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哥哥平安
春天的气息，是从一朵盛放的桃花开始的。如果你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你完全可以看见，春意盎然的洪泽湖。那些热气腾腾的水汽，在朝阳的光照下，明晃晃的一大片。少年平原就是在这样的明晃晃里，仰着头奔跑的。他的前面是奔跑得更快的马，他们一前一后，奔进了洪泽湖无边的春色中。平原甚至还会打十几个虎跳，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光，然后直挺挺地躺在青草地上，任由青草地泥土的气息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
平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跟着哥哥平安一块儿在洪泽湖边放马了。他最喜欢在春天放马，马蹄“嗒嗒嗒嗒”的声音，让他如痴如醉。他会骑在马背上，冲着洪泽湖吼叫，在那些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更多的水汽就会升腾起来。他还会摘一朵新鲜的桃花，把桃花插在马耳边的缰绳上，这让他的马看上去特别精神。平原的马，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只有眉心处有一点棕色。平原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踏雪”。
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洪泽湖畔一定是会下一场痛快淋漓的春雨的。春雨一下，那成片的嫩绿的青草，就会成为踏雪的美食。只要下了春雨，平原就会给踏雪安上马鞍，让它奔跑在平坦的草地上。平原和哥哥平安的马，都是父亲留下来的。他们的父亲，从前替人养马，后来有了自己的马，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他却因病撒手人寰。他们的母亲老早就过世了，也是因病去世的。母亲过世那一年，平原只有三岁，还在咿呀学语，哥哥平安十一岁，抱着母亲哭了很久很久。
现在，平原十三岁了。关于父母亲的事情，他都是听哥哥讲的。平原顶喜欢的，就是他这个哥哥，他觉得哥哥策马的样子特别好看，像极了古代的侠士。平原会将一根竹子削成剑的样子，然后坐在马背上，学着哥哥的模样，策马奔腾。
春天的洪泽湖，一眼望去，一大片的蓝绿色。湖水透亮，仿佛和天空连成了片。平原有时候会沿着湖岸奔跑，他的马也一起奔跑着，在春天的最深处欢叫。平原和哥哥平安长得很像，最大的不同，就是平原的额头上有一小块胎记，正好也在眉心的上方。所以，每次平原都会说，他的马和他一样，都有一块胎记，他们天生就是要在一块儿的。
哥哥平安的马，是一匹棕色的马，浑身都是棕色的，没有一丁点儿别的颜色。平安也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奔雷”。平安很会养马，不光如此，他还跟着父亲学会了一些本事，但凡马有点儿小毛病，他都能医好。父亲去世以后，弟弟平原就跟着他学，倒也学会了不少。平日里，平安不光要放马，还要去地主家做些短工，虽然收入微薄，倒也够两兄弟糊日子。
平安从来都是知道的，他这个弟弟之所以那样地喜欢马，其实是在想念着他们的父亲。他和平原讲过，父亲最喜欢把他们兄弟两个抱上马，然后在洪泽湖畔奔跑。春天的风，会从他们的耳朵边呼啸而过，风里还夹着新鲜的水草的气息。父亲还会唱歌给他们听，父亲说，那是他们的母亲最喜欢唱的歌。平安记不全所有的歌词，他只记得头一句是这样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平原从哥哥这儿最先学会的，就是这首歌。只要平安唱歌了，平原就会跟着唱，他还会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洪泽湖，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蓝绿色，真的和天色连在了一起。平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首歌的歌名叫《送别》，他也是后来才学会唱后面两句的：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平安还喜欢画画。没有画纸和画笔，他就拗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横横竖竖地画着。平安画画的本事，同样被他弟弟平原学去了，按照平安的话说，平原真就像是第二个平安。平原可不买账，他觉得哥哥这话听着不对。平安是平安，平原是平原，但平原永远会跟在平安的屁股后头，就像个拖油瓶一样。
平原是喜欢放马的，但他的乐趣并不仅仅是放马。平原同样会拗一根树枝，在泥地上涂鸦。他的树枝每次都拗得比哥哥平安的更加粗，按照他的话说，就是自己一定要超越哥哥，不管是放马还是画画。在春天这个百无聊赖的季节里，除了桃花和微风、野菜和奔跑以外，他们还会在画里加一些密语，让对方去猜，猜中了的就能得到一块烤红薯，猜不中的就只能看着对方吃烤红薯，而且还要去割马草。平安的密语很难，平原每一次都猜不中，这让平原十分头疼。好在平安心疼弟弟，就算平原没猜中，他也会给弟弟吃烤红薯，同弟弟一块儿去割马草。
