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初中是家里人托关系在县里上的,家里人坚信,好的学校有好的教育资源,学生也就会有更好的成绩。
家里多了辆摩托车,少了一个人——我爸。
“儿子,好好念书,爸去城里赚大钱去了。”
说完,我爸提着两个大包,一瘸一拐,向着村口走去。
那时候是初秋,有些桐树叶子已经迫不及待想体验大地的温度,摇摇晃晃的落下来,玉米杆比我高一头,风吹到脸上凉飕飕的。奶奶一手拉着我,一手抹着泪,满眼的不舍。我不理解,我爸要赚大钱了,奶奶为什么不高兴。
家里的商店以后交由奶奶一人打理。奶奶不认识字,不会算术,我妈就买了个计算器,手把手教奶奶怎么使用,后来还教怎么识别钱的真假。教了一个月,我妈检验了一下成果:我扮演顾客,买了一块五的吃的,拿出一百块钱,让奶奶找零钱。奶奶手忙脚乱的摁计算器,然后问我妈:“九十八块五?”我妈满意的点头。奶奶正要给我找零钱,我妈咳嗽了两声,奶奶明白了拿着钱对着灯泡看了看,嘴里嘀咕:“一看二摸。有毛主席头像的是真,衣领有粗糙感的是真。”完后又问我妈:“对不对。”我妈点点头。
家里五亩玉米地,一亩苹果地,国庆节就是收获的日子。往年一家四个人,一周就能干完,今年少了我爸这个主力,我妈心疼钱,不想雇人,但又不能错失了果商收购的时间,于是一家三口只得日出而作,午饭把馒头热一下就着榨菜,下午把苹果和玉米用手推车拉回家,晚饭我妈给我塞一包饼干垫肚子,然后晚上接着剥玉米,等我困得睁不开眼了,我妈才允许我去睡觉。
那期间,奶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蛋蛋,干活累还是念书累啊?”
我回答:“一样累。”
“啪”,我妈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重新说。”
我又回答:“干活累。”
在奶奶问了七八遍之后,我开始反驳了:“妈,以后少种点,就是因为咱家地多,导致了活多,我这才浪费了这些时间,不能好好学习。”
“啪”,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
我妈回复:“吃的时候咋嫌少了?”
做完家里的农活后,我妈就带着我去了县城。出门时,奶奶再一次哭了,她叮嘱我:“去了学校好好念书,别惹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揍他。”
奶奶慌忙摆手:“这不敢这不敢,把人家打坏了要赔钱的。”
雨后的空气里满是泥土的味道,大地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桐树叶子失了它自以为傲的绿色,纷纷薄了脸皮,往下落去。
县里租了一个房子,五六个平方,在医院太平间后面(这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房子把住宿和厨房融为一体,囊括其中,我的写字桌就是饭桌——一个水桶和木盘组成。房子没粉刷,我妈就把那些红红绿绿的挂历贴在墙上,干净又好看。还有拖把,我妈自制——几件旧衣服剪成条,绑在一个木棍上;筷子篓,我妈自制——一个矿泉水瓶从中间剪开……
我妈把我领进学校的时,别人正在上课。路过操场的时候,我兴奋的指着那些运动器材说:“妈,你看,那些铁玩意儿,咱们镇上才有。”“妈,你上来踩一踩,这地面是软的。”“妈,你看那些人,穿的好少,裤子跟我裤衩一样长,那是不是我爸说的比基尼?”“妈,那……”
我妈自从进了学校门就不说话了,目光始终向着前方看。到一栋楼前的时候,我妈揪着我的耳朵说:“从现在开始,把你的嘴给我闭上,到了办公室要说老师好,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疼疼,快放下。”
老师的办公室好大,跟我小学的教室一样大,这里面放着五六张桌子,每个桌子前坐着一个人。有年轻漂亮的,有老气横秋的,有和蔼可亲的,有一脸怒气的。我妈带我走到一个桌子前,摇了摇我的手,我就规规矩矩的说了声:“老师好。”
面前是个胖胖的女老师,脸很是白,眉毛细长,嘴唇深红,她俯下身子,微笑着看着我。
“你是普蛋蛋吧?”老师问。
话音刚落,旁边几个桌子就传来嬉笑声,我妈转过身对那些人笑笑,说:“乳名,过几天就改了。”
我妈话音刚落,其中一个老师的水杯就掉在了地上,摔碎了。我亲眼看到,那个在桌子最里边的水杯像是长了腿一样缓缓地向桌边靠了过去,我当时以为,可能是桌子太光滑的原因。
我朝那些笑我的老师喊:“你们不准笑,我妈说笑话别人名字是不礼貌的。”
以往我这么对别的孩子说的时候,我妈在后边给我竖大拇指,不过这次,是我妈的一巴掌。
