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空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2543年,星际空间中,某艘拥光船[1]上

那些死人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闭嘴。飞船上三人团之一的伊利亚·伏尔约娃想道。

她刚刚离开舰桥,登上电梯。找船上那些活在很久以前的各色人物的模拟程序连续咨询了十八个小时后,她实在是疲惫不堪。她一直在试图抓住它们的破绽,希望其中的一个或几个能透露些关于秘藏武器源头的有意义的事实。这项工作甚为艰巨,尤其还有些古老的贝塔级模拟人甚至不会说现代诺特语[2],而且出于某种原因,运行它们的软件也不愿意做任何翻译。整个会议期间伏尔约娃一直在吞云吐雾,一根接一根,挣扎着让自己的脑袋适应中古诺特语的特殊语法。她现在也没打算停下来。事实上,从紧张的交流中回过神来之后,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抽烟。电梯的空调功能不够好,所以只过了几秒,她就让电梯内部整个云山雾罩一片。伏尔约娃扬起她羊毛衬里皮夹克的袖口,露出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朝上面戴着的手环开了腔。

“船长甲板。”她对无限眷念号说道。飞船接下来会将自己的一个微进程分配过来,执行控制电梯的简单任务。片刻之后,电梯下的甲板微微一震,消失无踪。“您希望在这段运输途中有音乐陪伴吗?”

“并不。还有,我之前大约提醒过你一千次了,我再说一遍:我希望的是安静。闭嘴,让我静静思考。”

她搭乘的电梯位于脊轴井,这根四千米长的空心长杆贯穿了整艘飞船,从头到尾。她登上电梯时的位置比较靠近竖井名义上的顶端(据她所知,这里一共只有一千零五十层),此刻正以每秒十层甲板的速度下降。电梯间是个玻璃墙的盒子,靠场力悬浮在空中;而且这个无轨电梯井的外板时不时会变成透明的,让她不必比对电梯里的地图就能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会儿她正穿过森林区:这里的阶梯式花园中生长着行星上的各种植物,由于无人照料,它们曾肆意生长,但如今正在纷纷死去,因为给林区提供阳光的紫外灯现在大多已破损,而如今又没人有那份闲心去修理。从林区再往下,就到了八百多层的区域,她在甲板间时隐时现。飞船上的各个广阔区域一度曾由船员们分头负责——那时船员的数量成千上万。过了八百层之后,电梯穿过了巨大的飞船枢纽,这块空间连接着飞船上可旋转的居住区和不可旋转的功能区,但现在前者也同样一动不动。然后她又下了两百层,这些是冬眠舱室,足以容纳十万人休眠——如果有那么多的人需要休眠的话。

伏尔约娃现在的位置已经比她的出发点低了一千多米,不过飞船的人造环境压力始终恒定:生命维持系统是船上仅有的几个仍能正常运作的系统之一。尽管如此,残存的些许本能还是在告诉她,她耳朵里应该随着电梯的急速下降砰砰作响。

“中庭层。”电梯报告道。它一直在访问记载着飞船原本布局的那份长得可怕的记录。“满足您娱乐和休憩的需求。”

“真好笑。”

“抱歉,我没听清?”

“我是说,你现在还这么说,可需要对休憩下一个非常奇怪的定义。除非你的概念当中,放松指的是穿上全套真空用宇航服,然后服用抗辐射药物作为润肠通便的养生疗法。这在我看来可并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事。”

“抱歉,我没听清?”

“算了,没事。”伏尔约娃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千米当中,她穿过的区域只偶尔有些地方是加压区。伏尔约娃觉得自己的体重变轻了,于是她知道自己正穿过引擎所在区域——这些引擎被精巧的后掠翼梁支撑在船体外部,它们张开巨口,吸进微薄的星际间氢气,然后把那点收获投入某些完全难以想象的物理过程中。没有外人敢于假装知道联合体引擎是如何工作的,伏尔约娃也一样。反正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确实能运转。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它们会稳定地发出温暖而微弱的光芒,放出些奇异的粒子辐射。虽然其中大部分辐射会被飞船船壳上的防护罩清除,但也有一部分会穿透进来。这也就是为什么电梯会在向下通过引擎区时暂时加速,然后一旦越过危险区域又会慢下来,恢复到通常的下降速度。现在她已经走过了全船三分之二的长度。她比其他船员都更熟悉这一区域:佐佑木[3]、赫加齐和其他人很少来这么远的地方,除非实在有不得已的原因。可谁又能责怪他们呢?他们往这边走得越远,就离船长越近。只有她一个人才不会仅仅想到船长在附近就恐惧不已。

不止于此;她不仅不惧怕飞船上的这一区域,甚至还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王国。到了六百一十二层,她可以溜出去,跑到蜘蛛房里头,把它开到船壳外面去,在那里她可以倾听萦绕在星际间的幽魂啾啼。这很有诱惑力——每次来都有。但她现在有正事要做——她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而且下次再来那些幽魂也还是会在。在五百层,她经过装备舰炮的这一层时,想起舰炮所代表的种种问题,又不得不强忍住停下略做些新调查的冲动。然后舰炮层过去了,她继续向下坠落,穿过秘藏室——舰内几个巨大的无压舱之一。舱室体积庞大,从一头到另一头,最长的距离足有五百米。但现在里面黑黝黝的,伏尔约娃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去描绘那里面收纳着的四十件物品。这从来都不难。虽然关于这些东西的功用和起源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但伏尔约娃对它们的外形和相对位置了如指掌,就像是一个盲人了解自己卧室里精心摆放着的家具。即使在电梯里,她也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可以伸出手去,摸摸其中离她最近的一件合金外壳——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确定它还在那里。自从她成为三人团成员后,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尽可能学习关于这些东西的知识,但她不会宣称自己能够对其中任何一个放下心来。她靠近这些东西时,心情紧张得就像刚刚坠入爱河——她知道自己迄今为止搜集到的知识完全只是些肤浅的皮毛,而皮毛之下的东西可能会打破她所有的幻想。

离开秘藏室她从来都不会觉得有多后悔。

到四百五十层时,她又迅速穿过了另一个枢纽,这一个将功能区和船体渐渐变细的尾部间隔开来。锥形的尾部向下延伸出去也有一千米。电梯行经雷达所在的一片区域时,再度来了一阵冲刺,然后开始慢慢地长时间减速,一直减速到零。这会儿它正通过第二组低温休眠舱甲板,这一组包括两百五十层,能够容纳十二万人。不过当然,目前其中只有一个休眠者——如果你能大度地把船长的状态形容为“休眠”的话。电梯的速度越来越慢。在冬眠甲板组中部它停了下来,热情友好地宣布已经到达她的目的地。

“如您有在航程中进行低温休眠的需求,”电梯说,“请咨询乘客低温休眠层礼宾程序。感谢您使用本机服务。”

门开了,她跨过门槛,低头看了眼被框在巨大缺口中的电梯竖井明亮的外壁,它向下渐渐变细,直到化为一线。她几乎已经走完了整艘船的全部长度(或者说是高度——很难不把这艘船想象成一幢巨大的高楼),可竖井看起来仍然在向下无限延伸。这艘船是这么大——这么不可思议地大——人类的思维甚至连它的一根小指头都难以正确把握。

“是的,是的。现在请亲切地滚远些。”

“抱歉,我没听清?”

“离开。”

当然,这样说电梯也不会真的离开,至少不会仅仅为了安抚她而无缘无故地离开。它除了等她之外也没什么事可做了。作为船上唯一清醒着的活人,伏尔约娃是唯一有理由要使用电梯的人。

从脊轴井到他们放置船长的地方要走很长的路。她还不能走最直接的路线,因为船上有些区域整个都不能进入——被电脑病毒搞得到处都是各种故障。有些地方被冷却液淹没,而有些则被四处流窜的监察鼠侵扰;还有些地方则有已经发狂的守卫无人机逡巡其中,所以除非伏尔约娃正好感觉要跟它们较量一番,不然也得避开。剩下的一些地方有的满是毒气,有的完全是真空,有的充斥着太多的高能辐射,还有的……据说会闹鬼。

伏尔约娃不相信闹鬼的说法(不过当然,她也有属于自己的鬼魂,还可以通过蜘蛛房拜访它们的世界),但其他那些区域她确实要认真看待。除非带着武器,否则船上有些区域她是绝不会进入的。但她对船长周边的环境了如指掌,这里可以不用采取额外的防范措施。只不过实在是太冷了。她提了提夹克的领子,紧了紧兜帽的系绳,帽子衬里的织网紧压在她的发楂上,嘎吱作响。她又点燃了一支卷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消灭掉自己脑袋里的空白,用军人冷彻的警觉填补。独自一人蛮适合她的。她想要有人类的陪伴,但这种希冀也并不是太热切。如果这种陪伴还包括要应对纳戈尔尼的情况,那她更是压根不想要。也许当他们到达黄石行星系后,她会考虑去找一名新的火控官。

欸,这种担忧是怎么逃出她的心理隔离机制的?她现在要关心的不是纳戈尔尼,而是船长。而且船长就在这里,或者至少可以说,他现在变成的这东西的最外围已经延伸到了这里。伏尔约娃让自己冷静下来。冷静的态度是必要的。她不得不去检查那些每次都会让她感觉恶心的玩意。其他人的状况比她要好些,厌恶感没她这么强烈。她有些“娇气”[4]——神经过敏。

装盛布兰尼根的低温休眠装置居然还在工作,这真是个奇迹。伏尔约娃知道,这玩意的型号非常老旧——造得特别皮实。它依旧在努力地让布兰尼根体内的细胞保持在静滞状态,哪怕低温舱的外壳已经满是裂痕,犹如旧石器时代的古物,纤维状的金属蔓生物从中溢出。这些蔓生物来自低温舱内部,就像是侵蚀基底的真菌。布兰尼根的残骸就在这东西的中心部位。

低温舱附近寒冷彻骨,伏尔约娃很快就发现自己冷得发抖了。但有工作必须要完成。她从外套里摸出一根激光刮取器,用它烧下来一点点蔓生物以供分析。回到实验室后,她会用各种病毒武器攻击它们,指望能找到一种对这些蔓生物有特效的疗法。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这套做法基本上是徒劳的——这些蔓生物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可以破坏她用来研究它们的分子工具。这事情倒也并不急:冷藏库将布兰尼根的温度保持在只比绝对零度高那么几百毫开尔文[5],这种程度的低温似乎确实能阻碍瘟疫扩散。从消极的一面而言,伏尔约娃知道,从来没有哪个人类能从这么冷的环境中复活,但奇妙的是,鉴于船长目前的状况,这点倒没多大关系。

她对着手环用沉着的声调说话:“打开我那几篇有关船长的日志文件,加上新的条目。”

手环响起一声铃音,表示准备就绪。

“我复苏后第三次检查布兰尼根船长。检查他身上……”

她犹豫了一下,意识到一句用语不当就可能会激怒三人团成员赫加齐;对此她倒不是特别在意。如今黄石星人已经给那东西起了个名字,那她敢于用这个名字——“融合疫”——来称呼它吗?也许这样并不明智。

“……疾病的扩散程度。上次记录至今似乎没有变化。没有超过毫米级的侵蚀。低温功能奇迹般地依旧良好。但我想,我们应该做好准备,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机组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故障……”她暗自心想,等它确实发生故障的时候,如果他们不尽快将船长转移到新的低温舱(具体要怎么做是个尚无答案的问题),那他这个麻烦从此肯定也和其他许多麻烦一样,不必再由他们操心了。他自己的麻烦应该也就此结束了——她真心希望会这样。

她告诉手环:“保存并关闭日志。”然后又加上了一句,“让船长的脑核升温五十毫开尔文。”此刻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之前能少抽一根烟,留到这会儿啊。

经验告诉她,温度最少也要升高这么多。不到这个温度的话,他的大脑会依旧处于冰封静滞之中。但要再高点的话,瘟疫将开始迅速转变他的形体,那样子可不符合她的口味。

“船长?”她说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伊利亚。”

西尔维斯特迈步走下爬行车,向发掘网格走去。在他和加尔文会谈的这段时间里,风势明显又加大了;他能感觉到狂风在刺痛他的脸颊,刮起的灰尘冰冷得像是女巫的爱抚。

“我希望刚才那段短暂的交谈是有益的。”帕斯卡尔一把抓下自己的面具,在风中大叫。关于加尔文的事情她全都知道,尽管她从来没有和那家伙直接交谈过。“你现在可以表现得明白事理些了吗?”

