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古音表稿(增订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漢字古音表稿》是以《漢字古音手册》爲基礎編寫的。《手册》是爲廣大讀者查考古音的工具書,即王力先生《漢字古音手册·序》中所説的“必讀參考資料”。《表稿》則是與研究漢語甚至是漢語史的學人商討上古漢語語音系統的構成及其發展的專題著作。

我是1954年到北京大學做漢語史研究生才開始接觸古音學的。王力先生兩次講漢語史課和專爲漢語史研究生開的“我是怎樣寫漢語史講義”一課,自然是我接受古音學知識的首要途徑。1955年上學期周達甫先生開音韻學課,他指定兩部參考書:王力的《中國音韻學》(後改名《漢語音韻學》)、羅常培的《漢語音韻學導論》;還以王力古音29部爲準編寫了一部《詩經韻讀》,油印成講義發給我們。1956年陸志韋先生給我們講高本漢的《中上古漢語音韻綱要》(Compendium of Phonetics in Ancient and Archaic Chinese,1954),也由周達甫先生譯出高著,發給我們油印講義。這兩門課也是我接受古音學的重要途徑。王力先生要求我們通讀段玉裁的《説文解字注》包括《六書音均表》,對提高我的古音知識也大有幫助。我還從王府井東安市場舊書攤上買到了劉賾先生的《聲韻學表解》(商務印書馆1934年)。可以説,讀研究生期間,當時古音學的重要著作大多曾經涉獵。

周達甫先生是從中山大學調來的三位教授中的一位,留學印度的博士,湖南人,是我學習古音學的另一位引路人。他無疑是難得的中西都通的漢語音韻學者,60年代調離北大,去了中央民族學院。時勢變了,很少有人要學音韻學了。現在周先生已經没有幾個人知道了。他編寫和翻譯的兩本油印講義,我也没能保存下來,“文革”中被毀在了學生的武鬥中。特别是高本漢的《中上古漢語音韻綱要》,由於社會政治的原因,延遲了近三十年才由聶鴻音翻譯出版(齊魯書社1987年)。因對周先生的懷念,使我不得不有所感慨,這都是1956年極左路線迅速膨脹,把中西文化一股腦打進“封、資、修染缸”所造成的惡果,其損失是難以估計的。

1961年我參加了文科教材《古代漢語》的編寫,上册兩節音韻通論(《詩經的用韻》《雙聲疊韻和古音通假》)和兩個音韻附録(《上古韻部及常用字歸部表》《上古聲母及常用字歸類表》)由我負責。我根據《漢語史稿》的上古音系統給每個表收集了兩千多個例字。1981年修訂《古代漢語》教材分别增加到五千多個例字。在此基礎上我編寫了《漢字古音手册》,收字7479個,1982年完稿,1986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時還是受丁聲樹先生《古今字音對照手册》的影響,重視常用字,重視反切和中古的音韻地位。2001年退休後開始修訂,認爲首先應該把《説文解字》的九千多字全收了,還要收入東漢以前典籍中有用例的字,以便研究古音的人參考。可是開始不久,梅祖麟在音韻學方面氣勢汹汹地打上門來,我不得不出面應戰。多年的“梅郭之爭”使《手册》的增訂本一直拖到2009年才完稿,收字一萬一千七百字左右(商務印書馆2010年)。

我在此時寫了一篇《增訂本前言》,爲清代古音學家顧炎武、江永、段玉裁、戴震等七家和清末章炳麟、黄侃兩家的研究作了簡要的評述,更比較詳盡地分析了王力先生《漢語史稿》同高本漢、陸志韋、李方桂、董同龢四家古音系統和構擬的異同優劣,從而指出(21頁):“80年代以前有價值,而又影響最大的上古音擬測系統無疑是高本漢、王力和李方桂三家;在這三家中我們認爲,又應以王力先生的擬測更爲稳妥一些。”因此,《手册》的編寫自然是根據王先生的古音系統和擬音體系進行的。字條按今音的韻母分列,每條先列上古聲母、韻部和擬音,再列中古《廣韻》或《集韻》的反切、音韻地位和擬音,提供了上古、中古和現代三個時期的語音系統信息。《手册》初版出來後,就得到俞敏先生的肯定,他在《漢藏同源字譜稿》中説明:《譜稿》是采用“王力先生給古漢語擬的音,以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册》爲準”(《民族語文》1989年第1、2期)。《手册》從初版到增訂本,日益得到廣大讀者的認可。有位泰國學者還來函想要翻譯,以便在泰國出版。

