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最后的体面
/从未有过的默契,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再重的伤痛,也必会迎来痊愈的那一刻。
贺盈的病情已步入康复的尾声,尽管咳嗽依然剧烈,但那些曾让她苦不堪言的头痛症状已消失不见。
在男人家里休养了一周,他的母亲每天准备好可以烹煮的菜肉,放在厨房才出门上班。贺盈内心对此感激不尽,甚至产生出内疚,愧对这一家人的感觉。
她知道终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这里,对此毫不知情的他们却对自己关怀备至,更令她于心有愧。
等到男人一家人都出门之后,贺盈才拖着虚弱的身体开始收拾将要搬走的物品。
果然,真正的离别是悄无声息的。
她害怕被男人发现搬离的计划,于是先把不起眼的私人物品整理收拾进一个很大的包里,再将它藏进衣柜里面。
毕竟要是打草惊蛇,贺盈要面对的是无比尴尬的告别。她明白自己并不擅长告别,所以尽量将离别变得体面和有序。
过去与他发生争吵总是嚷嚷着要搬出这个家,未曾料想竟一语成谶,如今真的要搬离。
内心没有太多的不舍,贺盈只是因为对过去的一切缅怀,而变得泪眼婆娑。
这一次并非演习或排练,贺盈环视散布在周围任何角落的她的痕迹,不免唏嘘。三年的居住生活,竟可以创造出如此多属于自己的个人印记。
贺盈看见衣柜里寥寥无几的衣服,逐渐挂满了各种款式;老套过时的床单与枕套,换成了令人舒适的图案;男人为她定制购置的书柜,摆置在两人一致同意的房间一角。
书柜里慢慢填满了各种书籍,还有两人旅游时的合影相架;贺盈的化妆品,护肤品,散置在桌面上,后又被整理放进收纳箱里。
男人喜欢在贺盈的瑜伽垫上做拉伸运动,那张蓝色瑜伽垫正卷缩在窗前不起眼的地方。它的旁边是一个布满灰尘,许久未曾使用的玻璃花瓶。
午后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铺满房间,也同时温柔地洒在贺盈的脸庞上,在她的眼睫毛上轻轻跳跃。
就像两人相爱时的那般宁静与美好。
贺盈把回忆一件件收纳起来,小心翼翼埋进纸箱里。
书柜角落的一个精致丝绒质地戒指盒引起她的注意。
贺盈微微勾起嘴角,忆起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
下班归来的男人兴冲冲地直奔房间,神秘兮兮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坐在书桌前的贺盈正处理工作上的紧要事,并无闲心听他无聊的玩闹。
直到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暗红丝绒戒指盒,她才呆在原地瞪大眼睛望向男人。
贺盈以为男人把重要的人生大事“惊喜”安排在平淡无奇的日子,内心满是惊讶与失落。她不可置信地捂嘴惊叹:“不会吧?”
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贺盈这才看穿了他的把戏,表情带着责备,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戒指盒。
心里仍存余一些忐忑不安,她缓缓掀开了盒盖,却看见盒子里自动亮起了灯光。
分明不是戒指发出的光芒,但贺盈仍愣了一下,发出疑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猜?”男人依然不肯结束玩笑,他拿出那一枚戒指,不由分说套进了贺盈的无名指:“好看吗?男朋友以后用这个向你求婚怎样?”
