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梦来(六)——同途(一)
“羌人?”姜知韫虽不懂军队作战,但涉及到关键词汇还是有些反应,“羌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就要说到陇西这个兵家必争之地。”李尧谦一边向姜知韫解释,一边和父亲组织士兵们备战,仍是面不改色,“我朝内部党派斗争和外部民族入侵,加之我朝一直有北伐的趋势,民族间的矛盾只会加剧。且陇西一直是农业和牧业的重要区域,汉族、羌族以及其他民族在这里杂居,组成亦十分复杂。羌、氐、胡人的反抗,内外呼应,陇西之争亦是常有之事。”
李尧谦面色微沉,但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和,只是戴上护腕时的手不受控的颤抖。
而这一幕,姜知韫也尽收眼底。她的心在这一刻随之下沉。
他又怎么会不了解陇西的局势?所谓的危局,明明距离他们这么近,可他们都只是在接收到命令后井井有条地做好作战准备,面色如常,甚至还会勾肩搭背玩闹似的说上几句。
明明没有一人的神情是悲伤之色,可这空气却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们都在呢。”姜知韫收回目光,上前,一双温热的手放在了李尧谦冰凉的护腕上,细致地为他系好。于是李尧谦的眼眸中,只盛满了她一个人的身影。
那只护腕,也终于不再浸染月色之寒。
“尧谦——”
李尧谦向前方看去,眼里又充满了柔色——是他的母亲,李氏夫人,季盛兰。
季盛兰也顾不上什么端庄仪态,紧紧抱着李尧谦平时行军常穿的衣甲,颤抖着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过来。
她眼中尽是担忧与愁苦,姜知韫甚至不用抬眼便能感受到。
在她亲自为李尧谦披甲的那一刻,她不是平时言语间尽是雅辞的才女,也不是出现在众人前注重仪态的李府夫人,她只是一个送子出军时的母亲。
她不常常见李尧谦行军时的样子,李尧谦也是有意不让母亲看见。毕竟他从始至终都知道,若是让她看见,母亲必然会为他牵肠挂肚,时常忧心。
只是,他不知道,能为他亲自披甲,是季盛兰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姜知韫的那句“我们都在”,是他们一心的炽热。
“不用那么伤感,我还会和以前一样平安无事的回来。”李尧谦又把战甲向上拢了拢,握住了母亲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鲜少露出如此的一面。
楚怀安见到这样的算是煽情的一幕,他的双眸中才映出了一点所谓温情。只是这样的暂别,原来切身感受竟也会依依不舍。他自认为人只要不会有太多情感,那些最痛苦的生离死别便会消减。可是,一旦情感变得深刻,甚至只是有了一点连接,做出的选择也会不同。
今日他们的暂别,换来的是更多情感的安定。百家的灯火或许不比千万灯火辉煌,但是亮起的每一盏微光,都是无需再别离的幸福。
远处的火光一点点的侵蚀着原本祥和宁静的夜晚,军营中也是加紧了速度。
“李尧谦!”这道声音由远及近,连同猎猎风声划过耳边的呼啸,可那道声音却丝毫没消减半分。马鸣的啸声撕裂了弥漫着的所有恐惧,将士们都知道,那是李大人和他们最威武的将领申元旬赶到了。
那是身着铠甲的将军模样,姜知韫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口中运筹帷幄,持抢若有神猛威力,势如挥洒千秋的李大人。
李尧谦的恣意潇洒在此都显得逊色了不少。
“此枪拿好。”李随正俯视着马下的李尧谦,正色道,“羌人擅长马上功夫,长枪对此行更有用处。”
“明白!可--”李尧谦应下,又忽然想起,从前一遇战争,父亲都是让他在旁观习,有时根本用不上他。至此又为何把长枪交予他?