“把斯卢卡叫到我这里来。”

平时她可能会拒绝像这样的命令,现在她则考虑到他的感受,回到了另一辆爬行车上。不久之后,她就从车里出来了,带着斯卢卡以及另外几位工人一起。

“我想,你已经准备好听取我们的意见了吧?”斯卢卡站在他面前,大风吹得她额前的一缕散发在她的护目镜上来回抽打。她从面罩中吸了几口气,拿下面罩用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叉在腰后。“这样的话,我想你会发现我们是很通情达理的。我们会考虑到你的名誉。回到曼特尔后,我们谁都不会提起这档子事。我们会说,你一接到建议就下了撤退令。功劳都是你的。”

“长期来看,你觉得这些破事会有什么重要性吗?”

斯卢卡咆哮起来:“一块方尖碑又能有什么见鬼的重要性?更何况,阿玛兰汀人又能有什么见鬼的重要性?”

“你从来都无法真正看清大局,不是吗?”

帕斯卡尔已经开始录下这次交流。她动作隐秘——但还没隐秘到西尔维斯特察觉不到——她站在旁边,一只手上拿着她平板电脑的可分离式摄像机。“有些人可能会说,这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大局,”斯卢卡说,“说你夸大了阿玛兰汀人的意义,只是为了让考古学家们继续忙碌。”

“比如你就会这么说,是不是,斯卢卡?不过话说回来,你从一开始就不完全是我们中的一员。”

“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热拉尔迪乌想在我们中间安插一个异见分子,你会是一个极好的人选。”

斯卢卡回过头来,面向她身后那些人,西尔维斯特越来越觉得,这帮人全是她的同伙。“听听,这个可怜的家伙都说了些什么啊——已经沉浸在阴谋论中了。现在我们也算是尝到这滋味了,而殖民地其他人多年前早就见识过了。”然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西尔维斯特身上。“和你说什么都没意义了。我们一收拾好设备就会离开——如果风暴加剧的话,会更快。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她拿起面罩罩上口鼻,喘息片刻,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要不你也可以留在这里赌命。选择权完全在你手中。”

西尔维斯特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后面的那帮人。“那就走吧。离开吧。不要让忠诚这种微不足道的玩意挡住你们的去路。除非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有胆量留在这里,完成他们前来此地目的所在的工作。”他逐个逐个地看着那些人,迎来的只有一双双尴尬地闪避开去的目光。他几乎不知道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认得他们,但只是来自最近的共同经历;毫无疑问,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个是从黄石星登船的;毫无疑问,他们里面没有一个人对复生星以外的世界有任何了解。这个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类定居点,像几颗红宝石,散落在原本荒凉一片的大地上。在他们看来,他一定是个可怕的老顽固。

“先生,”其中一个人说,这人可能就是最先提醒他注意风暴的那个,“先生,不是我们不敬重您。但我们也得为自己考虑啊。难道您还不明白吗?不管这里埋的是什么,都不值得我们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们正是在这点上搞错了,”西尔维斯特说,“它值得冒上你们能够想象到的任何风险,甚至不只如此。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吗?阿玛兰汀人并不是偶然遭遇了大灭绝。是他们招来了大灭绝。是他们导致了大灭绝发生。”

斯卢卡缓缓摇头。“他们让自己的太阳耀斑大量爆发?你真的相信这种说法?”

“对此我只能说,是的。”

“那你陷入阴谋论的程度比我之前担心的更加深重,”斯卢卡转身背对着他,朝着她的党徒发话,“去预热爬行车引擎吧。我们这就离开。”

“设备呢?”西尔维斯特说。

“可以留在这里生锈,我不在乎。”人群开始朝着两台巨大的机器散去。

“等等!”西尔维斯特喊道,“听我说!你们只需要开走一台爬行车——一台车就够装下你们所有人了。只要你们把装备留在这里的话。”

斯卢卡转回身面对着他。“那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完成工作——靠我自己,以及其他任何愿意留下来的人。”

斯卢卡摇了摇头,揭下自己的面具,厌恶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她起步追上了队伍里的其他人,并把众人引向最近的爬行车,把另一台——西尔维斯特的寝室所在的那台——留给了他一个人。斯卢卡那伙人钻进了车里,其中有几个人还带着些小东西,有些是装备,有些是盒子,里头装着发掘出来的文物和遗骨:即使在叛乱中,学者的本能也会占据上风。他看着爬行车的坡道和舱门折起、关闭,然后这台机器用腿站起来,笨拙地挪动身子,离开了发掘现场。不到一分钟,它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发动机的噪声在狂风的咆哮中也已无法分辨。

他环顾四周,看看谁还和他在一起。

有帕斯卡尔,但这几乎是必然的;西尔维斯特怀疑,如果自己的坟墓里有个好故事,那她也会追进去的。少数抵制斯卢卡的学生,惭愧的是他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如果他运气好的话,也许惠勒方格里头还有六七个人。

他镇定下来,打了个响指,朝留下来的人群中的两人说:“开始拆除引力仪,我们用不着它们了。”然后他对另外两人发出指示:“去收集斯卢卡那帮逃兵留下的所有工具,还有现场笔记和任何已收纳的文物。从网格的后方开始。完成之后,你们可以到大坑底部和我会合。”

“你现在这是有什么打算?”帕斯卡尔关掉她的摄像机,让它呼啸着收回到她的平板电脑里。

“我本以为这应该显而易见,”西尔维斯特说,“我要去看清楚那块方尖碑上写的是什么。”

2524年,天苑四太阳系,黄石星,渊堑城

安娜·扈利正在刷牙时,套房主控那儿响起了铃声。她从浴室里赶出来,嘴唇上还带着泡沫。

“早上好,凯斯[6]。”

这位密封人滑进公寓,他的旅行轿上装饰着华丽的涡纹,前方开着一扇黑色的小窗户。光线合适的时候,她可以辨认出K.C.吴[7]那张惨白的面庞,在一英寸厚的绿色玻璃后面晃晃悠悠。

“嘿,你的样子可真是太有精神了,”他说话的声音透过隔离箱的扬声器格栅传来,“我要去哪里才能弄到让你这么有精神的东西?”

“是咖啡,凯斯。我喝这见鬼的东西喝多了。”

“只是个玩笑,”吴说,“你看上去完全是一团糟啊。”

她用手掌捂住嘴巴一拉,抹掉上面的泡沫。“我才刚醒,你这个浑蛋。”

“借口。”吴居然设法让他的话带上了一种语气,听起来好像“刚刚醒来”是个毫无用处的生理学借口,他本人早已抛弃的那种——就像是抛弃他曾经拥有的阑尾一样。这完全有可能:扈利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箱子里的那个人。密封人是过去几年中出现的那些越发古怪的瘟疫后派别之一。他们不愿放弃可能被瘟疫腐蚀的植入物,又相信即使在相对清洁的天蓬城内部,也依然存在痕量病原体;所以除非环境本身被严格密封,他们从不离开自己的箱子;因此他们的移动范围仅限于轨道上的几个旋转木马站[8]之中。

吴的声音变得粗嘎:“不好意思,但如果我没太记错的话,我们今天早上确实是安排了一场杀戮。你还记得过去两个月我们一直试图让他下单的那个塔拉斯基吗?恍然大悟了没有?很重要的是这事得由你来做,因为你恰好是被指派让他摆脱痛苦的人。”

“别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凯斯。”

“即便我想要让自己凑到你耳朵边上,也会遇到身体结构上的难题啊,亲爱的小扈利。不过,说正经的,我们有一个大有成功机会的杀戮地点,还估计出了有利时机。你现在的敏锐度是否堪称楷模?”

扈利往自己嘴里倒进最后几口咖啡,把剩下的咖啡留在炉子上等回来再喝。咖啡算是她唯一的嗜好,她在先手星[9]上当兵那会儿养成的癖好。关键是要让警觉如利刃锋锐,但又不能嗡嗡个没完,那样她就没法手持武器,毫不晃动地指向前方。

“我想我已经将咖啡因系统中的血液含量减少到了可以接受的水平。如果你的意思是指这个的话。”

“那么让我们来讨论个终极问题——至少从塔拉斯基的角度而言是终极问题。”

吴开始向她讲述这场杀戮的最终细节。大部分早已列入计划,其他也没出乎她根据之前几次杀戮的经验自己私下进行的揣测。塔拉斯基将是她连续第五次刺杀的目标,所以她已经对这个游戏有了更广阔的视野。游戏有自己的规则,虽然并不总是很明显,但在每次杀戮的宏大行动中都一再微妙地复现。媒体投来的注意力越来越高,她的名字在暗影游戏的圈子里被提起得也越来越频繁,而凯斯显然是在为她接下来的几次狩猎设置一些美味的、高调的目标。她觉得,自己正在跻身于一个小团体之中:这个星球上最顶尖的大约一百名刺客组成的,真正的精英行会。

“好的,”她说,“纪念碑下,广场八层,西附楼,一小时后。再简单不过嘛。”

“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是啊。杀戮的武器在哪儿,凯斯?”