在世紀初古音研究方法論的爭論中,我感到相當不少的自視甚高的古音學者對漢語古音系統及其發展,並没有弄清楚,有的甚至是一塌糊涂。因此我就有意將《手册》改編爲《表稿》,曾用大稿紙手畫表格試做了幾頁,感到實在太麻煩,就停了下來。2014年雷瑭洵大概是參照董同龢的《上古音韻表稿》,幫我把《手册》二十九部的字和反切輸入表格,並放大爲八開,空白很多,足夠我把《手册》的内容全部寫進去,這時我當然還得對《手册》進行一次全面認真的審定。“字表”出來後,又想到增加“諧聲表”和“韻表”,加上一些“説明”。

我在《手册》初版的《例言》中曾提出(9頁):“(5)關於上古音系本手册對《漢語史稿》主要做了以下一些補充或調整:(甲)之部、職部、蒸部都增補開口二等、合口二等。(乙)侯部、屋部、東部都增補了開口三等。(丙)微部、物部增補了開口四等、合口四等;物部、文部增補了合口二等;文部將《廣韻》諄韻的字全歸合口四等,而以仙韻的舌齒字代替諄韻的舌齒字與文部的喉脣字相配,列爲合口三等。(丁)歌部增補了合口四等。”增訂本在每條的後面增補了例字,又增補了一條調整:“(戊)本手册將王力先生長入短入的主張擴展到-p尾入聲韻,把立聲、内聲、執聲、盇聲、夾聲等的去聲字由原來歸物部(位内)、質部(蒞摯)和月部(蓋)改歸緝部和葉部。”

在《表稿》的寫作過程中,我們發現了更多須要調整或補充的地方:(1)《史稿》真部列:開一(臻)、開三(真)、開四(先)、合三(諄)、合四(先)5類;未收山韻、仙韻字。臻韻只有齒音莊、山兩母15字。《手册》山韻作開二,仙韻作開三。《表稿》將山、仙兩韻合併,與臻韻同列開一。仙韻字多,有舌、齒、脣音7母17字,如果與真韻同列開三,將出現7母幾十字的重疊。再如:《史稿》微部列:開一(咍)、開二(皆)、開三(微)、合一(灰)、合二(皆)、合三(微、脂)等6類,開三的脂韻字和合三的支韻字作爲不規則變化。《手册》收字有:開一(咍)、開二(皆)、開三(微、脂、支)、合一(灰)、合二(皆)、合三(微、脂、支)、合四(脂)等7類。我們對《史稿》關於脂、支不規則變化的論定,産生了疑慮。《史稿》開二(皆)只列脣音“排俳”二字,據《手册》再加“俙”字,也不過3字;可是合三(支)韻喉舌音的字卻有5母17字,怎能算不規則呢?至於《史稿》把合三(脂、微)合併,喉脣音列微韻,舌齒音列脂韻,這也麻煩。合三(脂)韻喉牙音有5母28字,比合三(微)韻的喉牙音5母39字,只少11字,這樣嚴重的重疊現象,是無法忽視的。《手册》開三、合三保留《史稿》微、脂、支三韻合一的看法也是不妥的。因此,《表稿》將合三(支)韻移至開二,將合三(脂)韻另列合四。