无名指上感受不到该有的重量。
那颗镶在戒环上的假钻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光芒,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贺盈脸上的一抹略带复杂的笑意。
她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淡然与从容,轻轻取下了指上的玩具戒指:“不要了。我不喜欢钻石,太高调了。”
将戒指安放在会发出光亮的戒指盒里,贺盈把盒子关上,里面的灯光随之熄灭。
“你看出来了?果然我的女朋友还是不好骗。”男人尴尬注意着贺盈脸上的表情。“你把它放好吧,还是好看的。”
它再好看,也只是虚假的。
然而贺盈并不需要他用一个假戒指来为她编织虚构梦境。
如今这个戒指盒躺在贺盈的掌心,轻如鸿毛。
轻松一笑,她将戒指盒放进一个特别的收纳箱里。
箱子里已放进不少物品:男人送给她却没用上几次的名牌手表、香水和口红,一条定情送的银质项链;还有两人的合影相架,贺盈买的情侣衫,一直留存的电影票根……
思量着应该没落下其它别的,贺盈才盖上收纳箱,把箱子藏进书柜下方的箱子里。
五年零八个月的恋爱点滴,悉数安放在里面,她顿觉豁然开朗,仿佛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沉重包袱,轻松许多。
厨房的烤箱,与客厅的小冰箱……搬不走的就此留在原处。
衣柜里仅剩下几件日常换穿的衣服,其他的已被整理进行李箱里。
随着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房间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望着变得大幅精简,显得格外明净而空旷的周围,贺盈终于可以自由呼吸。
身后突然响起几下敲门声,门外传来的是男人父亲的声音:“阿盈,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吧?出来客厅,叔叔有话要和你聊聊。”
贺盈一愣,意识到对方要与自己谈论婚嫁话题。
或许长辈们都清楚,两人的爱情长跑,若果终点不是结婚,那么就只能到此为止。
“不了,我还有些不舒服,要躺一躺。”贺盈隔着门回应。
机智如她。既能避免面对面的尴尬隐瞒,也同时暗示了她对谈判的不以为然。这才是与他们离别前的体面做法吧。贺盈暗自思量。
门外再也没有传来声响,想必对方也应该明白其中道理。
回家后的男人注意到房间的巨大变化后,张大嘴巴发出惊叹,不过他紧接着似乎发现了什么一样,质问起贺盈:“把你的物品收拾得这么干净,是以后都不住我家了吗?”
担心搬走的计划被提早揭穿,导致对方一时难以接受而愤怒沮丧,贺盈只好支支吾吾编了个理由:“没……快过年了,帮你清理房间里的杂物,不好嘛?”
看出了贺盈的异常,男人匆匆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竟也变空阔不少:“连衣服也收起来了?”他满脸疑惑,皱起眉头:“说真的,你是不是想搬走了?”
“那些衣服有好多都不适合了,准备当旧衣服带回家而已。”
男人半信半疑关上衣柜门,朝着因为说谎而脸颊变得通红的贺盈走去:“听我爸说,他要和你聊天,你却闭门不出。到底怎么回事?”
“不用聊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吧?还不是催婚催育。”
“你啊,再不生就高龄产妇了。”换了一条裤子,男人倚在床头半躺着,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气,仿佛因为贺盈的不配合,造成如今下场。
临别离之际,贺盈不愿再互相伤害,但她认为有必要给对方一个忠告:“你至少做足准备,才能和另一半迈进婚姻,再接着做生育准备吧。”
“我真的看不出你哪里做好了准备。”贺盈转过身,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你完全充满负能量,什么事都往坏处想。”男人轻笑,不屑她的那些建议:“你适合做永远呆在温室里的花朵。”
“嗯,你说得对。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你只会为自己着想而从不考虑别人。”没等贺盈停顿半秒,男人急着补充:“你想吧,在我家里住这么多年了,你付出过什么?”
“还是你又要说那句‘还没嫁过来’,对吧?”
他的语调令贺盈再次感到恶心。感情到了结束的最后阶段,他仍然计算着,衡量着,把贺盈的付出归零。
男人不打算让这份爱情留下得体的颜面。
“嗯,你要我付出什么?”贺盈知道,他要的是她的鲜活人生。“况且,付出是相互的,你又为我家付出了什么?”
“我没有付出过吗?过年过节没给你家送礼?”他的嘴巴巴拉巴拉说个没完,疯狂输出:“我只知道一点,就是你根本没有想过这里是你未来的家!”
相处多年,这一次他终于猜中了贺盈的真心所想。
在这个家里,哪怕是一分一秒,贺盈都未曾有过归属感,更别提“家”的感觉。
她很想取笑他想法里的不自量力,但却担心男人破防。为顾及他不必要的颜面,贺盈只好假装与他争论:“过节日我也有给你妈妈发红包,送礼物,这些怎么不见你提起?”
“是是是。我妈经常煲汤给你喝,想必你妈在家都没有那么勤劳吧?你也不对我妈好一点,买东西从来没有她的份。难道你不会特意买一些水果或者吃的给我妈?”
男人的嘴巴正在忙碌着数落贺盈的不是。就连用词也是带有攻击性,不停伤害早已死心的她。“不要说我妈,连我的那份也没有。”
幸亏清楚男人已经无药可救,不然按贺盈的脾性,她必然委屈哭出来。
眼泪无须为不必要的人流落。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珍贵无比,只能为爱与感动流下。
“为什么你认为我妈妈不会煲汤给我?你妈妈熬的汤,只是为了我而做的吗?”
