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狸猫换太子
真宗皇帝虽然英明神武,是位咸平之治的贤明圣主,可面对历代积累的弊政困局,也是一筹莫展。眼瞅着一城腐水,也不觉潸然泪下。
这片灯火辉煌的惨淡街市正是大宋王朝的缩影。大宋历经太祖、太宗、真宗三代天子宽仁厚德的统治在中原大地上造就了一个人文荟萃、锦绣无边的华夏盛世,可在盛世繁华的国泰民安下,大宋王朝先天的痼疾早已渐渐发作。
这是宋辽频发战事的第十五个年头。两朝各守旧界,互不侵犯,日夜巡查。忽有路边书告警,兵势军事退缩如此之快,中外震骇,文官武将,个个惊惶。
自大宋开国以来,宋朝历代皇帝吸取了唐朝藩镇割据酿成大祸的教训,收军权、收政权、收事权、收宰相权,把天下权力都集中到皇帝一人手里。仍然疑心重重,不信武将、不信宰相、不信百姓、不信军队,于是朝廷中宰相、参知政事、知制诰多头并存,牵制纠缠,地方上知府、通判各领事权,相互掣肘,军队里武将位下,文官在上,专以文官制武将。到这个地步尤嫌不足,又鼓励官员们风闻奏事,捕风捉影互相攻讦,借机把朝野官员谪来贬去,让他们坐不稳官位,不能培植势力;各地兵马也时时调动,军士将领疲于奔命,弄得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军力羸弱,屡战屡败。
官员互相监视,武将被文臣压制,朝野官职泛滥,衙门效率低下;北有辽国虎视,西有西夏犯边,战事连连,大宋朝廷不得不向辽国和西夏交纳岁币,用钱买一个不安分的和平;国内经济号称繁荣,单是税收一项,官库岁入竟达一亿贯以上,比大唐开元盛世还要多出两倍!却只够勉强应付开销,地方稍有歉收,朝廷度支就入不敷出,亏欠的银钱只能变成苛捐杂税,最后都着落在百姓们身上,于是民间越发困苦,草民断了活路,揭竿造反时有发生。
真宗天子心头烦闷,忧心忡忡,于是问计于左相寇准。
寇准道:“契丹虽然深入内境,不足为惧!战场失利,皆由敌众我寡,人心不定导致,以至失去多座城池,倘我主奋起告急于朝,御驾亲征,逐虏寇敌又有何难!”此时真宗天子心中疑惑,犹豫不决。适值内宫太监前来禀报:“刘皇后、李宸妃两宫娘娘,同时产下太子。”真宗皇帝正在为辽国犯境之事发愁,听闻喜讯真宗皇帝高兴的合不拢嘴,看来皇子在陛下心中更加重要。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皇帝喜得皇子,举国同庆。真宗皇帝正欲退回内宫看望太子,寇准老儿出来搅局。寇公谏言道:“今日北夷敌军以泰山压卵之势攻打我方城池,澶州守军誓死抵抗。辽军和我军力量相差悬殊,弱者势难幸免。如果这个时候不施以援军,恐怕军心不稳,人心惶恐,若陛下犹豫不决,不肯御驾亲征,不能鼓舞文臣武将之锐气,恐怕华北地区势难保守。冀州沦陷,大名府危矣,况且幽州与大名府直线距离二十公里,大名府与京师汴梁交界,如果此时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大事已成定局就不可挽回了!还望陛下深思,请勿回宫,诚如微臣所言,恳乞陛下应允,请以宗社为重!继天立极,抚御寰区,以绵宗社无疆之休。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如此,天下幸甚!”