下面再談物部的問題。《史稿》未列物部開二(黠、怪)4字(2+2)、開四(質、至)16字(5+11)、合二(黠、怪)14字(8+6)、合四(質)6字;又將與質韻相連的合四(至)韻的6字(《表稿》36字)列在合三。《表稿》照實增補,並將至韻36字改歸合四。《手册》未提增補開二和至韻問題,擬音中已有表現。其他文、歌、月、元等部也有一些類似問題,不再一一列舉。

(2)最主要的是閉口韻的系統問題。大家都知道,自孔廣森認爲上古東冬分韻,到嚴可均把冬部併入侵部,得到章炳麟和王力先生的肯定,音韻學界大都贊同。《漢語史稿》指出(《王力文集》九卷130頁):“冬部字到公元前1世紀仍收-m尾”;“-m尾合口呼變爲-ng尾,是由於異化作用。-m尾是容許有合口呼的(例如越南語的buom‘帆’),但是,由於韻頭u和韻尾-m都需要脣的作用(o和ǐw同樣要圓脣),所以-m尾容易變爲-ng尾(或-n尾)。這樣,冬和侵就分家了。”這從理論上解決了侵部合口的發展變化問題,可是談部呢?《史稿》説(同上):“談部的情況複雜,和葉部的情況相同。可能上古談部實際上有兩類:一類是am,在中古是談銜鹽添;另一類是ɐm,在中古是咸嚴凡。”這難免要掉進黄侃《談添盍帖分四部説》的泥坑中去,有待研究。

在《表稿》的編寫中,我們提出了新的看法。《史稿》在談部提到開口二(銜咸)、三(鹽嚴)等有兩類;其實一等也有兩類,一等不只有談韻的73字,還有覃韻的27字。比較侵部,《史稿》把侵部分爲開一(覃)、開二(咸)、開三(侵)、開四(添)、合一(冬)、合二(江)、合三(東)7韻,合口都異化爲陽聲韻-ng(合口三等凡韻的“凡汎”二字列作不規則變化)。上古侵部、談部發展到中古仍爲-m閉口韻的侵覃談鹽添咸銜嚴凡9個韻,只有凡韻是合口(凡韻《史稿》列談部),其他8韻都是開口,這也很特别。既然侵部合口“由於韻頭u和韻尾-m都需要脣的作用”,韻尾變了,“是由於異化作用”;那麽,談部合口也應該存在這個問題。談部“字表”一稿出來後,我們仔細認真進行比較、分析,得出談部合口異化的結果,不是變了韻尾,而是變了韻頭。於是改變《手册》遵循《史稿》的作法,將談部的覃咸嚴韻的字由開口改爲合口。這樣,談部大量的重疊(59字)消失了,只留下侵韻不規則變化的3個字(𠪚砧讖)。應該説,對這個長期未能解決的問題,大概算是最該肯定的一種辦法。

(3)與談部相應的入聲閉口韻葉部,也存在與談部類似的問題。《史稿》説(《王力文集》九卷120頁):“葉部字數雖少,但是情形很複雜。例如二等既變爲中古的狎,又變爲洽;三等既變爲中古的葉,又變爲業。可能上古葉部實際上有兩類:一類是-ap,在中古是盍狎葉帖;另一類是-ɐp,在中古是洽業乏。”《史稿》把葉部分開一(盍)、開二(狎洽)、開三(葉業)、開四(帖)、合三(乏)5類,《手册》繼承《史稿》,《表稿》按談部的辦法處理,改洽韻爲合二,業韻爲合四,增合韻爲合一。這樣做也解決了葉部不少的重疊問題。