贺盈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叹了一声说道:“我以前都有买水果,你知道为什么今年不买了?”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将衣柜里的行李袋拎出来,“那是因为你嫌弃我给你家买的是‘烂水果’,您贵人都忘记了吧?”
计划的体面离去,怕是很难实现了。贺盈想马上离开这里。
“在网上买的,你觉得能比得上跟实体店买的吗?”看见一袋又一袋的行李整理出来,男人有些着急,坐直了身子:“你自己想想吧。这个家,我们两人要怎么经营?”
无须再花心思去思考无谓的问题,贺盈很快就能得到解脱。
“你这么不满意我做的每一样事情,放心,我不会阻碍你。我退出。”
“对,每次吵架你不是哭就是吵着要搬走,就不会自我反思一下?忠言逆耳知道吗?”他以为这又是一次演习,贺盈假装把行李拿出来,等气消后又再自动放回原来的位置。
“你要的,跟我要的,好像有点不一样。”贺盈低头整理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真切:“你知道吗?你只看到你妈妈的付出,没看到我的付出。我在你家里搞卫生做家务,可能次数都比你做过的还要多。”
“你总是跟我斤斤计较,认为付出一定是金钱上的。”啰嗦的分析与解释,是贺盈最不想做的,可惜最后还是被逼迫做着最讨厌的事,她只觉得无力:“跟你说不下去,就这样吧。”
假如男人知道这是两人真正的离别,他还会展开惨烈的口舌战争吗?
贺盈只希望尽早平息这场战火。而男人对此视而不见,仍迷恋其中的激烈追逐。
“对,那家里杂七杂八的费用你来付,我就不需要你来干。”
“我不是突然想搬的,我是思考了很久,特别是这件事之后。”贺盈不理对方的算计,衷心告白道:“想想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态度……可能五年多了,你对我也厌倦了,也对我有很大意见吧?没关系,尽可说出来不需要不好意思。”
她还是想给这段爱情留下体面的告别,所以语气中带着协商和体谅。
“你就不反思自己吗?从来有问题就是别人的错。”他质问。
“对,我承认。所以我在反省,决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才会更快乐。”贺盈释然笑了。
爱情里的对与错,就交给未来评判。此时此刻,她只要获得解脱。
把能带上的行李拎在手上,剩下的行李暂且放在原地。肩背起一个包,再拉出行李箱,贺盈约了车,准备离开。
“你这种人不适合结婚,我说真的。你就适合自己一人孤独终老。”
男人在贺盈的背后冒出一句狠辣的诅咒。
可是这句话对贺盈来说毫无杀伤力:只要不与他一起,未来的日子都能掌握在自己手上,何乐不为?
曾经的甜蜜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吹不走的残渣,是他不堪入目的本性。
贺盈头也不回,轻松回答了一句:“谢谢你的祝福。”随后干脆地关门离去。
当初由贺盈一人独自身肩重负,逐步上楼把行李搬进他的家,如今也是她一人将变得更多更重的行李抬下楼。
如何开始,就应该如何结束。
贺盈不埋怨没有他的助力,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克服。
贺盈也不认为这是“丢人”的行为,她经历过爱享受过爱,因此服从命运的最后安排。
年后上班,贺盈打算把在他家剩余的行李,每一天都带走一些。
为了不引起他们一家人的注意,她故意选在中午没人在家的时间来到他家,分批将物件搬走。但百密一疏,她在整理的时候,突然碰上提前回家的男人母亲。
“怎么了?你要搬家吗?”妇人明知故问,可能她也没料想会再次遇上贺盈。
“啊……对,我准备换工作了,想着回家那边再找工作。”贺盈满头大汗,因为对方的视线而感到不自在。
果然没多久男人便传来了信息:“你是想像蚂蚁搬家一样,慢慢把你的物品清空,对吗?每次回来都拿一堆东西回去。”
他依然不相信贺盈有意而为的离别:“我妈说你天天中午回去搬东西,很想走一样。”
相信他的母亲已经将她的解释告知给男人了,贺盈假装圆谎说道:“要换工作,再不搬就没空搬了。”
身后还有一大堆物件,贺盈为要多次到他家尴尬搬东西而头痛不已。
“今晚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就当是分手前的最后一顿散伙饭,贺盈心想。
“算了吧。我帮你把行李杂物搬回去,今晚就在我家吃算了。”男人竟然主动提出帮忙。
晚上,贺盈吃了最后一顿由他母亲亲手做的饺子,内心感慨万分,不忍久坐,只能转身回房继续整理搬行李。
“唉,你转几千给我吧。”男人跟着贺盈进房间,冷不丁冒出一句。
贺盈以为听错,但转念一想,这句话出自他口也不奇怪。“怎么了?用来干什么?”
