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第二稿(片断)
在一部法国小说中,作者(他的姓名是尽人皆知的)在描写贝多芬的一支奏鸣曲给他的印象时说,他看见了长着天蓝色翅膀的天使,金柱的宫殿,大理石的喷泉,辉煌璀璨,一句话,作者尽力发挥法国人的全部想象力来描绘一幅美好事物的幻想画面。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想,当我读这位法国人的这段冗长的描写时,想象到的只是他为了想象和描写这些美好事物所做的努力。这段描写既不能使我想起他所说的那支奏鸣曲,就连天使和宫殿也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这是很自然的。因为长着天蓝色翅膀的天使也好,金柱的宫殿也好,我从未见过。即使我见过这一切(这是很难设想的),这画面也不会使我回忆起这支奏鸣曲。此类描写一般说来比比皆是,在法国文学中尤其如此。[1]
法国人有通过画面来表达自己的印象的奇异癖好。要描写一张美丽的脸庞——说“它活像某座雕像”,或者描写大自然——说“它很像某一幅画”,描写一群人——说“他们很像芭蕾舞剧或者歌剧中的某个场面”。就连情感,他们也竭力想用画面来表达。十分美丽的脸庞、自然景色、活跃的一群人,始终胜过各种各色的雕像、全景图、绘画和布景。
他们不是提醒读者,不是调动他的想象力,使他理解美的理想,而是让他看到模仿的意图。
更为奇怪的是,为了描写某个美的事物,最常用的方法是把所描写的对象和珍贵的东西相比较。伟大的拉马丁,他的高尚的心灵自从《隐衷》(Confidences)出版以来遂为举世周知(这位伟大的天才借这部作品出版而a fait d'une pierre deux coups[2]:既向全世界披露了自己伟大心灵深处的秘密,又得到他那么想购置的田庄)。这位伟大的拉马丁曾这样描写他坐在大海中一叶扁舟上,只有船板把他和死亡隔开时的印象:为了描写从双桨上滴落到海里的水珠是如何美丽,他写道:comme des perles tombant dans un bassin d'argent[3],读了这句子,我的想象立时神驰于婢女下房。我想象一个侍女卷起袖子,俯身在银盘上洗濯她太太的珍珠项链,无意间弄脱了几颗珠子——des perles tombant dans un bassin d'argent,而海和借诗人之助想象力在瞬间给我描绘出的那幅画面,我却已忘得一干二净了。要是拉马丁,这位天才的拉马丁告诉我说,这些水珠颜色如何,怎样地掉下,怎样沿着湿桨流动,它们落入水中时又漾开了怎样纤小的涟漪,那么我的想象力将会始终追随他的,而关于银盆的暗示却使我的思想倏然远扬。比喻是最自然最有效的描写手段之一,但它必须极其确切和恰到好处,否则就会产生全然相反的作用。——La lune sur un clocher comme un point sur un“i”.[4]——这是比喻不当的一个小小的例子,虽然它也是这位伟大的拉马丁写的。
想象是如此活跃而轻灵的一种能力,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地对待它。只要一个不妥当的暗示,一个费解的形象,数以百计的美妙而确切的描写所产生的全部魅力就全给毁了。对于作者说来,在作品中删去十处美妙的描写,较之保留这样一个暗示要合算得多。依我看,一般地喜好用比喻,特别是喜好用珍贵的东西作比喻,虽然多半是法国人的癖好,但这种癖好我们也有,德国人也有,在英国人那里则最为罕见。碧玉和钻石般的眼珠,金银色的头发,珊瑚般的口唇,黄金般的太阳,白银般的月亮,宝石般的海洋,碧玉似的天宇等等比喻是经常遇到的。请老实说,有没有诸如此类的东西?有人说,月光下落入海中的水滴比落入盘中的珍珠更美丽些,但水滴既不像珍珠,盘子也不像海洋。我并不阻止别人用宝石作比喻,但是比喻必须确切,物品的价值并不能使我把被比喻的物品想象得更美丽或更鲜明。我从未见过珊瑚色的口唇,却见过砖色的;从未见过碧玉般的眼珠,却见过溶化在水中的群青色和书写纸般颜色的。使用比喻,或是把较差的东西和较好的东西相比,以表示所描写的东西的美好,或是把不平常的东西和平常的东西相比,使人得到明确的概念。
(1852)
陈燊 译
〔据《列·尼·托尔斯泰论文学》,1955年,莫斯科版。〕
[1] 下面删去一段文字:“我记得这段描写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赛查·皮罗托盛衰记》里。但是,法国文学中有多少这类描写,熟悉这种文学的人是知道的。”——俄文版编者注
[2] 法语:一箭双雕。
[3] 法语:宛如珍珠落入银盆。
[4] 法语:月亮升在钟楼上,像圆点在字母“i”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