(4)再説緝部,緝部也存在葉部的類似問題;不過,《史稿》在緝部作了不同處理。它把緝部分爲開一(合)、開二(洽)、開三(緝)、合一(合)、合三(緝)5類;也就是説,中古的合韻和緝韻要分作兩類,它們既來自開口,又來自合口。並解釋説(同上九卷119頁):“uep、ǐwep兩類只是一個假定。‘納’從内聲,‘内’字本身又可以讀爲‘納’,可見‘内’‘納’上古音相近,甚至在更古的時候凡從‘内’得聲的字都收-p。‘内’是合口呼,由此推知‘納’也是合口呼。‘位’字疑從立得聲。‘位’屬合口三等,因此從‘立’得聲的字也該屬合口三等。”回顧《手册》(增訂本)只注意到“納立”兩個聲符問題,把立聲、内聲、執聲等聲符的去聲字“由原來歸物部(位内)質部(蒞摯)”“改歸緝部和葉部”,“將王力先生長入、短入主張擴展到-p尾入聲韻”(增訂本《例言》9頁)。一直到《表稿·例言》寫到這裡,我才發覺,王先生這“既來自開口,又來自合口”的處理方式,竟成了《表稿》處理這個問題的先聲。《史稿》緝部列開、合5類;《手册》列:開一(合)、開二(洽)、開三(緝)、開四(帖)、合一(合)、合三(祭)6類;《表稿》列:開一(合)、開二(洽)、開三(緝至)、開四(帖)、合一(合隊)、合三(緝祭)、合四(葉至)7類。《表稿》不但解決了《史稿》的大量重疊,也解決了緝部的短入和長入相拼的問題。

古音表、古音譜之類的著作不少。宋初就有徐鍇編著、徐鉉校補的《説文解字韻譜》(987年),不過它只是把《説文》九千字排進中古《切韻》206韻中,没有上古韻部。真正最早的古音表應該是段玉裁的《六書音均表》(1775年)。它包括《今韻古分十七部表》《古十七部諧聲表》《古十七部合用類分表》《詩經韻分十七部表》《群經韻分十七部表》五篇。《説文解字注》每個字都注有中古反切和上古韻部,如:“一”字:“於悉切,古音第十二(質)部。”起到了古音表的作用。他的學生江沅(1767—1838)就據此編成了《説文解字音韻表》。正如王力先生《清代古音學》所指出的(《王力文集》十二卷463頁):“清代古韻之學到段玉裁已經登峰造極,後人只在韻部分合之間有所不同(主要是入聲獨立),而於韻類的畛域則未能超出段氏的範圍。所以段玉裁在古音學上,應該功居第一。”

劉賾(1891—1978)先生早年所著《聲韻學表解》是以表格的形式解析黄侃的音韻學説。“分爲上下兩篇,上篇以明今音(《廣韻》音系),下篇以明古音(《説文》音系)”(見其《自序》)。《聲韻學表解》對黄侃古音學説的推廣起了很大作用,劉先生也就成了黄侃古音學方面的傳人代表。《表解》確實完全局限在章黄學説之中,稍涉西方理論方法,即格格不入。其上篇第六節《三十六字母及四十一聲類標目(附羅馬字母比較)》,將《廣韻》的影、喻兩母對照羅馬字母A、E、I、O、U,將見母對照G,溪、羣兩母對照K(11頁)顯然是不妥的。第二十三節《注音符號與聲母韻母比較》,就更是説得不清不楚,注音符號是取漢字筆畫形式,爲現代北京話設計的標音方法,不可能標注中古《廣韻》的語音。

劉賾先生晚年著《説文古音譜》(湖北人民出版社1963;中華書局2013再版)將大徐本《説文解字》按諧聲情況填進黄侃的二十八部中,每部都分爲古聲類和今聲類。他在《自序》中説:早年就仿黄侃做過一本《説文古音譜》,“散《説文》九千餘文分隸其所定古本韻廿八部及古聲十九類爲表”,“後以所仿造之編簡積舊腐敝,又音理转變多方,今聲類與古本聲似不可劃一相配。强使合併……頗見拘閡。乃欲再寫一通,以每一韻部之古今聲類,分而書之”(1頁,標點爲本文所加)。