“孩子不懂事,瞎说呢。”我妈又是笑着对旁边人说。
“你小考的时候,数学多少分?”我面前的女老师问。
“二十分。”我回答。
“二十分?”女老师看我斩钉截铁的回答有些意外。
“没有没有,”我妈忙回答,“那分数有问题,孩子以前考试数学没下过九十分。”
“嗯,我妈说的对,那分数就是有问题,我们班上所有人数学都是二三十分。”
女老师好像明白了,点点头,然后拿出一个本子,在上边写了什么。写完后,女老师对我妈说:“教材过几天就会发下来。”
我妈点点头。
女老师看了看手表,说:“快下课了,我先把普蛋蛋带过去安排一下座位。”
我妈握住女老师的手说:“麻烦老师了麻烦老师了。那,老师,我就先走了。”
“行。”
我妈走后,女老师拿了两本书,拉着我的手,向着另一栋楼走去。
“我姓冯,你叫我冯老师。”
“冯老师。”
“嗯。我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给你们教数学的。”
冯老师很胖,走路速度却很快,我被她拽着一路小跑。
“冯老师,你身上香香的,跟我家门口的月季花一样。”
老师笑着说:“这是香水,你还小,不懂。”
教室走廊里一堆嬉戏打闹的学生,我注意到他们脚上都是红红绿绿的鞋子,非常好看,我的呢,是奶奶亲手做的布鞋,那一刻,从没有过的感觉像条带着岩浆的小蛇顺着血管窜到脸上、头上,后来才学会了这个感觉的名词——羞耻感。教室内也乱糟糟一片,冯老师走进后,里面瞬间就响起了桌子凳子的碰撞声,没一会儿,凳子上就整整齐齐的坐满了学生。
“今天我们班要来一个新学生,”冯老师把我拉到她身边,“就是这位,普蛋蛋同学。”
“普蛋蛋?”
“啥名字?蛋蛋?”
......
刚才安静的教室,此时又沸腾了起来,嘲笑声、呐喊声、骂声一齐从他们嘴里蹦了出来。
“啪”,冯老师用力地拍在了讲桌上,教室瞬间安静,就连教室外的鸟儿都停止了叽叽喳喳。冯老师转过头来看我,本想着给我一些安慰的眼神的,但,她惊讶了——我龇着大牙,努力微笑着。这场景,我都见了不知多少次了,早已司空见惯,脸皮这东西,越用越厚。我尽可能的用笑脸迎接每一次嘲笑,这笑容是我专门从电视里学的。电视里说,微笑着时候露着上边的八颗牙最好看,可我只能露六颗,可能因为我的两颗大门牙太宽了。
冯老师松了口气,接着说:“不能嘲笑别人的名字,很不礼貌。”
嗯,这句话好像是我说的。
“你们每个人的名字都是寄予了父母的希望,嘲笑他的名字就是嘲笑他的父母,我不允许我有这样的学生。”
“老师,那普蛋蛋的父母寄予了他什么希望?”最后一排的傻大个说。
“多长两个蛋。”有人回答。
教室传来几声笑声。
“这个......”老师回头看了看我,希望我能对此做出解释。
很抱歉啊老师,我也不知道,我爸瞎起的。
“这个我也相信,普蛋蛋同学的名字有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含义。好了,不说这个了,上课。”
老师安排我坐在靠墙的第一排,同桌是个女生,那皮肤,不知比我小学班上的同学好了多少倍。她的脸蛋圆圆的,让我总有一种想在她脸蛋上画画的冲动,不过放心,我是刚来的,和人家也不熟,这事当然不能干。
刚过去半节课,那女生就趴桌子上睡着了,睡之前还告诉我:“老师过来的时候你叫醒我。”
不待我同意,人家就开始和周公聊去了。
冯老师讲课的时候说话声音很好听,讲课也很认真,我发誓,这绝对比小学的老师讲得好了一百倍。我深陷其中,拿着同桌的课本,如饥似渴的听讲,在纸上写写画画,我比老师进度快,因此不待她问同学答案是什么,我就抢着喊了出来。老师这时就会满意的点点头,表扬上一声:“这位同学回答得又快又准。”
人都有好胜心,老师表扬得越多,我越想得到更多的表扬。但,总觉着忘了一件什么事。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来到我旁边,从口袋拿出了一张纸巾给我,说:“给你同桌擦一擦口水,一会儿要把教室淹了。”
不愧是城里的学校,老师真是贴心。我摇醒了同桌,一抬头,她就和老师对视上了,她杵在原地,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下巴和桌子之间有一条明晃晃的线。我本想着让她自己擦口水的,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但看见她一动不动,我也只能亲自动手了。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拿起纸巾给她擦口水。
“普蛋蛋,你以后要是碰我,我就,我就......”下课后,霍小琴眨巴着眼睛,眼泪汪汪的说。
“你就咋样啊?”