平原和哥哥平安每次去割马草，都会各自背着一个竹篓，竹篓是父亲还在的时候亲手编的。平原割马草的速度没有平安快，不过，他每次都会挑最嫩的草来割。平安问弟弟：“马草都是能吃的，小弟，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割最嫩的呢？”
“这样踏雪和奔雷吃了才会高兴呀。”平原的想法很简单，他把踏雪和奔雷这两匹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是朋友，就要把最好的给它们。不过，他没有告诉哥哥的是，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有时候，他们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更别提有好吃的东西了。所以，他一定要割最嫩的草给它们吃，他不想看着马儿跟着他们一起吃苦。
哥哥不在的时候，平原会带着两匹马一起出门。他会坐在小坡上，看着两匹马悠闲地吃着草。
有时候，他还会躺下来，看一看碧蓝的天空。他觉得，在天空的深处，一定有一片丰盛的大草原，有无数的马在那儿吃草和奔跑。他听哥哥讲过，在很北的地方，就有这样的大草原，那里不光有很多的马，还有羊群和牛群。他真想亲眼去看一看呀。
更多的时候，平原会把眼睛闭起来，想一想父亲和母亲的样子。这时，平原的眼角会涌出一些泪水来，他知道，这些泪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思念。思念这个名字，是哥哥取的，哥哥还说，等思念越积越多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真的能见到父亲和母亲了。平原时常会想，到底什么时候思念才会越积越多呢？
平原等着哥哥回来的时候，还会去挖一些野菜，或者去挖一些蚯蚓。哥哥给他做了一根鱼竿，这是用一根细竹子做的鱼竿，上面绑着一根细线，细线上牢牢绑着一根针，针尖已经压弯了。平原猜想，细线和针肯定是哥哥从镇上讨来的——他们可没什么钱，根本就买不起。现在好了，有了鱼竿，就能够吃上鱼了。平原在洪泽湖的岸边坐下，他会找一处比较空旷的地方，然后把蚯蚓挂在钩上，安静地等待鱼儿上钩。
鱼线的中间，还有用鹅毛管做成的浮标，哥哥说，浮标动了，就说明鱼在吃蚯蚓了；要是浮标沉下去了，就要立马提竿，这样鱼就逃不掉了。平原照着哥哥说的，只要浮标下沉了，他就提竿，果然有鱼上钩了。不过，有时候他会因为鱼儿上钩而过于开心，没掌握好力度，把提上来的鱼重重甩在地上，等回家的时候，大多数的鱼都因此死掉了。平原可顾不上这些，只要有鱼吃，死的活的都没关系，反正到最后，鱼都是要进肚子里的。
今天，平原忘记带水桶来了，鱼上钩以后，他就用一根细长条的树枝把它们串起来。踏雪和奔雷是很听话的，平原在钓鱼，它们就会在平原的周围吃草，或者一动不动地看着平原的钓竿上上下下，时间也在这样的上上下下中一点点流逝。平原的运气还不错，钓上来一条半斤多的鲤鱼和五条手指大小的鲫鱼，他收好钓竿，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又躺在了草地上。
时间还早，太阳还没下山。平原躺在一堆阳光里，舒适的春风从他的身上吹过，这让他的身子骨软了一下，然后，他渐渐地睡了过去。平原很会做梦，在他的梦里，踏雪和奔雷都是会飞的，它们的背上会长出一对翅膀来，带着他冲上云霄。在蓝天白云的深处，平原看见，父亲和母亲就站在不远处，在朝他笑，平原也笑了一下，他知道，思念一直都在堆积着。
等平原醒来，已经是黄昏了。他赶紧收拾好东西，牵着踏雪和奔雷朝村外的家里走去。平原要回家去给哥哥煮鱼汤喝，夕阳的余晖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忽然回个头，朝洪泽湖和遥远的天空说了声“明天见”。
此时，平原跨上了踏雪的背脊。其实，平原长得并不十分高，要靠自己跨上踏雪的背脊还是有点困难的。但是踏雪很灵光，它会缓缓坐下身子，等平原上了背脊，再缓缓起身。这个时候，平原总是要拍一拍踏雪的脖子，说：“踏雪，你真好。”
平原时常会觉得，踏雪就是自己最好的小伙伴。所以，他更愿意在哥哥平安不在身边的时候，同踏雪说说心里话。每当平原向它倾诉的时候，踏雪就会安静地站在平原身边，一边咀嚼着青草，一边不厌其烦地听着平原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平静而又美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平原从来都没有想过，哥哥有一天也会离开自己，在他的心里，哥哥是永远也不会离开的。平原每次想到哥哥，就会不由自主地笑一下，他很庆幸，在没有父亲和母亲的日子里，还有哥哥在自己身边。所以，在逐渐长大的岁月里，平原会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全都留给哥哥，就像哥哥总是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一样。
平原甚至觉得，有哥哥在的地方，日子都没那么苦了。村里还有很多的小伙伴，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失去了亲人，平原经常会和他们讲，我的哥哥，是顶好的。平原觉得父亲给哥哥取的名字都是那么好——平安，哥哥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他这么想着，脚步就更加轻快了，他把手里的那串鱼提起来，说：“鱼啊鱼啊，我的哥哥，可是平安呢！”
平原想，哥哥是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