“我需与申将军向远驻守,以防不测。把此番重任交予你,为父希愿你不负众望所托。”李随正把手中的枪抛给李尧谦,调转马头踟蹰着往前踱了几步,迟疑了半晌,还是出声,只是没回头,“切记保全自身,我——为父等你平安归来。”
此后,李随正没再停留,率几行兵马便绝尘而去。滚滚烟尘过后,唯有李尧谦还怔愣在原地,最后的那句话仿佛还留有余响。
这时,楚怀安走过来,把自己的想法也坦然告知:“既如此,我就与剩余将士驻守原地,也注意李府的安全,以便两方援助。”说罢,又把身上的一只精巧的鸽哨递给李尧谦,“此物你收好,若有任何紧急情况及时传信相告。”
李尧谦倒是颇有些意外,还是接过那只鸽哨,大体摆弄了一番,心中亦是一阵感慨,可嘴上仍玩笑道:“头回听你说这么多话。既然是楚--兄一番好意,本公子就却之不恭了。”李尧谦特地斟酌了字句。
“就当是答谢方才李公子对我人情世故的教学了。”楚怀安也像是玩笑似的回道。
这时候倒是融洽了不少。姜知韫和清瑶不由得相视一笑,与此同时,随着李尧谦的上马,姜知韫心中的那个大胆的想法也愈发成熟,于是,她还是叫住了李尧谦--
“尧谦——”姜知韫上前一步,虚握住李尧谦的衣摆,“我能否同你一起去?”
原本李尧谦单纯认为,她应当是不舍,但也未曾想她会大胆到提出这样的问题。其实她大可以在士兵的护卫下直接回到李府,一路无虞。
李尧谦自然是放心不下姜知韫,现在的局势可谓是哪里都有被进攻的风险,但面对有可能是最大的危险,李尧谦还是不想让她与自己一样赴汤蹈火。
“让她与你在一处也好。”楚怀安思忖了片刻,“李大人方才所说的以防不测,说不定是另有深意。”
李尧谦其实并没想那么多,但经由楚怀安这么一提醒,也瞬间就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
“好,但我只怕保护不好你。”李尧谦仍是一脸担忧,便从衣甲里掏出一面护心镜,递给姜知韫,“我身上只有这个。”
“不必。”姜知韫利落扶着马鞍上马,这还是当年李尧谦尚未离开江南时教予她的。楚怀安,包括姜家人在内,眼中皆是闪过惊异之色。说着,姜知韫晃了晃藏在袖中的小暗器,朝李尧谦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可是有好东西的。”
这时候李尧谦才反应过来--难怪她会有这种决定。
至于那好东西,是姜知韫从她父亲那里偷偷倒腾出来的,趁着这次宴会出来试验一下,只不过未曾想会误打误撞派上用场。
李尧谦无奈轻笑,还是执起了马鞭,爽朗道:“那就坐稳了!”
于是尘土飞扬,领头的那匹骏马载着两个人,如急弦般的箭冲了出去。
这一路倒是颠簸,可姜知韫在马上却没半分不适,大抵是过于紧张;而李尧谦虽未有大的情绪起伏,但环着他腰部的姜知韫尽管隔着战甲,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颤抖。毕竟即将面临的或许是兵戈相向,刀光剑影交错,生死也于此动荡起伏。喘息间,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李尧谦的双眼紧盯前方,也时时注意道路两侧的情况,但也不忘叮嘱:“待会儿临近动乱地时,我会提前下马,你莫动,找一处安全的地方不要出来,保全自身最重要。要是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你尽管走,不必回头,一直寻北斗星宿便可。”
李尧谦尽量用平静的语气,但语言还是显得失了逻辑。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姜知韫并不喜欢这类生离死别的话语,却也明白他的担心。
“你不是累赘。”李尧谦轻笑着侧头,那轮明月也刚好悬于他的头顶,映衬出他笑意满盈的侧脸,在光影中却也增添庄重,“因为你此时不是姜知韫,而是与那些百姓一样,都是我需倾尽全力相护的人。你并不特殊,却也特殊。”
姜知韫默不作声,只是此后关于这天的记忆,如同那轮亘古长明的皎月,还有连同月亮之下的影子,便都在她的眉间落满深重。
期间,为尽快到达,李尧谦灵机一动,临时改道,并将队伍分成两组,一组直接走正面,与其正面交锋,吸引注意力;另一组专从隐蔽的山道一路潜入近处,绕后突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地山脉纵横,沟壑交错,山道很是难行。但为了更好打击羌人此次进犯,李尧谦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将正面进攻的小组增添了些人数。
行至不久,两组分道。进入山道,姜知韫还为他们捏了把汗。
陇西本就苍凉,山中更是。山阴之地,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寒风自谷底呼啸而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衣衫,直抵骨髓。林间幽暗,枝头残叶随风摇摆,如同鬼魅的舞蹈。山石嶙峋,苔藓覆盖,便不自觉生出阴冷之气。鸟鸣兽吼,此起彼伏,却在这阴森之地显得格外凄厉,让人心生畏惧。
但也是因其足够隐蔽,又在夜色的掩护下,除了飞快掠过的十余个身影,几乎很少人注意到如此萧然之地。
李尧谦带队一路小心前行,配合着正面进攻的小队。果不其然,距离百姓聚居处不远,李尧谦便能凭直觉察觉出那附近所隐匿的羌人。于是,李尧谦在与前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悄然停下来。
姜知韫也心照不宣地懂了他的意思,小声问:“而后该如何?”