“不够钱用啊。这个月只发底薪,又要买车险又要年检什么的。”
他的表情里溢满窘迫,相信不到最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厚着脸皮向要搬走的女人借钱。
“不是困难到这种程度吧?你不还说要生孩子什么的。”贺盈不忘揶揄两句,讽刺他的“理想”。
“主要是有些人还没还我钱。”他的声音变得更小了,像是不希望贺盈再次批评他的坏毛病。
“别人问你借就借吗?”贺盈无语,看着他丢掉最后一丝尊严:“你也不是很富有,都说过有些人情不是必要的可以不做。”她的心凉了半截,未料到仍要与男人拉扯一番。
念在多年的相处与他主动提出帮忙搬家一事,贺盈只能借钱给男人。
看见贺盈发来的转账,男人喜笑颜开,像变了个人样似的得意:“明天你再请我吃饭,我休息有空。”
“不吃了。”贺盈不想让男人给她留下更坏的印象,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
“怎么了?”
“我生气,你现在都不懂怎么管理钱财。你自己不也说,都快三十岁了。”
“没事,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也快三十了,不需要这种语言安慰,要面对现实。生活是很现实的,即使你以后组建了家庭,也要多想想这些。”贺盈好意相劝,算是尽到情份。
最后两人一起把最后一批行李搬到男人车里,因为被物件塞满,车内已坐不下其他人,贺盈打算独自回家。“你送到我家门口,我让我弟接应。”
“你收拾得那么干净,该留的东西都留给我了。以后都不回来住了吧?”男人苦笑一声,看着贺盈一脸坚定的模样,失去所有底气,却不敢承认事实,也不敢直言“分手”二字。
“不喜欢吗?我的垃圾都没了。”贺盈顽皮一笑,也没有提出那两个字。
匆匆分别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
但男人仍然没还清债目,所以他们的关系算是藕断丝连。贺盈对将要到来的那一刻迫切万分,焦急如焚。
期间男人多次提出贺盈说过的那一顿“请客”,或是询问她是否需要他送咖啡到公司,又或是邀请她晚上一同到公园散心。贺盈明白对方多次借故只为见上她一面。
只可惜他的好意,均被贺盈残忍无情地拒绝了一次又一次。
不狠下心,这段关系只会拖泥带水,影响双方的未来生活。她不希望再次背负“拖沓未来”的罪名。
贺盈终于忍不住主动联系了男人:“什么时候还钱吗?”她不想践踏他的自尊心,以前女友身份转变成债主的口吻来与他谈话,但无奈要斩断情丝,只能再次狠心。
“怎么了?你又不缺钱用。”
“缺啊。”
“下个月还你。想请我吃饭了是吧?”
是以债主还是前女友的身份坐在一起用餐,贺盈一想便发毛,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到时再说吧。”
“那你还催我还钱?”男人还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你也不怎么花钱,怎么了?突然想全部要回去。”
他似乎也知道,一旦贺盈把钱全部要回,便是两人关系终结之时。他的拖泥带水,只是一种不舍。
“我要买车。”情急之下,贺盈慌忙编了个理由。
“车是个消耗品,我建议你买房。”本事不大,废话还挺多:“买车就得用心挑选了。”
随后他发出了一笔转账,还有一张图片。
仔细一看,是那个装满恋爱回忆的收纳箱。
他说:“东西不要我全部扔了。”那些曾经被视为珍宝的东西,如今只是他们的累赘。
“没事,你扔吧。”
看来两人之间的默契也不算差,未提及“分手”两字,就已经意会到了别离。
贺盈赶紧马上预约了同城速递,将他家的钥匙送还给他。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怎么突然出现了订单?”
“东西送过去后,你就明白了。”贺盈没有直接坦白。
她不是故弄玄虚,只是想体面地结束。
“这不是我家的钥匙。”男人发来一张图片,里面是钥匙串里的其中一个。
“那就不知道了。不是就扔了吧。”
随后的几个小时,男人便再无发来信息。于是贺盈残忍将对方从好友列表中删除。
长达数个月的拉锯战,以和平终结。
距离两人未发生也不会发生的六周年纪念日,还有两个星期。然而贺盈不再有所期盼。
互不相欠,贺盈彻底结束了将近长达六年的爱情。
犹如逃出生天一般,她畅快呼吸着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