我們知道劉賾先生寫《説文古音譜》時,他已經和王力先生有比較密切的交往,王力先生在《漢語史稿》的《跋》中説:“劉賾教授和丁聲樹教授對上册提了不少的寶貴意見,我在這裡表示謝意。”這就是説,《漢語史稿》上册《緒論》和《語音的發展》兩章1956年的油印講義,曾寄給劉先生,請他提意見。就我所知,我在北大讀四年研究生期間,劉先生從武漢來北京開會,至少曾兩次抽時間專門到北大燕南園看望王力先生。因此,劉先生從《漢語史稿》中看來也必有所得。這就是他改寫《説文古音譜》,並在《自序》中發那一通議論的由來,從而表現出對黄侃的古音學説产生了某些疑慮,但没有越出黄説的範圍。

董同龢(1911—1963)著《上古音韻表稿》(李莊石印版1944;臺聯國風出版社1975再版),分《敘論》和《音韻表》兩部分。《敘論》討論古音研究的理論問題,主要談他同高本漢的分歧,高本漢和董同龢都假定上古同韻部的主要元音不一定相同,高本漢構擬了14個主要元音,董同龢更構擬了20個主要元音。李方桂和王力先生認定同韻部主元音必相同,《史稿》主要元音簡化成五個,李方桂《上古音研究》(商務印書馆1980)更只有四個。《上古音韻表稿》將《説文》九千多字按開合等第填入他所定的古韻二十二部中。竪行按脣、舌、齒、牙、喉分七類列三十六聲母。横行列聲調平、上、去,入聲列在陰聲韻部之後,另立表格。表格第一行列有上古和中古的擬音。這顯然是中國古音學接受西方語言學理論、工具所作的第一個古音表,是古音研究一大進步的表現。

但是,他的古音系統陰聲韻和入聲韻合爲一部,構擬的元音系統過於複雜,不能説不是缺陷。他無視段玉裁的“古無去聲,平上爲一類,去入爲一類”的説法,就把入聲韻的長入歸進了相關的陰聲韻的去聲中去了。這裡先看看之部的情況。查董的《表稿》,之部陰聲開一去聲代韻中收有職部長入“貸代岱黱塞”5字,陰聲韻開二去聲怪韻收有職部長入“戒誡悈械”4字,陰聲開三志韻收有職部長入“置异異廙潩冀植值識織試弑亟意”等16字,陰聲合一去聲隊韻收有職部長入“槶背12邶”4字,陰聲合三宥韻收有職部長入“富䔰輻副”4字,陰聲合三至韻收有職部長入“𤰇犕備”4字。共计37字。經過考察,之部和侯部是誤收其相應入聲韻部長入字最少的兩部,其他幾部的情況是:幽(覺)宵(藥)要多百分之二十以上,支(錫)要多百分之三四十,魚(鐸)脂(質)要多兩倍多,微(物)要多三倍半。歌(月)是另一回事,董表設立祭部爲陰聲韻,其實就是王力先生的月部長入,字數超過之(職)的六倍。九部長入的字數恐怕要占董表所收總字數的十分之一。總之,董氏的這種處理方式,混淆了陰聲韻和入聲韻的界限,顯然是不妥的。還有董氏認爲“上古的韻部我們本可以當中古的韻攝看待”(73頁)。因此韻部因等呼的不同,主要元音就可以不同,例如:之部一等是ə,二等是ɛ,三等也是ə(72頁)。在表格中只在ə的上面加個^號區别,就過關了,這也就太勉强。此外不列反切,隨便標注又音“1、2、3、4”,也給讀者帶來疑慮和不便。