吴的身影冲着她身后点了点头。“牙仙子总会把东西留下的地方,亲爱的姑娘。”

然后他转过自己的轿厢,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润滑油味道。扈利皱着眉,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摸进自己床上的枕头下面。就像凯斯所说的那样,那里有东西。她睡觉的时候还什么都没有的。但这些天来,她对这种事情已经几乎无动于衷了。行会做事的方式经常十分神秘。

很快,她就准备好了。

她到屋顶上叫来一辆缆车,那件杀人武器紧贴在她的外套下面。小车检测到了她的武器和头部存在的植入物,本来应该会拒绝她搭载——如果她没有向它展示出自己的欧米伽点公司标识的话。那是个移植在她右手食指指甲下的细小全息符号,一个仿佛在角蛋白层下舞动的标靶。“八十子惨案纪念碑。”扈利说道。

西尔维斯特爬下梯子,穿过方坑底部的台阶,最终抵达方尖碑露出来的顶端周围那一小片明亮的场地。斯卢卡和另一位考古学者抛弃了他,但剩下的一名工作人员——在机仆的帮助下——成功地把这东西又挖出了近一米高,剥离了层层嵌套在外的石棺,露出了巨大的黑曜石本体。阿玛兰汀人在切工精湛的石碑上用精细的线条雕出了众多图形。大部分都是文字:一行行的表意图形。虽然没有罗塞塔石碑来帮助考古学家,但他们对于阿玛兰汀人的语言还是有些基本了解。阿玛兰汀文明是人类在距离地球五十光年之内发现的第八个已经灭亡的外星文明,但没有证据表明这八个物种两两之间曾有任何接触。图式幻戏藻和天幕人也未能向人类提供帮助:人们没见到过这二者有任何跟书面文字哪怕有一点点相像的东西。跟这两家都有过接触——或者至少是接触过后者的技术——之后,西尔维斯特和别的任何人类一样对此大为庆幸。

阿玛兰汀文明则不然,计算机破解了它所用的语言文字。耗费了三十年的时间——对数百万件文物进行比对——但最终发展出了一个自洽的模型,能确定大多数铭文的大致含义。阿玛兰汀人只有一种语言——至少在他们文明世代的晚期是如此,而且变化非常缓慢,所以同一个模型可以解读相隔数万年的铭文,这对考古学家们大有帮助。当然,意义上的微妙差别要另当别论。这也正是人类的直觉——以及揣测——的用武之地。话说回来,阿玛兰汀人的文本和人类的旧有经验大相径庭。所有的阿玛兰汀文本都是有立体视觉效果的——它们由错综复杂的线条组成,读者必须在自己的视觉皮质层中将其整合为立体图像。阿玛兰汀人的祖先是些类似鸟类的生物——会飞的恐龙,但又拥有狐猴的智能。在历史上某个时期,他们的双眼位于头骨相对的两侧,结果他们的思维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分化为二的,每个大脑半球各自拼合出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模型。后来他们成了捕猎者,进化出了双眼视觉,但他们的心智回路仍然有些部分来自进化的早期阶段。大多数阿玛兰汀人的文物都反映出了他们精神上的这种二元性,明显存在着垂直向的对称轴。

这座方尖碑也不例外。

西尔维斯特不需要同行们阅读阿玛兰汀图文时不可或缺的特制护目镜,他可以在自己的眼睛中轻松完成立体融合过程,只要调用加尔文的一个很有用的小算法。这种算法不止一个。但阅读起来仍然冗长而费解,需要格外地全神贯注。

“给我照个亮。”他说。于是那位学生解开一个便携式泛光灯,用手举到方尖碑侧旁。闪电在上空某处频频闪动:风暴中大片的尘云之间在交换电荷。

“你能读懂这些吗,先生?”

“我正在努力,”西尔维斯特说,“你要知道,这可算不上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如果你不能保持光线稳定的话。”

“抱歉,先生。我尽力了。但这里的风越来越大了。”

他是对的,就连发掘坑里也有旋风形成了。很快就会刮起大风,扬灰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它在空气中形成层层灰幕。在那样的条件下,他们不可能再工作太久。

“对不起,”西尔维斯特说,“我要感谢你的帮助。”他觉得说得还不够,于是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很感激你选择留下和我在一起,而不是跟斯卢卡走。”

“这并不为难,先生。并不是所有人都打算摒弃你那些看法。”

西尔维斯特从方尖碑上抬起头。“所有的看法吗?”

“我们至少都赞成,这些遗迹应该好好调查。毕竟,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对殖民地是大有好处的。”

“你是说,大灭绝?”

学生点点头。“如果它真的是阿玛兰汀人引发的……并且,如果这真的与他们实现太空飞行同时发生,那这可能不仅仅具有学术价值。”

“我讨厌那个词组——‘学术价值’,好像天然就比任何其他类型的价值要低贱些似的。但你是对的。我们必须知道。”

帕斯卡尔凑了过来。“确切地说,必须知道什么?”

“他们究竟做出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们的太阳杀死了他们。”西尔维斯特转过身来面对她,用他那双假眼上显得过大的银色琢面死死盯着她,“这样我们就不会重蹈覆辙。”

“你的意思是,那是一次事故?”

“我真的不觉得他们会故意找死,帕斯卡尔。”

“这点我明白。”西尔维斯特知道,她讨厌自己对她居高临下的态度,连他也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但我还知道,石器时代的外星人没有办法影响他们的恒星的行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们都知道,他们没那么落后,”西尔维斯特说道,“我们知道他们有轮子和火药,为满足农业需要他们发展出了基础光学,对天文学大有兴趣。人类在不到五个世纪的时间里就从这个水平发展到了进行太空飞行。认为另一个物种不能做到同样的事情那是在歧视,不是吗?”

“但证据何在?”帕斯卡尔站起来,掸了掸她的大衣,积在上面的尘埃像一条条小溪般潺潺而下,“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高科技文物无一幸存,因为它们天然就不如早期制品耐久。但即使有这种证据,结论能有多大变化?即便是联合体也没有开始摆弄恒星,而其他的人类——包括我们在内——都远不如他们先进。”

“我知道。这正是让我困扰的地方。”

“那么,这些铭文写的是什么?”

西尔维斯特叹了口气,再度看向碑文。他曾希望,暂时转移注意力能让他的潜意识更好地协同工作,接下来碑文的意义就会变得清晰明了,就像他们在远赴天幕人的地盘前接受的心理测试中某道题目的答案一样。但天启灵感的一刻顽固地拒绝降临,那些图形仍然看不出有什么意义。或许,是他的期望本来就有问题吧,他不由得想道。他一直在希望有什么重大发现,某个能证实他想法的东西,虽然那些想法是那么可怕。

但事与愿违,这些铭文似乎只是为了纪念在此地发生的某些事件,这些事可能在阿玛兰汀人的历史上非常重要,但与他的期望相反,这些事情的影响注定完完全全是局限于本地的。要完全确认铭文中的内容需要进行一整套计算机分析流程,而且他目前只能看到文本最顶上一米左右的内容,但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在被失望压垮。无论这个方尖碑代表的究竟是什么,都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这里发生了某些事情,”西尔维斯特说,“也许是一场战役,或者是某位神明的现身。仅此而已——一块坐标石。我们把它完全挖出来,并确定周围地层的年代之后会了解到更多。我们也可以对这件制品本身做个束缚电子测试。”

“这不是你要找的东西,对吗?”

“我一度以为这可能是的。”然后西尔维斯特向下看去,朝着方尖碑暴露在外的最底下一部分看去。铭文在熔覆层顶端上方几英寸处完结了,再往下开始刻着另外的什么东西,向下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部位。这是一张不知画着什么的图表,他可以看到几个同心圆最顶端的弧线,仅此而已。这到底是什么?

西尔维斯特完全无从猜测,他也不想猜。风暴越来越猛烈了。现在根本看不到星星了,他们头顶只有一片咆哮着的尘云,朦胧间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翅膀。他们离开坑底的话,面对的环境会恶劣得犹如地狱。

“给我些发掘工具。”他说。随后他立刻开始刮除石棺顶端熔覆层周围的永久冻土,像不得不在黎明前从牢房里挖通逃跑隧道的囚徒般急迫。片刻之后,帕斯卡尔和学生也开始动手和他一同工作,哪怕暴风正在他们上空怒号。

“我不太记得了,”船长说道,“我们还在布洛特附近吗?”

“不,”伏尔约娃说话的时候尽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会流露真相,这问题她已经向船长解释了十几次了,每次让他的大脑回暖的时候都得再来一遍,“我们离开克鲁格60A太阳系已经好些年了。赫加齐通过交涉给我们弄到护盾所需的冰之后我们就动身了。”

“噢。那我们如今是在哪儿?”

“去黄石星的路上。”

“为什么?”船长的男低音从扬声器中传出,那些扬声器被布置在离他的尸体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上。计算机用复杂的算法扫描他的大脑结构,将结果转化为语言,并在必要的时候充实些细节反应。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可能真正恢复意识——当他的核心体温降到冰点以下之后,所有的神经活动按理来说都该终止了。但他的大脑中交织着无数微小的机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眼下在思考的是机器,它们甚至是在绝对零度以上不到半开尔文的环境下进行着思考。

“好问题。”她说。现在让她困扰的不仅仅是这次谈话了。“我们要去黄石星的原因是……”

“是什么?”

“佐佑木认为那里有个可以帮得了你的人。”

这话让船长陷入了思索中。她能从自己的手环上看到一张船长的大脑影像图:她可以看到色块正在图上蠕动,就像在战场上分分合合的军队。“那个人一定是加尔文·西尔维斯特。”船长说道。

“加尔文·西尔维斯特死掉了。”

“那就是另一个西尔维斯特——丹。佐佑木要找的人是他吗?”

“我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他不会乐意来的。上次他就不肯。”出现了片刻的沉默,量子效应导致的温度波动让船长失去了意识。“佐佑木肯定清楚这点。”他复苏之后继续说道。

“我相信佐佑木已经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伏尔约娃说话时的语气表现得很明确:她对这点压根没有任何把握。但她会小心谨慎地不出言反对另一位三人团成员。佐佑木一直是船长最亲密的心腹——他们俩的关系始于许久之前,比伏尔约娃加入船员组的时间还要早得多。据她所知,没有其他人曾经和船长说过话,甚至不知道有这样的办法。佐佑木也不例外。但没有必要愚蠢地冒这种风险——即便考虑到船长那飘忽不定的记忆力也是如此。

“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你,伊利亚。你可以向我倾吐一下的。是西尔维斯特的事情吗?”

“麻烦比那要近得多。”

“那就是飞船上出了什么问题?”

伏尔约娃知道,她永远也没法完全习惯像这样来拜访船长。但最近几周这种事已经明显开始带上了“正常”的色调。就好像前来看望一具感染了进展迟缓但足以将其全部吞噬的瘟疫,处于超低温冷藏下的躯壳,只是生活中诸多令人不快但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是某种每个人时常不得不做的事情。不过现在,她正把和船长之间的关系向前大大推进一步,并即将对某些风险置之不顾,虽然正是同样的风险刚刚令她停止表达对佐佑木的疑虑。

她说:“是关于火控室的。你还记得吧,那个可以控制秘藏武器的房间?”

“我想是的,我记得。那里出什么问题了?”

“我前段时间在训练一名新船员成为火控官;坐上火控席,通过神经植入物,接入秘藏武器操控界面。”

“这位新船员是什么人?”