“按我之前说的,你留在此处,顺便也是帮我个忙。”李尧谦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身上解下那只鸽哨,交给姜知韫,“这里位置较高,视线开阔,方便观察敌情,你就在此处,若有任何不对,你便吹响它。切记,不在关键时刻,不要打草惊蛇。”
姜知韫认真记下。
简单交代过后,李尧谦便带着小队迅速找绕后的小径,眨眼的功夫,一行人就隐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了。
不久,姜知韫就听见了山下的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势虽不及李尧谦曾与她描述过的那般浩荡,但也令她感到震撼。
在苍茫的大地上,风卷残云,尘土飞扬。前锋军与入侵的羌人交战后不久,一道枪影便自后方破尘而来--只见来人手握一杆长枪,傲立于羌族勇士之中,眼神坚定而深邃,仿佛能洞察所有人的破绽;羌族入侵者,身着兽皮,手持弯刀,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辉。一时间,战意如熊熊烈火,誓要将这闯出一条生路的年轻领军斩于马下。
李尧谦轻提枪身,长枪划过地面,一道利痕便昭示着他的不畏。这道身影在风中显得刚劲从容。枪尖浸着冷傲的月光,直指来人。羌族人率先发难,弯刀挥舞,如同狂风暴雨般向他们袭来。李尧谦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风影,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自如。
他的枪法青涩,却也不拘一格,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又锐气难挫,每一招都蕴含着不俗威势。长枪与羌族勇士的弯刀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李尧谦巧妙的把枪法与剑法相结合,于是其中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潇洒,每一次挥动,都如同书中所描写的剑客那般挥洒自如,羌族勇士们虽然勇猛,但在李尧谦与英勇士兵的反攻下,却显得力不从心。他们的每一次攻击都被李尧谦带队巧妙化解,而他们的每一次反击都让羌人难以招架。
战斗愈演,李尧谦对长枪的使用也语法熟练。每一次挥舞,都有着自己的韵律。辽原上的风似乎也随着他的枪舞动,随着他的枪势起伏。终于,李尧谦抓住羌人马上功夫的一瞬间破绽,锐利的枪尖划过最后一名进攻的羌人的弯刀,将其击飞。身影交错,李尧谦及时勒马,枪尖斜指地面,衣袂随风飘扬,英勇恣意,俯瞰着倒下的敌人。
剩余的羌人纷纷退后,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挣扎。而李尧谦率队步步逼近,与他们对峙着,不肯松懈。
阵营的位置变换,李尧谦与众将士把百姓的居处护在背后,以防他们再对百姓发动进攻。
这时,那羌人的首领用李尧谦听不懂的语言对下属嘱咐了几句,随后,便一扫方才的惊恐,反倒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蔑视着他们。这让李尧谦的心又提了上来。
此时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姜知韫察觉到了一丝异动——只见带头的羌人一挥手,对面高处隐蔽着射手便纷纷出动,刹那间射出十几只火箭!
姜知韫刚想吹鸽哨,一支箭就擦着她的耳边过去。一时间,姜知韫便只好侧身躲藏在树后,战战兢兢的不敢动。
而与此同时,那十几只火箭落在李尧谦他们的周身,霎时间形成一道火墙,熊熊燃起的火把他们围困在里面。尽管李尧谦反应迅速,打掉了几只箭,可他们早有准备,也是无济于事。
加之此处大风,火势便很容易蔓延,原本占尽优势的李尧谦一队人瞬时便处于劣势。
而不仅这处的局势紧张,远处的军营处也燃起了阵阵烽火,遥相呼应。
在此危急时刻,姜知韫又抬头望向那轮月亮,只剩无声的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