想当年贾思燕我都不怕,我还害怕你啊。
霍小琴咬着牙关,皱着眉头,攥着小拳头,喘着粗气。见这模样,我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要是她打我,我就反击。”我想。
刚出现这个念头,头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我转头,没发现有人。而后,后边人提醒:“快跑!”。
我摆摆手,“没事,不怕。”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响起,差点震聋我的左耳,随后霍小琴就扯着嗓子哭了。哭声犹如一只老牛喘气,声音又大又难听,泪水跟她的口水一样多。
“我就哭,啊......”
开学第一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微风吹拂,沁人心肺。课件人家都是嬉戏打闹,活蹦乱跳,我呢,我被一个女生追着狼狈逃窜。女生一边跑一边哭,手里拿着黑板擦,不停的向前边砸去又弯腰捡起。我苦口婆心的劝说:“那是老师让我给你擦的,不怪我。”
女生听了,哭的声音更大了。
哭和跑是两件很费劲的事,单拎一件出来做半天都得能减肥好几斤,更何况把这两件事一并来做。
跑着跑着,我听不到哭声了,转身一看,霍小琴坐在地上,叉着腿,双手抹着泪,正无声的哭。这时,上课铃声响起,我蹑手蹑脚的往回走。等离她有几米远的时候,我朝她喊:“喂,起来了,上课了。”
霍小琴没理我,继续擦着眼泪。
走廊的前边,正迎面走来一个老师,我催促她:“快走,老师来了。”
霍小琴抬起头看了看,这才准备起身。无奈身上已经没一点力气,胳膊已经支撑不起她站起身了。她试了几次后,转过头叫我:“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手好软啊,和老师的手不一样。”我想。
这边刚拉她起来,那边她又哭了,说:“你又碰我。”
她一哭,后边老师立马吼着:“那男生,干嘛呢?欺负女同学是不?站那儿,别走。”
你让我站我就站,那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再说了,一动不动是王八。
“就你事多,本大爷不管你了,爱哭鬼。”说完话,我就撒腿朝着教室跑去。
“你跑慢点,等等我,我没劲了。”后边人带着哭声喊着。
我妈说,帮人帮到底。好吧,谁让我是我妈的好孩子。我折返回去,拉住霍小琴的手,在她那惊讶的目光中,拉着她的手就往教室跑去。
第二节英语课,我最不喜欢的课。在我看来,那些拗口的单词读出来就像我在学鸟语,叽叽喳喳,磕磕绊绊。
英语老师是个老太太,一头白发,笑的时候很是和蔼,不说脏话不打人,除此之外,我再没别的看法。
“这个单词怎么读呢?”英语老师俯视着座下的众生,“我来找个人读一下吧。”
说完,老师就像老鹰寻找猎物一样左右巡视。我赶紧低下头,盯着那个单词,心里默默祈祷:“别叫我别叫我,哪怕一周吃不上零食都可以,别叫我......”
“让我看看。这是新来的同学吧。”老师的声音犹如魔鬼的催命音,我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杀伤力,“新来的同学,别害羞,告诉老师你的名字叫什么?”
“普蛋蛋,”霍小琴伸长了手抢答道,“鸡蛋的蛋。”
她说完后,不仅班上同学笑了,连老师也笑了。
霍小琴扬起下巴,眼神里满是讥笑,仿佛打了胜仗在嘲笑敌人的无能一般,而后又撞了撞我:“站起来,老师叫你呢。”
“普蛋蛋同学,请你站起来把这个单词读一下。”老师说。
“快快快,快告诉我,这咋读。”我小声乞求着霍小琴。
“那你先同意我把‘三八线’往你那边画一点。”
“行,快点说。”眼看老师要走过来了,我着急的提醒。
霍小琴不紧不慢的在本子上写了两个汉字:哥拉丝。
“老师,这个读‘哥斯拉’。”我说。
嗯,毫无意外,又被老师和同学笑了。
“大家别笑他,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位同学喜欢看科幻电影,那这位同学的想象力也肯定很丰富。”老师给大家说道。
“你别想跨过‘三八线’一步。”我气愤的说。
“哈哈哈......为啥?”霍小琴说。
“你故意给我错的读音。”
“哪错着?你睁开你的小眼睛看看,是你读错了。”
行吧,男子汉大丈夫,做事痛痛快快,既然真的是我的错,那我也就认了。下课后,霍小琴拿着长尺子先是量了桌子的长度,然后又在纸上涂涂改改。
“你写啥呢?”我问。
“算距离,算你应该占用多大的位置。”
“那我应该占多大?”
霍小琴手撑着下巴,眨巴着眼睛,说:“你占三分之一。”
“我给你三分之一,看你能趴在上边写作业不?”
霍小琴点点头,“我也觉得有点少。这样,你四成,我六成。”
我同意了,“那你快算,算好了就画线。”
霍小琴咬着笔头,眉毛皱成了“八”字,“好难啊,我算不出来。”
“那我算,不过你得再给我让一点位置,”我伸出食指说,“这个的一半就好。”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