架子上,内外蒙了一层油布。舱内两侧,各有一方小窗,可以撩起。次子李朝龙已将小窗撩开,欲一览江景。此时,天色尚未开亮,率先醒来的,仍是城里的灯火,远远近近,千束万点,都映在这一派黑幽幽的碧波里,恍然不在人世。

李调元呵斥道,梅官儿,只管自己高兴,竟不顾祖母年高体弱!

梅官儿是李朝龙的小名,听见这话,赶紧放下。但不想错过美景,悄悄叫上李朝础,往船头观光。

船已开动,桨橹声声。李调元也不禁走出船舱,伫立船尾,眼望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灯火。毕竟在此履任三年,那些鳞次栉比的楼阁,熙来攘往的街衢,以及挥洒的翰墨,清朗的书声,亦或芳尘香雾,酒兴诗思,都将一一远去,怎不令人暗生离愁。

这船虽是逆水而上,但借一派早生的东风,走得十分快捷。当旭日临江时,那座繁华竞逐的城,已被远远抛下。

马氏叫自己的两个女仆,拿着一件披风出来,替李调元披上。

乾隆三十九年,软命李调元等典选广东乡试。五月下旬,李调元等人离京,正天气大热。同行随员,多为北方人,不曾经历过南方的酷暑,竟逐一病倒,甚至有先后二人病死。李调元生于西蜀,先父任余姚、秀水等地知县时,又曾随侍身边,早已习惯了江南的暑热。

行至杭州,除李调元外,余者皆染疾,只好暂止,延医调治。

杭州富商马秉禹,心慕李调元已久,得知其寓居客舍,赶紧备下名帖,前往拜会,请李调元往府上作客。李调元虽与马秉禹素昧平生,但一来旅次无聊,二来见其殷勤,遂欣然而往。

马秉禹刚刚修起一座高楼,欲请名士题诗。其心仪者,一是名重天下的袁枚,二是任职京都的纪晓岚和李调元。曾给袁枚一个旧交送了一百两银子,求其代请袁枚题诗一首,愿奉官银五百两为笔资。

那个旧交专程去了一趟南京,拜会袁枚。袁枚却以老大才疏为由,坚辞不题。马秉禹正为此憾恨,忽闻李调元淹留杭州,不免有心请其题诗。

酒席设在一座朱檐如飞的水榭里,湘帘高卷,凉风盈盈。四周是一派红红绿绿的荷花,人在其间,恍然若处画中。

李调元心神俱佳,竟不推杯,只顾开怀畅饮。酒到半酣时,马秉禹才说明用意,并叫下人捧出事先备好的五百两银子来。李调元时为吏部考功司主事兼文选司事,官阶正六品,年俸六十两银子,加上六十两恩俸,总计不过区区一百二十两。当然还有一千余两养廉银,但因岁察苛刻,往往无人足取。

五百两银子,差不多等于五年的俸禄,李调元岂不心动。何况题诗留字,收取润格,自古有之,既不辱文士风度,也不违国家典律。

马秉禹见李调元并不推辞,大喜,于是暂停酒席,请李调元登楼。此楼建于后院,底下是一座条石堆成的平台,四面皆石级,为清一色汉白玉,太阳落上去,精光万点,恍若层层琉璃。

楼为三重,马秉禹已请人写就楼名,做成匾,悬于正门。李调元停在那块匾下,见是楼上楼三字,不禁笑道,字不错,名也贴切。

马秉禹忙道,难得李大人赞赏!

一路说笑,已至顶楼。楼栏间早已搭下一张书桌,桌上罢好纸笔墨砚,两个面容姣好的绿衣女子,已然候在这里。李调元不禁笑道,马先生真是有心人!

马秉禹拱手道,马某祈盼李大人题诗,恰如久旱望甘雨,唯恐奉之失礼。

李调元也不多说,倚楼望去,一派高高低低的城阁,一片远远近近的山峦,加之淡烟轻浮,风花暗动,仿佛神仙境界。城阁相倚处,是万亩碧水,绿柳环绕,芳树错杂,彩船画舸,逐波而走;一条锦缎似的绿堤,锁住水面,连接两岸;更有荷叶田田,菱歌声声,目所及,耳所闻,岂不使人心旷神怡。

不用问,那是闻名遐迩的西湖;那条横堤,便是令人追慕不已的苏堤。李调元早已逸兴湍飞,捋袖笑道,东坡先生在天有灵,勿笑后辈猛浪。

于是拿起笔来,饱蘸浓墨,挥臂运腕,写下两句诗来——

人在马家楼上楼

风光无限不可收

写至此处,忽又停下,望着马秉禹笑问,马先生以为如何?