《周法高上古音韻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73)是周法高(1915—1994)叫學生張日昇、林潔明根據他的擬音編寫的。它大體上是仿照董同龢的《上古音韻表稿》來編寫,只根據高本漢的《修訂漢文典》補充了幾百字。最大的改變是將董氏《表稿》的二十二部分成了三十一部,即把陰聲韻部和入聲韻部一分爲二;擬音由一部多主元音體系變成單主元音體系,比李方桂的四個主元音還少一個。這大概是受了王力先生的《漢語史稿》和李方桂先生的《上古音研究》的影響。具體來説,董同龢除襲用高本漢的-j-、-ǐ-兩個介音外,是用主元音的不同來區分上古韻部的等呼。周法高則改爲介音的不同,一等無介音,二等增加一個介音-r-,四等增加一個介音-e-。在韻尾方面董氏完全襲用高本漢的-b、-d、-ɡ與-p、-t、-k相配,周氏改從高本漢晚期提出-ɣ與-k相配的説法。具體擬音的分歧,我們可以不加評議。總體來説,周表將董表的陰聲韻與入聲韻從考古派的二十二部分成審音派的三十一部,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它繼承董表忽略段玉裁的“古音平上爲一類,去入爲一類”的觀念,並保留祭部的陰聲韻地位,則是陷入了重大誤區。祭部怎麽能與月部分開呢?先從諧聲方面看:

這裡只舉七個聲符對照,就足以説明絶對不能把月部長入從月部中分離出來。下面再看《詩經》的押韻情況(字下加·的是長入):

《召南·野有死麕》三章:脱帨

《邶風·泉水》三章:舝邁衛

《衛風·碩人》四章:活發揭孼

《魏風·十畝之間》二章:

《豳風·七月》一章:發烈褐

《小雅·四月》三章:烈發

《大雅·蕩》八章:揭

《商頌·長發》六章:鉞烈曷蘖達截伐桀。

這裡舉了《詩經》八章詩是月部長入(周表“祭部”)和短入通押,也説明兩類字絶對不能分成兩部。其他之職、幽覺、宵藥、侯屋、魚鐸、支錫、脂質、微物等八類陰聲韻與入聲韻相配的韻部,周表也跟着董表把長入字都歸到相配的陰聲韻部,其錯誤就顯得更加明顯。董表還可以推脱説是同部,周表只能承認是錯了,没有覺察到古音發展中的這一重要問題。這恐怕也是周表出版後很少受到讀者重視的原因吧!

陳復華、何九盈著《古韻通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全書分五章,第二章是《諧聲異同比較》,第三章是《古韻三十部歸字總表》。兩章字數占全書的一半以上。第二章比較了段玉裁、孔廣森、嚴可均、朱駿聲、江有誥、王力、周祖謨七家對三十部所收聲首意見的異同。各家韻部劃分就大不相同,聲首列部的問題更加紛繁複雜。《通曉》羅列比較,問題不少,這裡不準備討論。第三章“收羅先秦典籍中常用字一萬多個”(129頁),分别列入陰聲韻九部(之、幽、宵、侯、魚、支、歌、脂、微)、入聲韻十一部(职、覺、藥、屋、鐸、錫、月、質、物、緝、葉)和陽聲韻十部(蒸、冬、東、陽、耕、元、真、文、侵、談)之中。表格分四欄,例如1之部(132頁):

竪行分脣、舌、齒(精組、章組)、牙、喉六類二十八母排列。表中未列上古、中古擬音,只在第五章《上古韻母的構擬》最後一節《上古韻母系統構擬例字》作了一下交代。作爲“古音總表”,恐怕還得算是提供的信息不夠充分吧。