“一个名叫鲍里斯·纳戈尔尼的家伙。不,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是近来才上船的,而且我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倾向于让他远离其他人。我绝不会把他带到这下面来的,原因很明显。”如果她让他们两个人走得太近,船长身上的传染病可能会传到纳戈尔尼的植入物上。伏尔约娃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到了坦白的关键时刻。“纳戈尔尼一直都有些不太稳定,船长。从不少角度而言,对我来说,一个边缘性精神病患者比一个完全正常的人更有用——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低估了纳戈尔尼精神问题的严重程度。”

“他的病情恶化了?”

“在我把植入装置放进去,让他接入火控系统后没多久就开始了。他开始抱怨说做噩梦了。非常糟糕的噩梦。”

“这可怜的家伙真不幸啊。”

伏尔约娃能理解这语气。船长所经历过的,并且他仍然在经历的遭遇确实会让大多数人的噩梦相形之下不过是些非常平淡的幻觉。他是否体验得到痛苦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但与知道自己正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活生生地吞噬——同时被扭曲改造——相比,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无从揣测那些噩梦到底是什么样子,”伏尔约娃说,“我只知道对纳戈尔尼来说——他脑子里游荡着的恐惧在我们大多数人看来本来就够多的了——它们让他不堪承受。”

“我改换了所有的东西——整个火控交互系统,甚至包括他脑袋里的植入装置。什么都没用。噩梦仍然继续。”

“你确定那些噩梦与火控室有关?”

“我一开始也不想承认这点,但噩梦的发生和我让他坐上火控席的时间存在明显的关联。”她又给自己点了根烟,那橙色的尖端是船长周围唯一勉勉强强可以算作有点温暖的东西。找到一包新鲜香烟那会儿是她最近几周里少有的快乐时刻。“所以我又更换了系统,但还是没用。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只有一件,那小子状况更糟了。”她顿了一下,“于是那时候,我就把我的麻烦告诉了佐佑木。”

“而佐佑木的回答是?”

“我应该停止实验,至少在我们到达黄石星周边之前都不再继续。让纳戈尔尼去冷冻休眠个几年,看看那是否能治好他的精神问题。欢迎我继续试着修复火控室,但我不可以再让纳戈尔尼坐到那个座位上了。”

“在我听来是个很合理的建议。当然,没被你当回事。”

她点了点头,很矛盾地松了口气——船长猜到了她的罪行,不用她亲口说出来了。

“我比别人提前一年醒来,”伏尔约娃说,“好让我有时间监察系统,关注你的状况。前几个月我一直都在做那些事。直到我决定把纳戈尔尼也唤醒。”

“继续更多实验?”

“是的。直到一天前。”她用力吸着香烟。

“这就像拔牙,伊利亚。长痛不如短痛。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纳戈尔尼失踪了。”好了,她总算说出来了,“他有段时间病发得特别厉害,试图攻击我。我抵挡住了,但他逃走了。他在船上的其他地方。我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船长沉思良久。伏尔约娃能看出他肯定是在琢磨着什么。这是一艘大船,而且有些区域整个都无法进行监控追踪——那些地方的传感器已经停止工作了。如果想找一个会主动躲藏的人,那就更困难了。

“你必须要找到他,”船长说,“你不能允许他在佐佑木和其他人醒来的时候依旧四处游荡。”

“然后呢?”

“你大概得杀了他。做得干净点,然后你可以把他的尸体放回低温休眠单元中,再安排那个单元出现故障。”

“你的意思是,让事情看起来像是意外事故?”

“没错。”和往常一样,她透过棺材窗能看到,船长的那片面孔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他改变自己表情的能力不比一尊雕像更强。

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她自己的思维太过拘泥于这问题的对错如何,没能自己设计出解决办法。在此之前,她一直害怕与纳戈尔尼发生任何对抗,因为这可能将她置于不得不杀死对方的境地。这样的结果似乎是不可接受的;但就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结果是不可接受的,只要你能用正确的角度去看待。

“谢谢你,船长,”伏尔约娃说,“你真是帮了大忙了。现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要给你重新降温了。”

“你还会回来的,对吧?我真的很喜欢跟你这样聊天,伊利亚。”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的。”她说完就告诉她的手环,将船长的大脑温度降低五十毫开尔文,这样就足以将他送入没有梦魇、无思无觉的沉睡之中。或者,只是她希望如此。

伏尔约娃默默地抽完了烟,然后扭过头去,不再看着船长,而是看着幽暗的弧形走廊。在外面的某个地方——飞船上的另一个位置——纳戈尔尼正等着她,要带着她所知的最深重的怨恨来报复她。那个人现在病得厉害,脑子出毛病了。

就像是只不得不被击毙的疯狗。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了。”西尔维斯特说。此时最后一块碍事的石头也已从方尖碑的包层上被移走,这东西顶上两米高的部分都露了出来。

“嗯?”

“这是一张孔雀六太阳系的星图。”

“我怎么感觉你之前就已经猜到了。”帕斯卡尔边说边眯起眼睛,透过护目镜看向这个复杂的图案。看上去像是两组稍有偏移的同心圆,但合并成立体景象后,它们变成了一组同心圆,看起来悬浮在黑曜石上方一段距离。毫无疑问,这些圆圈就是行星轨道。恒星孔雀六位于中心,上面标有正该用于此处的阿玛兰汀符号——一个看起来很像人形生物的五角星。然后是太阳系中所有主要天体的轨道,比例正确无误,在复生星上还标有代表“世界”的阿玛兰汀符号。如果说还有人怀疑只是一堆圆圈正巧排列成了这样,那被仔细标明的几颗大行星的卫星也足以驱散这种怀疑。

“我确实之前就有些疑心会是这样。”西尔维斯特说。他很疲惫,但今晚的工作以及所冒的风险绝对是值得的。他们挖掘第二米方尖碑所花的时间比第一米要长得多,而且有时候暴风看起来就像是一队报丧女妖,下一刻就会用一阵尖叫夺走他们的性命。但风暴从来没真的狂暴到居维叶城预报的那个程度——从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未来无疑也还会发生。现在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虽然天空中还飘荡着一条条带状的尘云,好似黑暗的旌旗,但粉红色的曙光已经在驱走夜色。看起来,他们总算是活下来了。

“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帕斯卡尔说,“我们一直都知道他们有天文学;这只是表明在某些时候他们发现了日心说宇宙模型。”

“它的意义不止于此。”西尔维斯特谨慎地说道,“图上这些行星并非全都是肉眼可见的,即使是考虑到阿玛兰汀人生理优势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用了望远镜。”

“不久前,你刚把他们描述为石器时代的外星人。现在你准备承认他们知道如何制造望远镜了吗?”他觉得帕斯卡尔可能是笑了笑,但也说不好,因为她戴着呼吸面罩。反正她抬起头,朝着天空望去。从网格的埂梁间看得到有个东西穿过,一个明亮的三角体在尘云下移动。

“我想是有人来了。”她说道。

他们迅速爬上梯子,到顶上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尽管风势比几个小时前的高峰期减弱了不少,但在坑顶活动仍是种煎熬。发掘现场一片狼藉,泛光灯和重力计被风吹翻,摔得支离破碎,周围设备散落一地。

那架三角形的飞行器在他们上空盘旋,来回掉头寻找着降落地点。西尔维斯特立刻认出,这是架来自居维叶城的飞机;曼特尔的飞机没有这么大的。飞行器作为复生星上能越过几百千米以上距离的工具,十分稀缺。现存的所有飞机都生产于殖民地成立初期,由机仆们利用当地原材料制成。但那些建造飞机的机仆在兵变期间不是被破坏就是被盗走了,它们留下的制品就此成了殖民地的无价之宝。那些飞行器如果偶然出现了小问题,可以自我再生,永远无须维护;但它们仍然可能毁于有意破坏或无心疏失。年复一年,殖民地上可用的飞行机器存量在不断减少。

那三角形让他的眼睛受到了伤害。在飞机的机翼底部镶有数千个发热元件,它们发出炽热的白光,加热空气产生升力。对加尔文的算法而言,这样的光度对比太过强烈了。

“这是谁来了?”他的一个学生问道。

“我要知道就好了。”西尔维斯特说。但这架飞机来自居维叶城,仅仅这个事实就让他完全高兴不起来了。他看着它降低,那些加热元件的波长沿着光谱一路走低,在地面上投射出变幻的光影,飞机放下起落橇,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一条折叠坡道从机舱中伸展出来,几个人影从飞机中鱼贯而出。他的眼睛迅速切换到了红外线视野,然后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正在从飞机上朝他移动的人影了。他们身穿黑色的制服,戴着呼吸面罩和头盔,穿着的防弹衣似乎是绑带式的,身上政府部门的徽章闪闪发亮:这是殖民地上最接近正式武装的装备了。他们手里拿着家伙——长长的,外形凶狠的步枪,双手握持。每根枪管下都挂着个电筒。

“这看起来可不太妙。”帕斯卡尔的话十分准确。

队伍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西尔维斯特博士?”一个人大声叫喊,声音被仍然相当可观的风势削弱了不少,“先生,我恐怕给你带来了些坏消息。”

他也没指望会有别的。“是什么?”

“先生,另一辆爬行车——今晚早些时候离开的那辆?”

“它怎么了?”

“他们没能回到曼特尔,先生。我们找到了他们。路上发生了滑坡——尘土在山脊上堆得太高了。他们毫无逃生机会,先生。”

“斯卢卡也没逃出来吗?”