马秉禹一脸惑然,正紧盯纸上两行新字,说不出半句话来。心里却不免失望,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调元,笔下竟如此粗俗,此二句,与顺口溜何异。但毕竟由自己礼请而来,不好明说。于是笑道,马某不习诗书,不敢妄言。所幸膝下一女,不爱女工,尤好读书。且传入楼中,容其评定。

李调元不禁回身望向楼里,心里暗想,马家竟有此等女子,若能一睹芳颜,岂不美哉!

两个绿衣女子,已将诗稿送入楼去。楼栏间仅剩李调元与马秉禹,彼此一时无话,不免有些尴尬。片刻,两个女子带着诗稿出来。马秉禹忙问,小姐以为如何?

两个女子望一望李调元,似颇犹疑。李调元笑道,但说无妨。

一个女子怯怯地说,小姐的原话,字句浅陋,岂能为诗。

李调元哈哈大笑,笑毕,将诗稿拿过,铺回书桌,再蘸一笔墨,笔下如飞,后两句跃然而出——

不是山中云雾隔

看破江南十九州

写毕,将笔一抛,望着两个女子说,烦请再送小姐审阅。

两个女子赶紧拿起诗稿,转入楼中。马秉禹已从后两句觉出不凡,不免笑逐颜开,正要说几句赞美的话,李调元道,马先生勿急,且由小姐品评。

不一时,两个女子满面喜色出来,望着李调元和马秉禹说,小姐赞不绝口,说此诗深入浅出,句句递进,才思如水,简直不输东坡。

李调元万没想到,这首起句平庸的应景之作,居然博得了马氏的芳心。回馆舍的第二天,马秉禹即遣媒人过来,说小女马氏非李调元不嫁,甚而不惜为妾为婢。

此时,滞留杭州的官员们已渐次习惯江南气候,病也逐日见好。得知此事,纷纷撮合。李调元本人,也颇愿与这个浸淫于诗书中的女子,缔结良缘,故而也不推辞。

不觉,天色已暗,船借一江顺风,已到吉安。李朝础留在船上,守护行李。其余别舟上岸,寄宿客舍。不料一日风波,吴夫人忽然病倒,又发烧,又呕吐。李调元不顾舟车劳顿,赶紧去城里寻医诊治。抓回药来,又亲手熬制,侍吴夫人喝下。一夜下来,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更为深沉。

李调元亦通医道,颇知此病不轻,决定留住吉安。遂往码头与船主交涉,折算船资。船主一口咬定,不能到赣州,过不在己,必须照议定的价钱结算;除了五两银子的定金,还需补七两五钱。李调元忽然发怒,指着船主厉声说,不要以为吃定我了,我李调元素来服软不服硬。银子在我手里,给或不给,在我,你想怎的?

船主脖子一梗,话更加放肆,你就是个离任的贪官,不比往日,少给我摆什么官威!

李调元一把扭住船主,骂道,你这厮越来越不像话!吉安并非化外之地,也有官衙。我这贪官就拉你去见知县,好好治一治你这刁顽之徒!

几个船夫赶紧过来,劝船主算了,毕竟是个官官相护的世道,哪里斗得过人家。船主也软下来,由李调元折算。李调元命李朝础把银子付了,又叫他去雇几个挑夫,把行李挑去客舍。

殷勤侍奉了几日,吴夫人的病仍无起色。李调元只好改变主意,写了一份奏表,命长子李朝础昼夜兼程入京,拜托国史院大学士李侍尧,转呈皇帝。

李侍尧出身汉镶黄旗,以父、祖军功受荫为官,也曾做过两广总督。乾隆二十七年,李调元先父李化楠,时为沧州知州,与李侍尧等人一起,奉旨随乾隆南巡。因二人皆姓李,且意气相投,遂为莫逆之交。

家人滞留吉安,不敢擅行。李调元一边为继母诊治,一边等候李朝础带回旨意。忽一日,一个满面风尘的男子来到客舍,自称是南海知县吴玉春的家仆,特将一封信送来。

李调元有些意外,没想到交往甚少,且意气相左的吴玉春,竟派人送信来此。遂当着来人的面将信折开。信上说,广州道员冯拂柳,在李调元离广当日,即将受雇运送行李的几个车夫全数挡获,也不知问话内容。那个船家回去后,也四处放话,说李调元带了五十多箱金银珠宝。冯拂柳已派出心腹,飞赴京城。料想于李调元不利,请其早作打算,以免猝不及防。

李调元不以为意,笑对等着回复的来人说,旅次慌忙,加之老母病重,不便笔复。烦请回禀吴知县,一片好意,当铭记在心。

又过了几日,李朝础带回圣旨,准李调元所请,容其先送继母还西蜀,再转道京城。并有许多褒赞,诸如,侍继母如亲生,堪为当朝楷模等等。

其时已是腊月下旬,年关在望。李调元深知无法赶回故乡过年,一边请胡氏买些年货,打算暂住吉安,待年后再行;一面命李朝础赁几间民房,以免一家人住在旅舍,开消过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