陳復華是劉賾先生1955年首次招收的漢語史研究生,1959年畢業,分配到中國人民大學。《漢語史稿》(上册)已由科學出版社於1957年出版,陳復華從而接受了西方語言學的理論、工具,追上了時代的脚步。“文革”劫難,大學關門,教師大都下放農場勞改。1970年北大中文系招收了四個班工農兵學員,陳復華隨人大中文系部分教師來北大,工作了十年以上。出自何九盈的動議,由他主持編寫的《古韻通曉》,得到了王力先生爲之寫的《序》,並贊揚説(《古韻通曉·序》):“古韻到底是陰陽兩分還是陰陽入三分或陽入兩分這樣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得不到解決,古韻構擬就無從下手。本書作者以利刀斬亂麻的手段,作出顛撲不破的結論,是值得贊揚的。”有人寫文章,譏諷《通曉》,“這是王力門徒的寫作”,我就對人説:“這種説法是隨意亂説,陳復華不僅不是王力的門徒,還是黄侃的再傳弟子。”《通曉》雖然大都是據王力先生的古音學説立論,但是並非没有受到劉賾先生的影嚮。陳復華應當早就看過《説文古音譜》1963年初版本,很可能還擁有它。《通曉·歸字總表》重視以聲母六類二十八母排列,顯然是受了《説文古音譜》的影響,不列上古、中古擬音,看來也不無關係。在我看來,不列擬音,《古韻三十部歸字總表》的重要性就平白地流失了。

鄭張尚芳(1933—2019)的《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附有《古音字表》(共328頁),占了全書的一半以上。作者明確表示:“此書是以沈兼士《廣韻聲系》爲基礎”,主要收録《廣韻》中的字,“可查看一萬八千字的古音音韻及所屬聲符系統”。“每條字頭後所列7項依次爲《廣韻》聲紐、韻類、聲調(abcd分列表示平上去入)、四等(以數字表示)、反切,然後加空,列出其聲符及上古韻部,最後以國际音標標出上古擬音”(260頁)。舉其開始兩條字頭如下(265頁):

     A

  愛 影咍c1開烏代 愛隊1 qɯɯds

   説文本从心旡聲

  曖 影咍c1開烏代 愛隊1 qɯɯds

《字表》按26個拼音字母的次序排列他認定的同聲符的字。A母下,“愛聲”字10個排在首位。接下去是“安聲”字16個,“卬聲”字9個,“凹聲”字2個,“熬聲”字29個,“奥聲”字19個,還有“奡”一個單字。只看“愛聲”10字,所列古音韻部就有“隊1”6字,“祭1”2字,“微1”2字。這就是他在《字表》前所附的《漢字諧聲聲符分部表》劃定的58部。問題來了,段玉裁所提出的“同聲必同部”的公認規則就被《字表》徹底抛棄了。還有小字“説文本从心旡聲”,既然《説文》有“㤅”字,爲什麽不收?沈兼士(1886—1947)主編的《廣韻聲系》(1945)明明將“旡”列爲一级聲符,“既”和“㤅”列爲二级聲符;“愛”是“㤅”的被諧字,列爲三级聲符,带有“曖僾”等9個被諧字(109—110頁)。鄭張卻把“既聲”拉了出去,列在“j母”内,收22字,分在他的四個韻部中:隊118字,物12字,月11字,之1字(363頁)。兩處加在一起,漏收《説文》收録的“旡聲”字3個:㤅𢟪�𥴨。鄭張把“愛聲”字和“旡聲”字分作兩處,表明他不認可兩者處於同一聲符系統之中。那麽,查一下《説文》,問題就解決了。《説文》:“旡,㱃食屰氣,不得息曰旡。从反欠。”段注:“居未切,十五部。”(今音jì)《漢語大字典》:“旡,飲食氣逆哽塞。”也就是吃飽後打的飽嗝儿。又《説文》:“㤅,惠也。从心,旡聲。”段注:“许君惠㤅字作此。”“烏代切,十五部。”(今音ài)又《説文》:“愛,行皃也。从夊,㤅聲。”段注:“心部曰:㤅,惠也。今字假‘愛’爲‘㤅’,而‘㤅”廢矣。‘愛’行皃也,故从‘夊’。”“烏代切,十五部。”(今音ài)鄭張扔開《廣韻聲系》,把“愛聲、既聲”分到兩處,顯然錯誤。我在《音韻問題答梅祖麟》一文中,曾批評鄭張劃分的五十多個韻部“既不合詩文押韻,又必然亂了諧聲系統。因此這個‘上古六元音系統’的古音體系既是建立在沙灘上,又是自相矛盾的”(《漢語史論集》增補本499頁)。本世紀初,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我利用15分鐘的發言機會,批評了梅祖麟,連带批評了鄭張,他在臺下表現出要立即反駁的態度,主持人没有允許。發言後我下臺給了他一份發言油印稿。他没再生氣,反而套近乎。一次他對我説:“郭先生,你怎麽説我按沈兼士的《廣韻聲系》搞古音學是知識性錯誤?”我回答説:“是《廣韻》聲系!”他仍一脸懷疑氣色。我又説:“不是《説文》!”他没有再説什麽。現在他的《古音字表》收録了“一萬八千字”,最少也有三分之一是漢魏以後的後起字。鄭張給這六千以上的字標加上古擬音,難道還不荒唐,不算是知識性错誤吗?總之,鄭張的《古音字表》從收字、分部到擬音,無一是處,但是卻至今被潘悟雲之流吹捧,誤人不淺,只得多分析一些情況。