“他们都死了,先生。”行政部门的人戴着重型呼吸面具,看起来像个象鼻神,“我很遗憾。你们所有人没都想一起回去,这真是幸运。”

“这不仅是运气的问题。”西尔维斯特说。

“先生?还有一件事。”警卫紧紧握住步枪,强调它的存在,而没有举枪瞄准,“你被捕了,先生。”

K.C.吴的沙哑声音充塞着整个动力缆车的驾驶舱,仿佛有只黄蜂被困在里面似的。“你在学着欣赏它了吗?我是说,欣赏我们美丽的城市。”

“你能知道什么?”扈利说道,“我是说,你最后一次踏足那个该死的箱子之外是什么时候,凯斯?肯定已经没有任何活人记得了吧。”

当然,那家伙其实没跟她在一起——她坐的动力缆车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一顶轿子。缆车很小,这是理所当然的;在狩猎的终局已如此接近之际,不能有任何容易引人注意的东西。停在屋顶上时,这件交通工具看起来像一架没有尾翼、旋翼半卷成一团的直升机。但缆车上伸出的其实不是旋翼叶片,而是细长的可伸缩附件,每个的尽头都有一个钩子,弯曲得很厉害,就像树懒的前爪一样。

扈利进了车,车门重重关上,将雨声和城市低沉的背景噪声挡在外面。她已经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那就是在腐木区[10]深处的八十子惨案纪念碑。车子暂时停在原地,无疑是在根据当前的交通状况,以及承载它前往那里的索道大致的转运拓扑结构[11]计算最佳路线。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因为汽车的计算机大脑并不是特别聪明。

然后扈利感觉到动力缆车的重心微微偏移。透过鸥翼门的上层窗户,她看到缆车的三条手臂中有一条伸到了之前的两倍多长,直到带爪的那头能够抓住一条从大楼顶部上方经过的缆绳。接着另外一条手臂在相邻的一条缆绳上也找到了类似的抓点,然后它们猛力一拽缆绳,车子简直就是一下腾空而起。一时之间,缆车附着在两条缆绳下方,顺着它们往前滑去,不过仅仅几秒钟之后,两条缆绳就分道扬镳,后者距离缆车太远,要够不着了。它流利地松开了那只爪子,但还没等车厢开始下落,第三条手臂就猛然扑出,抓住了另一条顺手的缆绳,它恰好大致与车子的行进路线交叉。接下来它们又往前滑了几秒,然后往下坠落,又升起。于是乎,扈利的肚子里开始有种她实在是太过熟悉的感觉。缆车的悬垂摆动进程感觉十分随意,仿佛它是在前进的途中才匆匆编制自己的路径,仅仅是靠运气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刚好找到缆绳——这可完全不会让她的感觉有所改善。为了让自己好过些,扈利开始进行呼吸训练,并不断地依次收紧她黑色皮革手套的每根手指。

“我承认,”凯斯说,“我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让自己暴露在这个城市本地特有的芬芳之中了。但你不应该对它进行不公正的指责。这里的空气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污浊。瘟疫过后,还正常运行的少数几样东西里就有净化器。”

现在缆车已经从她所在街区的杂乱建筑上方荡了出来,渊堑城的大片建筑渐渐进入她开阔了许多的视野。这片由畸形建筑组成的扭曲丛林曾经是人类历史上最繁华的城市;在近两个世纪当中,大量的艺术和科学创新成果正是由此地源源涌出——这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即便是当地人也承认,这地方已经好景不再。他们称它为“永不醒来的城市”,这话其实并不是出于讽刺,而是因为这城市中数千名从前的富人现在都被冰封在冷冻库中,他们打算在睡眠中跳过几个世纪,指望这段艰难时期只是这座城市暂时脱离了命运的常轨。

渊堑城的边界是环绕城市的天然火山口,从一边到另一边足有六十千米。在火山口内的城市呈环状,围绕着中心的渊堑本体,那无底的深渊。这座城市由十八个穹顶共同遮蔽庇护,它们扎根于火山内壁之中,向内延伸直至渊堑的边上。穹顶的边缘彼此相连,内部许多地方散布着起支撑作用的加强塔,宛如松松垮垮地垂下,覆盖着新死者家具的帷幕。当地人有个说法,管它叫作“蚊帐”,不过它在本地的十来种语言当中,至少还有和语言数量同样多的其他名字。穹顶对城市的存在至关重要。没有它们的话,黄石星的大气——一种冰冷而紊乱的混合体,主要是氮气和甲烷,掺有少许长链碳氢化合物——会立即造成致命的后果。幸运的是,火山口为城市遮挡了最猛烈的暴风和液态甲烷暴雨带来的洪水,而且从渊堑本身喷出的浓稠热气,还可以用相对廉价和坚固的大气处理技术裂解,得到可供呼吸的空气。在黄石星其他地方,还有另外一些定居点,都比渊堑城小得多。它们为了维持本身生物圈的运转,要克服的麻烦比这里还要多得多。

扈利初到黄石星那会儿,偶尔曾向几个当地人询问,既然这个星球如此不适合人类居住,为什么最开始会有人费尽心思在这里定居。斯凯先手星上或许确实战乱频繁,但至少没有穹顶和大气裂解系统,你也可以在那里生存。她很快就发现,即便这个问题不被视为一名外来者的无礼之举,你也别指望获得任何不自相矛盾的答案。不过,最终她还是明确了一些事情:渊堑引来了第一批探险者,他们在周围逐步建立起了一个永久性的前哨站,然后这里发展成了一个类似边疆小镇的地方。模糊的传说开始出现,说渊堑深处有着大量的财富,让疯子、投机者和野心勃勃的空想家们趋之若鹜。有些人梦想破灭后踏上了归乡路。有些人埋骨于渊堑深处的酷热和毒气之中。但还有少数人选择留在这里,因为这座新生城市危机四伏的位置确实对他们产生了某种吸引力。两百年匆匆而过,当初那堆杂乱无章的建筑变成了……眼前这座城市。

这城市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盘根错节的建筑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逐渐消失在黑暗中。那些最古老的建筑还或多或少地保持着完整:盒子样的楼房在瘟疫期间维持住了自身的形状,因为它们从未包含任何自我修复或自主再设计的系统。现代的建筑则截然不同,它们如今好似一堆末端上翘的怪异浮木,或者是快要烂完的老树。那些摩天大楼曾经看起来纤长而对称,直到瘟疫让它们疯狂生长,身上冒出球状的突起物和一团乱麻般的附肢。所有这些建筑物现在都死气沉沉,它们最后凝固成的形状仿佛是经过精心计算,有意要引起观者的不安。贫民窟紧贴在它们身侧,较低的楼层已然隐没在棚户区和破败集市的脚手架迷宫中,里面篝火隐隐闪动。贫民窟里有些细小的身影在活动,他们沿着在旧废墟上铺设的杂乱无章的道路营生,或是步行,或是踩着黄包车。这里很少有动力车辆,扈利能看到的那些怪里怪气的动力装置似乎大部分也只是蒸汽驱动的。

贫民窟的楼房永远没法超过十层,在那之前它们就会因为自重倒塌。所以接下来的两三百米高度上,只有线条流畅的大楼继续向上——这个高度受到瘟疫的影响相对较少。这些城市中层的房屋里完全没有居民活动的迹象。只有在靠近城市顶端的地方,人类的存在才再次凸显出来:层层叠叠的建筑像鹊巢般盘踞在畸形建筑的枝丫顶上。这些新增建的楼层中财富和权力大放光彩;公寓的窗户灯火通明,户外的广告灯霓虹闪烁。探照灯从屋檐下扫过时,偶尔会照出其他在各区之间穿梭的缆车那些小小的身影。动力缆车在繁密的枝丫网络中穿行,像突触线一样将大楼交织在一起。当地人给这个高空上的城中之城也起了个名字:天蓬城。

扈利曾注意到,这里的天从来都不会大亮。在这里她永远都觉得自己没完全睡醒。既然整座城市似乎都陷入了永恒的暮色之中,那她又怎么醒得了呢?

“凯斯,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才把蚊帐上的污垢刮掉?”

吴咯咯笑了,听起来就像在桶里搅动小石子发出的声音。“大概永远也不会吧。除非有人想出了能从中捞钱的办法。”

“这回是谁在对本市口出恶言?”

“我们有这个资格。一旦我们大功告成,我们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把这座城市都给拖回木马站去——连同所有其他出色的居民一道。”

“全都窝在各自的箱子里头。对不起,凯斯,统计那场特别聚会名单的时候别把我算上。不然我可能要被兴奋杀死了。”她现在可以看到渊堑了,因为缆车正从穹顶环的倾斜内缘附近绕过。渊堑是基岩中的一条深沟,风化的边沿先是沿着水平方向懒洋洋地蜿蜒,然后急转直下,岩壁上铺设着脉络状的管道,它们一直深入到底部喷出的蒸汽中,另一头通往为城市提供空气和热量的大气裂解站。“说到这个……我是说,杀死人——这武器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能搞得定?”

“你给钱,我就会搞定。但我想知道,我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如果你对这东西有意见,你最好去找塔拉斯基说。”

“是他指定了用这个怪东西?”

“指定了每一个细节。”

缆车现在正好位于八十子惨案纪念碑上空。扈利以前还从没有从这么个特别的角度看过它。事实上,没有了从街面上看它时的那种宏伟壮观的视觉效果,它显得饱经风霜,颇为悲凉。这东西是个四面体金字塔,外面石条状的阶梯让它看起来像个塔寺;最底下的几层周围满是贫民窟和加固结构,犹如黏附在船底的藤壶。在顶点附近的部分,大理石包材让位于彩色玻璃窗,但一部分玻璃已经碎了,还有些用大片的金属盖着,这些破损的地方从街面上你是永远也看不到的。显然,这里将成为杀戮的舞台。提前知道地点,这可不太正常——除非塔拉斯基居然把这也写到了合约里。通常而言,只有在客户认为自己有很大机会在合约确定的期限内躲过追杀的情况下,他们才会签订被暗影游戏刺客猎杀的合约。靠着这个办法,那些几乎永生不死的富人才可以抵御无聊,迫使自己的行为模式脱离可以预测的常轨;然后,当他们成功地活过合约规定的期限之后,就拥有可以向人吹嘘的资本。

扈利可以很准确地确定自己参与到暗影游戏中的日期,那就是她在黄石星轨道上的一个旋转木马式空间站中被复活的那一天。那个木马站是由一个冰封托钵僧团经营的。虽然斯凯先手星附近一直没有冰封托钵僧,但她早就听过他们的故事,也多少知道他们所充当的角色。这些人自愿结成了一个宗教性组织,致力于帮助那些在穿越星际空间时罹患了某种心理疾病的人,比如说得了复苏失忆症,这是低温休眠的一种常见副作用。

在这种地方醒来,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也许是她的失忆症太严重了,以至于抹去了她之前多年的生活记忆,但扈利甚至都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出发参加星际旅行。事实上,她最后的记忆相当详细。她当时在斯凯先手星地表的医疗帐篷里,躺在一张床上,旁边是她的丈夫法兹尔。他们俩都在一次交火中受了伤,伤势虽然不至于有真正的生命危险,但最好是去一家太空轨道医院进行治疗。一名医疗兵走过来,为他们俩施行短期浸入式低温休眠前的准备工作。他们将被降温冷却,用穿梭机运到轨道上,然后暂时存放在一处深冷储存设施中,等待医院有手术名额。整个过程可能需要几个月,但据那位医疗兵微笑着安慰他们时所说,等他们再度恢复服役能力时,战争肯定还在继续。扈利和法兹尔当时相信了医疗兵的话。他们俩毕竟都是职业军人。

然后,她苏醒过来了。但她并不是在太空轨道医院的休养病房中醒来,而是面对着一群操黄石星口音的冰封托钵僧。他们解释说,她没有失忆,也没有在低温休眠过程中受到任何其他伤害,但情况糟糕得多。