开封府府尹推官李德昌也劝皇帝听从左相寇准之言。真宗于是采纳了寇相的意见,取消回宫计划,酌议进征之策。传旨两宫皇后,让后宫好生保护二位太子。
次日,金銮殿上真宗召集了满殿群臣,问大臣们征伐方略,资政殿学士王钦若深恐圣上亲征累及自己,便察言观色说要随驾同往征伐。暗思契丹兵精将勇,抵敌不过就难逃被生擒的命运了。故奏请圣上驾幸金陵,以避契丹锋锐,然后调各路勤王之师征剿,无有不克。又有集贤殿学士陈彭年附和,奏请皇帝移走临安,两位奸邪是各怀私见。其时天子尚未准奏,即以二臣奏请出幸之言,问计于寇准,寇公心中明白二人奸谋。
于是寇准在朝堂上大声说道:“为陛下设此计谋者,此为奸贼也,其罪当诛!此人劝陛下南迁,不过为一身一家之计,只考虑个人荣辱和家族幸福,视陛下的江山如同儿戏。食君之禄,不思忠君报国,反作一己之乐。国君也是天下臣民万物的主人,正是因为是天下臣民万物之主,所以责任重大。况今陛下英明神武,君臣协和,文武共济,倘若陛下御驾亲征,敌当远遁,不这样的话,那就用奇谋出奇兵打乱敌人的计划,坚守不出使敌人疲倦。孙子兵法第四计,所谓以逸待劳,以主待客,无往而不胜,以静制动,以近待远。伏兵待敌,敌疲我打。捉住战机,克敌制胜。倘若今日陛下弃江山社稷而不顾执意远赴金陵。万一人心散溃,敌人乘势深入,岂不危哉!”
于是真宗皇帝帝意乃决,准于即日兴师,将王若钦罚俸,将陈老叟罢黜离京遣送大名府归养。寇公又惧王钦若诡谋多端,阻误军国大事,奏请天子将他贬出京师。又有宦官大总管刘承规,历事三朝,深所倚信。他掌管内藏三十年,见圣上依寇准之谋,御驾亲征,又罚去王若钦薪俸,贬出陈彭年,于是心中忿恨不平,便奏天子道:“寇准之言,未可深恃,望陛下详察,切勿轻举。古语有云:‘凤不离窠,龙不离窝。’今陛下离廊庙面履疆场险地,岂不危乎!不若命将出师,以伐契丹,何必定请圣上亲征,伏乞我主勿用寇准之言,则社稷幸甚!”
圣上未及开言。
寇公怒道:“谗言误国,妒妇乱家,自古如斯!陈彭年不过以文章耀世,军国大事,非你等所知也。如再蛊惑君心,所误非浅,不念君恩,不顾生民,只图身家计者,岂是作人臣的道理?”宦官大总管刘承规也怒了,正要开言,惹恼了参事政事王旦,他即出班大声奏道:“寇丞相的计谋深远,乃是安社稷的良谋,奈何受奸臣疑惑作败坏祸乱之论。今日澶州之战不过数十载,辽军不顾信义撕毁盟约,双方隔河对峙,危在旦夕,百姓流离失所,将士离心,目前澶州全境已经沦陷,陛下再迟疑不御驾亲征,则北直隶失守,(北直隶在今华北地区河北境内)。冀州,蓟州,幽州,涿州四州四面受敌,陛下的江山非吾之社稷。倘若有失,陛下不免为失国之君。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社稷危亡,国君应与国家共存亡!”
儒生陈老叟在旁大喝道:“辱骂圣上,罪当斩首,还敢多言么!”
右相王旦厉声喝道:“老匹夫!无非仗着区区笔墨,以文字位至两府,不思报答君恩,只图私己以病天下生民,人面兽心,还敢出言蛊惑圣心!如众文武中有忠义同心者,当共斩你头,以谢天下,然后请圣上兴兵。况你既以文章得贵,今日大敌当前,你何不赋一诗以退寇虏乎?”
