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言戒
我的为人,朋友们都说是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的。现在还有人这样评价,其实是对我不太了解之故。我说话很不慎重,常常因为语言缘故得罪于人,有一次,并从中招来大祸,几乎断送性命。如果不趁我尚能写作之时,把它写出来,以为后世之戒,并借此改变别人对我的一知半解的印象,那将是后悔莫及的了。
我在四十年代之末,进入这个码头城市。我是在山野农村长大的,对此很不习惯,不久就病了。在家养病,很少出门,也很少接触人。除去文字之过,言过本来可以很少。人之为物,你在哪一方面犯错误少,就越容易在哪一方面犯大错误。
有一天,时值严冬,我忽然想洗个澡,我穿上一件从来不大穿的皮大衣,戴了一顶皮帽,到街上去。因为有病,我不愿到营业的澡堂去洗,就走到我服务的机关大楼里去了。正是晚上,有一个中年人在传达室值班。他穿一身灰布旧棉衣,这种棉衣,原是我们进城时发的,我也有一套,但因为近年我有些稿费,薪金也多了,不能免俗,就改制了现在的服装。
他对着传达室的小窗户,悠然地抽着旱烟,打量着我。他好像认识我,我却实在不认识他。
“同志,今天有热水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得很冷淡,但眼睛里却有一种带有嘲笑的热意。
我刚要转身走去,他却大声说:
“听说你们写了稿子,在报上登了有钱,出了书还有钱?”
“是的。”我说。
“改成戏有钱,改成电影还有钱?”
“是的。”我又回答。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简单地以为他是爱好羡慕这一行。这样的人在当时是常遇到的。我冲口就说了一句:“你也写吧。”
这四个字,使得同我对话者,突然色变,一句话也不说了。我自己也感到失言,赶快从那里走出来。在路上,我想,他会以为我是挖苦他吧,他可能不会写文章吧。但又一想,现在不是有人提倡工农兵写作吗?不是有人一个字不认识,也可以每天写多少首诗,还能写长篇小说吗?他要这样想就好了,我就不会得罪他了。
一转眼,就到了一九六六年。最初,我常看到这个人到我们院里来,宣传“革命”。不久,我被揪到机关学习,一进大门,就看到他正在张贴一幅从房顶一直拖到地下的,斗大墨笔字大标语,上面写着:
“老爷太太们,少爷少奶奶们,把你们手里的金银财宝,首饰金条,都献出来吧!”
那时我还不知道造反头头一说,但就在这天晚上,要开批斗大会。他是这个会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先把我们关在三楼一间会议室里,这叫“候审”。我们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等候不可知的命运。我因为应付今天晚上的灾难,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棉衣。
他推门进来了。我抬头一望,简直认不出来了。他头戴水獭皮帽,身穿呢面貂皮大衣,都是崭新的;他像舞台上出将一样地站在门口,一手握着门把,威风凛凛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丝微笑。我自觉现在是不能和这些新贵对视的,赶紧低下头。他仍在望着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这一身狼狈不堪的服装吧。
“出来!”他对着我喊,“你站排头!”
我们鱼贯地走出来,在楼道里排队,我是排头,这是内定了的。别的“牛鬼蛇神”,还在你推我让,表示谦虚,不争名次,结果又被大喝一声,才站好了。
然后是一个“牛鬼蛇神”,配备上两个红卫兵,把胳膊挟持住,就像舞台上行刑一样,推搡着跑步进入了会场。然后是百般凌辱。
我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
就在这么一位造反头头的势力范围里,我在机关劳动了半年。后来把我送到干校,我以为可以离开这个人了,结果他也跟去了,是那里的革委会主任。在干校一年多,我的灾难,可想而知,不再赘述了。
干校结束,我也就临近“解放”了。回到机关,参加了接收新党员的大会。会场就在批斗我们的那个礼堂。这个人也是这次突击入党的,他站在台上,表情好像有点忸怩。听说,他是一个农民。原在农村入过党,后来犯了什么错误,被开除了,才跟着哥哥进城来,找了个职业。现在因为造反有功,重新入党。这天,他没有穿那件崭新的皮大衣,听说那是经济主义的产物,不好再穿了。
芸斋主人曰:金人三缄之戒,余幼年即读而识之矣。况“你也写”云云,乃风马牛无影响之言,即有所怀恨,如不遇“四人帮”之煽动,可望消除于无形,不必遭此荼毒也。其不平之气,不在语言,而在生活之差异矣!故彼得志报复之时,必先华衮而斧钺也。古时,西哲有乌托邦之理想,中圣有井田之制定,惜皆不能实行,或不能久行。因不均固引起不断之纷争,而绝对平均,则必使天下大乱也。此理屡屡为历史证明,惜后世英豪,明知而仍履其覆辙也。小民倒霉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晨 起改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