最後我們再簡單地介绍兩種古音表:一是〔美〕白一平(Baxter)的《漢語上古音手册》(A Handbook of Old Chinese Phonology)1992年出版,該《手册》有4968個漢字的上古擬音,對王力先生的上古音分部提出了不同意見,擬音方面跟鄭張尚芳很接近。近兩年,白一平來華講學,得到潘悟雲之流的積極歡迎和吹捧,也受到一些年輕學者的批評。《中國語言學》第9辑就發表了孫洪偉的《白一平微物文部歸字及再分類商榷》等三篇文章。我們認爲,白氏的《手册》很少參考價值。

再一種是〔美〕李珍華和周長楫編撰的《漢字古今音表》(中華書局1993),“全書由周長楫具體执笔”。《音表》收9千字左右,以中古音《廣韻》排頭,分16攝收字。字頭右面分爲中古音、上古音、近代音、現代音和漢語方言5欄。中古音包括的内容複雜,分韻攝、開合、等、聲調、韻部、聲紐、反切、詩韻韻部、擬音等9項。上古音、近代音、現代音包括韻部、聲紐、聲調和擬音4項。現代音普通話擬音實际上爲“讀音”,漢語方言包括“吴語、湘語、贛語、客話、粤語、閩東話、閩南話”,只列“讀音”。上古、中古擬音實际上是完全引自我的《漢字古音手册》(1986年初版本),近代音系及擬音是以寧繼福的《中原音韻表稿》爲據,漢語方言七地的讀音則是采自北大中文系語言學教研室由王福堂負責編的《漢語方音字匯》(語文出版社1989)。周長楫經過我們三人同意,將幾家成果彙集在一處,當然也有一定參考意義,如果不以中古《廣韻》16攝爲綱,而以上古韻部開合等呼爲綱,那就更有價值。

《表稿》的寫作,在我全力以赴的情況下,到2018年春總算得以完稿。在寫作過程中,不少朋友知道一些情況,完稿後獲得他們的贊許;特别是華學誠主編的《文獻語言學》提出要爲之出專輯,經過多方面的協作努力,8月份就出版了(第八輯),我當然應該深表感謝。現在中華書局決定作爲專著再版,我一方面表示謝意,另方面想到要補寫一篇《序》。一則交代一下《表稿》的寫作過程和意向,再則揭示比較一下多種古音表(譜)的狀況與優劣。

《表稿》初版,時間匆促,我未能看到校樣,有三四十個誤排或不當之處,魯國堯教授審閲認真,提出了多條寶貴意見,有的這次已經吸收;有的改動過大,如《説文》之外的字加個標識,“表中以《廣韻》字爲主,其他如《集韻》字用另一字體或小半號字”,只得從緩。以上誤排或不當者,這次都已改正,就不交代了。《表稿》的編寫雖已盡力,但體力、目力日衰,考慮不周,難免有訛誤、欠妥之處,祈請專家、讀者批評指正。

郭錫良

2020年3月29日於北京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