发生了一件领头的托钵僧称之为“文书错误”的事情。事情就发生在斯凯先手星附近,低温储存设施被导弹击中之后。只有少数幸运儿没有被导弹炸死,扈利和法兹尔就在其中。但这次攻击同时抹掉了设施中的所有数据记录。当地人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识别那些被冻结的人员,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犯了些错误。具体到扈利而言,他们把她和一名来斯凯先手星研究战争的民主全权主义者观察员搞混了,后者准备返回家乡黄石星的时候,也遇上了同一次导弹攻击。扈利被迅速施行手术,然后安排到一艘即将出发的星际飞船上。不幸的是,他们在法兹尔的身上没有犯同样的错误。当扈利在沉睡中飞越若干光年的距离来到天苑四太阳系之际,法兹尔在不断地变老,她每飞一年,她丈夫就老一岁。当然,托钵僧们说,这个错误很快就被发现了,但为时已晚。这几十年当中都没有别的飞船计划沿着这条线路飞行。即便扈利现在立即返回斯凯先手星(鉴于现在停在黄石星附近的所有飞船既定的目的地都不是那里,这其实也是不可能的),在她再次见到法兹尔之前,至少也要花将近四十年。而在这段时间内,法兹尔基本上不可能知道她要回家;没什么能阻止他在扈利回来之前收拾起生活的碎片,再婚,生儿育女,甚至可能有了孙辈。到那个时候,扈利可能已经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是个来自他往日一段生活中的幽灵。当然,前提是他没有在回归战场后迅速死掉。

在冰封托钵僧向她解释清楚整个事情那一刻之前,扈利从未真正想到过,光速可能会显得太慢。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移动的速度比光更快……但是,正如她现在所看到的,与维持他们的爱情所需要的速度相比,光速也缓慢得犹如冰河。在这个残酷而清晰的瞬间,她明白了,这宇宙的基本结构,它的物理规律,正是它们的合谋带给了她这一刻的恐怖,这无可弥补的损失。如果她得知自己的丈夫已经死了,那反倒会好受得多,非常非常多。相反,他们之间是被可怕的鸿沟分离,这鸿沟存在于空间上,也存在于时间中。她的愤怒已经在她的内心化为利刃,这凶器要么从内部杀死她,要么就得向外释放。

当天晚些时候,当那个男人来给她提供一份成为签约刺客的工作时,她发现接受起来竟然很容易。

那个男人叫坦纳·米拉贝尔,和她一样,他也是一名来自斯凯先手星的前士兵。他是个猎头,专门寻找潜在的新刺客。他的网络分流器[12]在她解冻时就已经标明了她拥有士兵技能。米拉贝尔给了她一个业务联系人:一位姓吴的先生,一位著名的密封人。吴先生很快找她进行了一次面试,然后又做了一系列的心理测试。事实证明,刺客必须是这个星球上最理智、最善于分析的人之一。他们必须准确地知道什么情况下杀戮是合法的,而什么情况下会越过那条时而模糊的界限成为谋杀,并使公司的股票跌入腐木区。

她轻松地通过了所有心理测试。

然后还有其他类型的测试。契约者有时会给自己指定一些神秘的处刑方式,在心中暗自对自己保证,事情永远不会真的到那一步,因为他们总认为自己的聪明和机智能让他们逃脱刺客的追杀,哪怕是一连几周或几个月都行。不过扈利为此就得学会如何轻松地熟练掌握各种武器,结果她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跟这件“牙仙子”留下的武器类似的东西。

她只花了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弄明白了这把枪的精密部件是如何组装在一起的。组装起来以后,它的外形像一把枪管粗得滑稽可笑的狙击步枪。弹夹里装着许多飞镖子弹,做成了黑色剑鱼的样子。每颗鱼形弹头的吻部附近都有一个小小的生物危险标志。引起她疑虑的正是那个全息骷髅头。她还从来没有对目标用过毒素。

而且为什么这次任务会扯上那纪念碑?“凯斯,”扈利说,“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但就在这时,缆车砰地落到街面上,黄包车司机发疯似的四散奔逃,避开它的落点。车费数字在她的视网膜上蹦了出来。她把小指伸进信用卡插槽一划,从一个安全的天蓬城账户中扣款。该账户与欧米伽点公司没有可追踪的联系,这点至关重要。任何人脉深广的目标,都可以通过刺客在这颗星球破烂不堪的金融系统中留下的涟漪,轻松追踪他们的移动轨迹。必须保持信息屏蔽。

扈利推开鸥翼门,跳出车外。这里一如既往地下着绵绵细雨。人们管这叫作“帐内雨”。腐木区的气息瞬间袭向她的鼻腔,那是种污水和汗液、烹饪香料、臭氧、烟雾的混合体。嘈杂的声音也让你无处可逃。黄包车的车轮滚滚,和着铃铛和喇叭响个没完,构成了一个恒久的喧嚣背景,其中融进了小贩和笼中动物的叫声,时不时还有歌手或是全息影像的歌声响起,所用的语言从现代诺特到加拿亚语[13],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她戴上一顶宽边浅顶呢帽,收拢过膝大衣的立领。缆车上升,抓住高处一根悬空的缆绳。它很快和屋顶下深棕色天空中荡来荡去的其他小点混到了一起,无法分辨了。

“好吧,凯斯,”她说,“现在看你的表演吧。”

吴的声音透过她的头骨传来。“相信我。我感觉这次任务会非常棒的。”

伊利亚·伏尔约娃觉得,船长的建议非常之好。杀死纳戈尔尼确实是她唯一可行的选择。而且纳戈尔尼还先试图杀死她,这就完全排除了任何道德上的疑虑,让这个任务变得更加简单了。

按照船上的时间那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而她一直忙于手头的工作,将这件任务搁置一旁。但很快飞船就会抵达黄石星附近,然后其他人也会从低温休眠中苏醒。在那之后,她再要通过让纳戈尔尼的低温舱发生一些合情合理的故障,维护他死于休眠的谎言,选择将会变得极为有限。

现在,她必须让自己坚强起来,采取行动了。她静静地坐在实验室里,希望自己能足够坚强,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事。按照无限眷念号的标准,伏尔约娃的宿舍并不大:只要她想,她可以给自己分配一套豪宅作为居所。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醒着的时间都耗在了武器系统上,别无他务。她睡觉的时候也会梦见武器系统。她只允许自己“消费”她尚有时间去“消费”的寥寥几件奢侈品——“享用”这个词都太过了——因此她现在的空间已经完全够用了。她有一张床,若干家具,都设计得简单实用,尽管飞船能按任何想象得出的风格为她提供装修。她有一套附属舱室,里面包括一个实验室。只有在这里她才会多多注重各类细节。她在实验室里研究可能治好船长的各种疗法;攻击代码有太多猜测成分,她不敢让别的船员知道——担心这会让他们生出期待。

在杀死纳戈尔尼之后,她存放纳戈尔尼头颅的地方也是这里。

当然,它是被冷冻起来的;头颅被包裹在一顶太空头盔中,这种老式设计的头盔一旦检测到其使用者停止生命活动,就立刻进入紧急冷冻模式。伏尔约娃听说过有些头盔在脖颈部位有剃刀般锋利的可收缩刃圈,在危急情况下可以干净利落地将头部与身体其他部分分离——但这顶头盔并不是。

他的死法倒是相当有趣。

伏尔约娃之前叫醒了船长,向他解释了纳戈尔尼的整个情况:由于她的实验,这位火控官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她告诉船长,自己往纳戈尔尼的大脑中装进了植入装置,通过它们将纳戈尔尼与炮兵系统连接起来时遇到了麻烦。她甚至还提到了纳戈尔尼不知怎么开始反复为噩梦所困扰的事情。在那之后没多久,这位新船员就朝她发起了攻击,然后消失在飞船深处。船长并没有引着她多谈噩梦的话题,这在当时让伏尔约娃很高兴,因为她自己一谈起这些噩梦就会感到不怎么舒服,更不愿意去分析它们的内容。

然而过后,她发现这个问题越来越难以视而不见。问题在于这样一个事实:这些并不是简单的随机噩梦。哪怕仅仅作为后者,它们已经够令人不安的了。不,按照她所收集的资料,纳戈尔尼的噩梦高度重复,充满细节。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与一个叫“盗日者”的存在有关。看样子盗日者会不断以只有他们俩能得知的方式折磨纳戈尔尼。盗日者是如何显现于纳戈尔尼心中的尚不清楚,但无可怀疑的是,这个幻影带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邪恶感觉。她曾经在纳戈尔尼的住处发现了一堆素描,从中对这种感觉略有一瞥。用铅笔画出的狂乱笔触勾勒出丑恶的鸟形生物骸骨,无血无肉,眼窝中空空如也。如果那是对纳戈尔尼疯狂世界的一瞥,那这一瞥也已经太多了。这些幻觉和那些火控环节是怎么联系起来的?在指伏尔约娃的神经界面上是哪里有未被察觉的小问题,导致电流泄漏到了引发恐惧的那部分大脑中?事后看来,很明显,她推进得太猛了,速度过快了。但同样明显的是,她也只是在遵循佐佑木的命令,要让船上的武器完全进入战备状态。

所以纳戈尔尼突然崩溃了,逃进了船上没有监控、地形复杂的区域。船长建议她去追捕并杀死这个人,与她自己的直觉不谋而合。伏尔约娃花了很多天,布置出了传感器设备网络,尽力监视尽可能多的走廊,倾听着那些老鼠的声音,寻找着任何能提示纳戈尔尼下落的蛛丝马迹。情况似乎已经开始绝望了。等飞船到达黄石星系时,纳戈尔尼可能仍然在逃,然后其他船员会醒来……

不过,就在这时,纳戈尔尼犯了两个错误:他在疯狂中玩出了最后两个花样。第一个错误是闯进了她的住处,在她的墙上留下了一条用他自己的动脉血涂写出的信息。这条信息非常简单。她可以预先猜到纳戈尔尼会选择留给她哪几个字。

盗日者。

之后,在理性与疯狂之间,他偷走了伏尔约娃的太空头盔,留下了其余的组件。闯入警报将伏尔约娃引回她的船舱。然后,虽然她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但纳戈尔尼还是成功地伏击了她。他解除了伏尔约娃携带的枪支,扭住她的双臂,押着她通过一条长长的弯曲走廊,走到了最近的电梯井。伏尔约娃曾试图反抗,但纳戈尔尼有着疯狂的力量,他对她的控制牢固得如钢似铁。不过她还是以为,无论纳戈尔尼头脑中的目的地是哪里,一旦电梯到了,纳戈尔尼准备带着她上电梯时,逃脱的机会就会出现。

但纳戈尔尼根本不打算等电梯。他用她的枪炸开了门,露出回音缭绕、深不见底的井道。没有一句寒暄——甚至连个“再见”都没有——纳戈尔尼就把伏尔约娃推进了门洞。这是个可怕的错误。

竖井贯穿全船,从首至尾,她得掉个几千米才会撞到井底。一时之间她感觉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只觉得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然注定。她会一直掉下去,直到撞底——这过程需要几秒钟抑或半分多钟根本无关紧要。竖井的墙壁光滑一片,没有摩擦力,没有可抓的地方,也根本没有办法来阻滞她的下落。

她死定了。

然后,她的一部分思维——带着一种后来令她震惊的疏离感——重新审视了这个问题。她发现自己其实不是在穿过飞船坠落,而是静止在原地:相对星辰来说,完全静止地飘浮着。在移动的其实是飞船,在她周围向上冲去。她现在根本没有加速——而唯一能使飞船加速的是它本身的驱动力。

她可以通过自己的手环控制驱动力。

伏尔约娃没有时间去思考细节。一个想法已然在她的脑海中成形——迸发出来,并且她知道,自己要么立即动手执行这个想法,要么就得接受死亡的命运。她可以阻止自己坠落——表面上的“坠落”,只要让飞船的驱动力反向,持续所需的时间就能取得这个效果。额定加速度正好是一个G,这就是为什么纳戈尔尼会很容易把飞船误认为是跟一栋很高的建筑物类似的东西。她脑海中闪过一系列想法之际,已经坠落了大约有十秒。那么该做什么样的操作?十秒的反向驱动,加速度一个G?不——太保守了。她下面可能已经没有足够长的井道了。最好是把加速度提到十个G,持续一秒——她知道,飞船引擎有能力办到的。这个操作不会伤害到其他船员,他们都在低温休眠中,被安全地包裹着;也不会伤到她——她只会看到奔腾而上的井壁速度减慢,那势头会相当猛烈。

而纳戈尔尼可没有被好好保护起来。

做起来并不容易——当她对着手环大声喊出相应的指令时,急促的气流几乎淹没了她的声音。在她焦虑不安了好一阵子之后,飞船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

然后飞船忠实地执行了她的古怪命令。

过后她找到了纳戈尔尼。十个G的加速度,仅仅持续一秒,通常不会致人死命。然而,伏尔约娃并不是一下子就把自己的速度降到了零。她必须经由试验和错误才能做到这点,而每一次变速时的冲力都会把纳戈尔尼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甩来甩去。

她自己也受了伤,坠落时她撞上了井壁,断了一条腿,但现在已经痊愈了,当时的疼痛也只余模糊的记忆。她记得自己用激光刮取器弄走了纳戈尔尼的头颅,因为她知道自己需要打开它,拿出深埋在大脑内的专用植入装置。植入装置非常娇弱,因为它们是通过对分子级生长进程进行繁复的微调才得以诞生的。再做第二份对她来说可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现在是时候把它们弄出来了。

她从头盔中取出头颅,将其浸入液氮浴中。然后,她将手伸进了两副悬挂在工作台上方,周围被活塞式框架包围的连臂手套中。闪闪发光的微型医疗仪器呼啸着活动起来,降落到头骨上,准备把它切成一块块的碎片,稍后再把碎片以极其可怕的精度重新固定到一起。在重新组装头颅之前,伏尔约娃会插入假的植入物,这样如果有人检查头颅,看起来也像是她没从头颅中取出任何东西。头必须重新连接到身体上——但这方面她没有必要担心。在其他人发现纳戈尔尼身上发生了事故——她让他们相信发生了的那种事故——之前,他们都不会急于对他进行任何形式的详细检查。当然,萨迪奇可能是个问题——在纳戈尔尼失去理智之前,她和纳戈尔尼曾是对恋人。

伊利亚·伏尔约娃觉得,就跟许多其他留待她解决的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会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她着手对纳戈尔尼的脑袋进行深入发掘探究,寻找属于她的东西,与此同时也开始第一次考虑要用谁来代替他。

当然不会是现在船上的任何一位船员。

但在黄石星周边,她或许能找到一名新船员。

“凯斯,我们是不是近了,快能感受到目标的体温了?”

那声音又回来了,有些模糊,颤抖着从她头上的楼群中传来。“好温暖啊,暖得像白炽灯,亲爱的姑娘。再坚持一会儿,一定不要浪费那些毒素飞镖。”

“好的。凯斯,关于它们,我——”

扈利跳到一旁,三个新虚无僧从身边走过,他们的脑袋罩在篮子似的柳条盔里。他们用手中的尺八竹笛划破前方的空气,就像是鼓乐队的女队长挥动着指挥棒,赶得一群卷尾猴慌忙逃到暗处。“我是说,要是我们打死了旁人会怎么样?”

“不可能的,”吴说道,“毒素针对塔拉斯基的生化结构进行过精确调校。击中这星球上的其他任何人,他们身上出现的都只会是一处糟糕的穿刺伤。”

“就算我击中塔拉斯基的克隆体?”

“你觉得可能吗?”

“只是问问。”她忽然觉得,凯斯今天有些异样地神经过敏。

“而且,就算塔拉斯基有个克隆体,然后我们误杀了那家伙,那也是塔拉斯基的问题,与我们无关。合同的附加条款当中这些都有写的。你应该找个时间读一读。”

“等我陷入存在性无聊[14]中无法自拔的时候,”扈利说,“我可能会试着去读的。”

然后她浑身僵硬。突然间,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吴沉默不语,取代他声音的是一个清晰的搏动声。它柔和而邪恶,就像某个掠食者发出的回声定位脉冲。在过去的六个月当中,她已经十几次听到这种声音了,每次都意味着她离目标很近。这意味着塔拉斯基距离她不超过五百米。考虑到脉冲出现的时机,这有力地表明他就在纪念碑这里。

现在开始,游戏的每一步都会公开播放。塔拉斯基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一个同样的装置——由一家私密的天蓬城诊所植入——也正在他自己的脑袋里制造出同样的脉冲。在整个渊堑城,各种媒体网络都在关注暗影游戏,甚至此刻正在派出战地报道组,穿过城市奔赴杀戮之地。少数幸运儿大概已经到附近了。

他们在纪念碑下的广场中继续向前,脉冲的节奏也随之急促,但变化并不快。塔拉斯基肯定是在头顶上——确切地说就在纪念碑当中——所以他们之间的相对距离并没有迅速变化。

下方的广场因地陷而开裂,以危险的角度朝着渊堑倾斜。原本在建筑下方还有一个地下商业街,但那里已经遭到了腐木区的污水侵袭。最底下几层完全被淹没了,通往底下的走道顶端露在焦糖色的水面上。纪念碑的四面体结构远远高于地面广场和被淹没的商业街,它下面有个较小的,深植于基岩之中的倒金字塔撑着。整个建筑只有一个出入口。这意味着塔拉斯基现在一旦被她追上,就必死无疑。不过,在走进纪念碑之前她必须穿过一座横跨广场的桥,她接近时里面的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不知道现在里面那个男人的脑海中正有些什么样的原初思绪[15]滑过。在她的梦里,她经常发现自己身处某个半荒废的城市里,被某个无情的猎人追杀,但塔拉斯基如今是要在现实中体验那种恐怖的感觉。她记得在那些梦里,猎人从来都不会快速移动。那是这些梦境令人痛苦的要素之一。她会拼命地奔跑,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穿过浓稠的空气,而猎人则会款款而行,因为拥有充沛的耐心和智慧。脉冲在她过桥时加快了速度,脚下的地面湿漉漉的,满是沙砾。偶尔脉冲会减慢,然后重新加速,证明塔拉斯基正在建筑中移动。但现在他其实已经没机会逃脱了。也许他可以在纪念碑的屋顶上安排好交通工具接走他,但一旦动用了空中运输手段就意味着他已经违反了合约条款,被自动判负。

在天蓬城的社交圈子当中,与其蒙受这种耻辱,人们多半宁可被杀。

她走进了纪念碑的支撑金字塔内部的中庭。里面很黑,她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她把毒镖枪从大衣里拿出来,检查了一下出口,以防塔拉斯基打算溜出去。他不在,这并不显得意外。被掠夺者洗劫过的中庭几乎全空了。雨水不断击打在金属上。她抬头看去,天花板下的铜缆将一团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的雕塑吊在半空。还有几件雕塑掉在了水磨大理石地板上,金属的鸟翼在碰撞中戳进了地面。它们的表面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只剩初级飞羽之间还有几分看起来和灰浆相仿的白色。

她看向天花板。

“塔拉斯基?”她叫道,“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我来啦。”

一时间她有点好奇,为什么电视台的人还没有到。这很奇怪:离杀戮终局已经这么近了,他们却没有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地企盼鲜血,更没有出现平时必然会引来的临时聚集的人群。

塔拉斯基没有回答。但扈利知道,他就在天花板上的某个位置。她穿过中庭,走向通往更高处的螺旋楼梯。她迅速爬上楼梯,然后四处搜寻可以推动的大件物品,以阻挡塔拉斯基的逃跑路线。这里有大量被毁坏的展品和家具碎片。她开始动手在楼梯顶上拼凑起一个障碍物堆。它只能妨碍一下塔拉斯基,没法完全挡住出口,但她也只需要这样而已。

还没完成一半,她就已经汗流浃背,腰背僵硬了。她花了点时间恢复体力,同时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脑海中不断响起的琶音向她保证,塔拉斯基还在附近。

金字塔的上半部分是专门供奉八十子惨案的神龛。他们的小纪念碑被安置在凹槽里,凹槽嵌在壮观的黑色大理石墙中,墙顶升入了高得令人目眩的天花板上方,墙面上镶有立柱,柱上装饰着姿势充满挑逗性的女像柱。墙面上开有装着飞檐的拱门。她无论往哪边看去,顶多只能看到几十米,视线就会被墙挡住。天花板的三个三角形侧面上不少地方都已经穿了孔,深褐色的一束束光线照进了室内。雨水从较大的缝隙中源源不断地落下。扈利看到许多凹槽都是空的;显然,那些神龛要么被洗劫了,要么是那些八十子惨案成员的家属决定把他们的纪念物移到某个更安全的地方。剩下的大约还有一半。其中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布置是类似的——死者的图像、传记和纪念品,以统一的方式摆放在里面。其他的则展示得更为精致。这些里头有全息图或者雕像,甚至有一两个里头令人毛骨悚然地放着那些名人的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毫无疑问它们都被高超的标本制作技术复原了——杀死他们的程序造成的那些恐怖损伤都被抹消了。

她没动那些状况良好的神龛,只从那些明显荒废的神龛中掠取材料,即便如此她还是为自己这种破坏行为感到内心不安。最好用的是那些半身像,体积刚好没超过她把两根手指伸到底座下就可以挪动的程度。她没有把它们有序堆放在楼梯顶端,而是随它们自己掉落。雕像上宝石制成的眼睛大多已经被挖掉了。全身像搬起来要困难得多,她只成功地弄动了其中一个。

很快,她的路障就完成了。主体部分是东倒西歪的头颅,像乱石般堆在一起,哪怕是她的所作所为也无损那些面孔的高贵庄严。这堆东西的周围是更小的,用来绊脚的杂物:花瓶、经书和忠诚的机仆。即使塔拉斯基动手拆除那堆东西好抵达楼梯,她也确信自己会听到动静,然后可以在对方大功告成之前很久就抵达现场。在那堆人头上杀了他也许效果更好,因为那堆人头确实有点像“骷髅地”[16]。

整个过程中,她都能听到目标沉重的脚步声,从黑色隔墙后的某处时时传来。

“塔拉斯基,”她叫道,“让你自己轻松点吧。在这里你是无从逃遁的。”

对方的回答听起来非常强硬和自信。“你大错特错,安娜。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逃遁。”

该死。他应该不知道扈利的名字才对。“一死了之的逃遁,对吗?”

他听起来被逗乐了。“差不多吧。”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家伙死到临头犹自夸口了。这帮家伙这点倒是让她颇为佩服。“你要我过去找你,是吗?”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呢?”

“我明白了。你想让你的钱花得值得。像这份有这么多附加条款的合同,不可能便宜吧。”

“附加条款?”——她脑子里的脉动在细微地变化着,杂乱无章。

“这个武器。除了我们此地再无旁人的事实。”

塔拉斯基“啊哈”了一声。“是的。确实是花了不少。但我希望这是件私密的事情。事关生命的终结啊。”

扈利开始紧张了。她从来没有和她的任何一个目标真正进行过对话。通常情况下,在她通常吸引过来的人群咆哮着的嗜血冲动下,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她让毒镖枪准备就绪,开始沿着过道缓缓走去。“为什么要加上隐私条款?”她无法下决心切断和对方的接触。

“尊严。我或许不得不玩这个游戏,但我没有必要在这个过程中让我自己颜面尽失。”

“你离我很近。”扈利说。

“是的,非常近。”

“你不害怕吗?”

“当然怕。不过我怕的是生存,而不是死亡。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进入这种状态。”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你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安娜?”

“我想这里需要有人照料一下。”

“你也得承认这地方选得很好吧。”

她转了个弯。她的目标正站在一个神龛旁,脸色看上去异乎寻常地平静,几乎比边上一尊旁观着这场相遇的雕像还要平静。帐内雨已经染污了他天蓬城上流社会礼服的酒红色料子,他的头发黯然无光地紧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本人看起来比她以前杀死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年轻,这意味着他要么是真的很年轻,要么是有钱到可以负担得起最好的长寿疗法。不知怎的她就知道,是前一种情况。

“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吗?”他问道。

“我记得,但我不确定我是否喜欢。”

“无论如何,动手吧。”

从天花板上落下的光束中有一道奇迹般地移动到了他身上。虽然为时短暂,但已经长得够扈利举起毒镖枪。

她扣动扳机。

“你做得很好。”塔拉斯基说话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他伸出一只手撑住墙壁,稳住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摸上了戳在他胸前的“剑鱼”,把它拔了出来,就像从衣服上摘下一朵蓟花。尖尖的弹壳掉在了地上,血浆在它的末端闪闪发光。扈利再次举起毒镖枪,但塔拉斯基用沾满血迹的手掌拦住了她。“别做得太过火,”他说,“一发就应该足够了。”

扈利感到一阵恶心。“你不是应该死了吗?”

“要再过一段时间。确切地说,是再过几个月。毒素起效非常缓慢。有足够的时间仔细考虑。”

“仔细考虑什么?”

塔拉斯基扒拉了下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将手上的灰尘和血迹抹到自己的小腿裤管上。

“我要不要随她而去。”

脉动停止了。它消失得太突然了,让扈利头晕目眩。她半昏半醒地倒在了地上,勉强领会到,这意味着合约完成了。她赢了——又一次赢了。虽然塔拉斯基还活着。

“这是我的母亲。”塔拉斯基指着最近的神龛说道。这是为数不多的几座被打理得很好的神龛之一。女人的雪花石膏半身像上纤尘不染,似乎塔拉斯基在他们见面之前刚自己动手清洁过。她的皮肤没有被破坏,她那双宝石眼睛也还在,贵族式的五官没有任何损伤和瑕疵。“娜丁·翁达·席尔瓦·塔拉斯基。”

“她怎么了?”

“当然是死了。死在被扫描的过程中。破坏性测绘非常迅速,她的一半大脑还在正常运转的时候,另一半大脑已经被撕得粉碎了。”

“我很遗憾——尽管我知道她是自愿的。”

“别这样。她其实还算是幸运的。你知道他们的故事吗,安娜?”

“我来自很远的地方。”

“确实,我也听说过——你曾经当过兵,然后遇到了些可怕的事情。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一些细节吧。扫描很成功。问题出在软件上,它本应该按扫描进去的信息运行;让阿尔法级模拟人与时俱进地演化下去,体验到意识、情感、记忆——那些使我们成为人类的一切。它开始一切正常,直到那八十人中的最后一人在第一人接收信息一年后被扫描上传时都很好。但随后奇怪的病理开始出现在前几位志愿者中。他们崩溃了,无法恢复,或者把自己锁死在无限循环中。”

“你说她幸运?”

“八十个模拟人当中的少数仍在运行。”塔拉斯基说道,“他们已经成功地这样度过了一个半世纪。即使是那场瘟疫也没有伤害到他们,他们已经迁移到我们现在称之为铁锈带的那片区域里的安全电脑上了。”他停顿了一下,“但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不与现实世界直接接触了——一直在越来越复杂的虚拟环境中自我演化。”

“而你母亲?”

“建议我到她那边去。现在扫描技术改进了,根本不用杀死对象。”

“那还有什么问题?”

“那样进去的并不是我,对吧?只是一个副本——然后我母亲会察觉的。而现在……”他又指了指那细小的伤口,“而现在,我在现实世界里绝对会死,而副本就会是我剩下的全部。在毒素导致我的神经结构出现任何可测量的损伤之前,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接受扫描。”

“你就不能给自己注射一针?那样不就行了?”

塔拉斯基笑了笑。“那也太像是求医问诊了。我毕竟是在杀死自己——任何人都不该对此等闲视之。让你参与进来,我就延后了做决定的时间,并引入了偶然的因素。我可能最后会觉得生命更可取,对你发起反抗,然后有可能依然是你取得胜利。”

“俄罗斯轮盘赌要便宜多了。”

“太快了,太随意了,而且完全不够时尚。”塔拉斯基向她走来,在她来得及退开之前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那样子就像是刚完成了一笔收益丰厚的商业交易似的,“谢谢你,安娜。”

“谢谢?”

塔拉斯基没有回答,从她身边走过,走向外面的喧嚣。那个祭品人头堆在翻滚,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清除路障时一个钴蓝色的瓶子被打碎了。扈利听到了飘空摄像机的低鸣声,但出现的人当中没有她以为会看到的那些面孔。这些人衣着得体而不显张扬,一看就是天蓬城的富贵世家。有三个年纪大些的男人穿着穗饰雨披,戴着软呢帽,还有玳瑁壳的飘空摄像机控制眼镜,相机在他们头上盘旋,犹如他们的随从。两顶青铜轿子从他们身后冒了出来,其中一顶小得只能容纳一个孩子。一个穿着绛紫色斗牛士外套的男人拿着个微型手持摄像机。两个十几岁的女孩举着绘有水彩鹤和中国象形文字的伞。女孩们中间是一位年长些的女人,脸上毫无血色,简直像是一个真人大小的折纸玩具,由单薄的白纸折叠而成,一撕就碎。她跪在塔拉斯基面前,哭泣着。扈利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但她下意识地知道,这就是塔拉斯基的妻子,那条充满毒素的小剑鱼刚刚夺走了她爱人的生命。

她朝扈利看来。那双眸子是浅浅的烟灰色。她说话时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毫无抑扬顿挫。“我希望他们给你的报酬够高。”

“我只是完成了我的工作。”扈利说。但她几乎无法把这句话从嘴里挤出去。人们正扶着塔拉斯基走向楼梯。她看着他们向下走去,离开她的视野。那位妻子转过身来,最后一次朝扈利投来责备的一瞥。她听着他们撤退时发出的声响,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过水磨石地面远去。几分钟之后,她知道,她是彻彻底底地独自一人了。直到有东西在她身后移动。扈利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举起手中的毒镖枪。弹匣里还有一枚毒镖。

一顶轿子从两座神龛之间出现。

“凯斯?”她放下了枪,反正它也没什么用,毒素被精准调校过,专门针对塔拉斯基的生化结构。

但这并不是凯斯的轿子:它没有任何标记,没有任何装饰,是纯黑色的。然后,它打开了——她从未见过哪顶轿子会打开——里面冒出来一个男人,无所畏惧地朝她走来。他穿着一件绛紫色的斗牛士外套,而不是那种密不透风的衣服——她觉得害怕瘟疫的人大概都会穿成那样。他有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时尚配件:一个微型照相机。“已经没凯斯什么事了,”那人说道,“从现在开始,扈利,他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是谁——和塔拉斯基有什么关系的人?”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的能力是否高得名副其实。”那人说话时口音很柔和,听起来不是本地人——不是这个太阳系的人,也不是斯凯先手星的。“而且,我很遗憾,你确实如此。这也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你将要和我为同一位雇主工作。”

她在琢磨着能不能一飞镖打进这家伙的眼珠子里。这不会杀死他,但或许可以让他不再这么趾高气扬了。“那么,这位雇主是谁呢?”

“大小姐[17]。”那人说道。

“我从没听说过她。”

他举起小相机有镜头的一端。它像一个极为精巧的法贝热彩蛋一样裂开了,数百个精美的碧翠碎片滑向新的位置。突然间她就正正盯着一把枪的枪口了。

“你确实没有。但她听说过你。”

注释

[1]作者虚构的一种飞船。因其能接近光速飞行而得名。或作“近光船”。

[2]作者虚构的未来时代使用的几种语言之一。诺特语主要由美式英语和中美洲人常说的西班牙语混合衍变而成,“诺特”即来自西班牙语的“北方”,在中美洲国家语言环境中指美国和加拿大。

[3]原文为“佐佐木”略加变形所得的一个姓氏,可能和其他一些遣词造句一样,在暗示语言文字的演变。

[4]此处原文为俄语。

[5]开尔文,简称“开”,国际单位制基本单位中的热力学温度单位,符号为K。1毫开尔文合0.001开尔文。开尔文温标的零点称为绝对零度,记为0K。0℃=273.15K。——编者注。

[6]此人的绰号。一方面他负责交接“任务”,一方面他总是缩在“箱子”里,这两个词都是“case”(凯斯)。

[7]此人全名不明。K.C.加上他的绰号“凯斯”可能是在致敬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的主角H.D.凯斯。

[8]作者虚构的未来社会中一些绕轴自转、为边缘区域提供人工重力的太空站的诨名。

[9]“斯凯先手星”的简称。该名称的由来详见作者另一本小说《渊堑城》。

[10]大瘟疫后渊堑城底层区域的诨名。

[11]“转运拓扑结构”是作者参考“运输拓扑”所造的词,指真实拓扑结构按移动速度进行加权变换后得到的拓扑结构。

[12]将局域网中的信息发送到其他设备的硬件,常用于网络窃听等活动。

[13]作者虚构的几种未来语言之一。加拿亚语主要由加拿大魁北克法语和汉语(被笼统视为亚洲语言)混合演变而成。

[14]指对生命本身的存在以及所体验的一切都感觉无聊。

[15]指恐惧、生理欲望等基本的思维和情绪。

[16]原指《新约》中耶稣受刑之地。据说因当地小山丘状如骷髅得名。

[17]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