陈彭年被王旦骂得羞愧难当,不敢多言。天子已然决意亲征,不许再多议论。即日点精兵三十万,偏将百余员,命北宋开国名将曹彬第四子将门虎侯曹玮千岁挂帅,寇丞相为参谋,大小三军,皆听曹、寇二人调度。即日祭旗兴师,旌幡招展,一直出了汴京。宋真宗御驾亲征,曹、寇率领的三十万铁蹄按约定提前抵达澶州,为达成此次战略目的,萧太后和辽圣宗还动员辽国各级封臣,让他们带领自家军队前来参战,这些地方贵族接到皇帝诏令后,立马征召封地部队集结参战,并按照皇帝此前计划,赶往预定战场。
大国博弈,倾尽全力,双方几乎是倾巢而出。曹玮不愧为开国元勋将门之后,生性勇武善战,在第二次澶州之战,史称“澶渊之盟”中打得承天太后萧绰与辽圣宗耶律隆绪落荒而逃,使得辽军不敢轻举妄动。曹寇联盟在北宋的统一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使得北宋和辽国北夷和平相处一百多年之久,功不可没。
话说,汴梁宫中刘皇后当日闻知李妃产下太子,当晚自己产下公主,心头不悦,却命内监奏报,也说是生的太子。但刘后思量,今日圣上虽然出征,不知何日回朝,倘若班师回来,看见自己生下公主,龙颜不免大怒,于是谎报生的太子,因一时之忿,岂不惹下欺君之罪,怎生是好?忽想内监郭槐,是个有用之人,且喜他智谋百出,不免召他来商议有何良策。想罢,即命宫女寇承御召郭槐到来。因常常承伺御前而得名。
郭槐到来忙叩见刘娘娘,问道:“呼唤奴婢,有何吩咐?”当下刘娘娘将一时心急差见,报产太子之事说了一遍。犹恐圣上回朝诘责,既防见罪,又恼着碧云宫李宸妃产下太子,将来圣上倍宠于她,故今日特召你来商量,怎生了结。郭槐听了,想了一计,呼道:“娘娘勿忧,只须如此如此,包管谋陷得太子。”刘后听了大悦,说:好妙计!”即要依计而行。忽一日,李氏娘娘正在宫中闲坐,思量圣上为国辛劳,不见亲生太子一面,刻日兴兵去了。但愿早早得胜回朝。如今太子生下数月,且喜精神焕发,相貌翘秀,倒可放怀。李娘娘正在思量间,忽见宫女报说刘娘娘进宫。李娘娘听了,出宫相迎,二后一同见礼坐下,细细谈论。刘后装成和颜悦色,故意说为了公主乏乳,要太子的乳娘喂乳,当时李娘娘接抱了公主,刘娘娘抱着太子,耍弄一番。刘后十分喜悦,说:“今日圣上亲征辽国北夷,闲坐宫中,甚是寂寥,贤妹不若到吾宫中一游,以尽姊妹之乐,不知贤妹意下如何?”李娘娘不知是刘后的诡计,不好推脱,只说:“蒙贤姐娘娘美意,但吾往游,只恐太子无人照管,怎生是好?”刘后说:“不妨,这内侍郭槐,为人甚是谨慎小心,太子交他怀抱,一同进宫去,便可放心了。”李后欣然应允。只带领了八个宫娥,将公主交回刘后,刘后将太子交郭槐怀抱。一路进到昭阳宫,二后坐定,刘娘娘传命摆宴。不一刻摆上盛筵,二位皇后东西并席,两行宫娥奏乐,欢叙畅饮,刘后殷勤相劝,交酢多时,已至日落西山,方才止宴。李后问及太子时,刘后言太子睡熟,恐惊了他,故命郭槐早送回贤妹宫中去了。此时李后信以为真,安心在此交谈一番,已是点灯时候,李后谢别,刘后相送回宫去了。却说刘后回至宫中,唤来郭槐,问及太子放于何所。郭槐道:“禀上娘娘,已用此物顶冒,并将太子藏过了。但奴婢想来,此事瞒不得众人,况娘娘生的是公主,人人尽知,倘圣上回朝被他查明,便是欺君之罪,不仅奴婢罪该万死,恐娘娘也性命不保。”刘后听了大惊,说:“此事弄坏了,怎生是好?”郭槐一想,说道:“娘娘,如今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只须用如此计谋,方免后患。”刘后说:“事不宜迟,着急行动。”时交三鼓,二人定下计谋,刘娘娘命寇宫娥将太子抱往金水池抛下去。寇宫娥大惊,只得领命,抱着太子到得金水池。是时已将天亮,寇宫娥珠泪汪汪,不忍将太子抛溺。但无计可施的她不知如何出得宫去,救得太子,只深恨郭槐奸谋,刘后听从毒计,此事秘密,只有她一人得知,如何是好?
话说碧云宫李后回到宫中,问及众宫娥,太子在哪里。宫娥道:“郭槐方才将太子抱回,放下龙床,又用绫罗袱盖了,说太子睡熟,不可惊醒他,故我们不敢少动,特候娘娘回宫。”李后说:“如此,你们去睡吧。”众宫娥退出,其时李后卸去宫妆,正要安睡,将罗帐揭开,绫袱揭去,要抱起儿子。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一跌倒仆于尘埃,顷刻悠悠复苏,慢慢拾起身,说:“不好了!中了刘后郭槐毒计,将我儿子换去,拿一只死狸猫在此,如何是好!”不觉纷纷下泪,“况且圣上不在朝,何人代我做主,刘后凶狠,外与奸臣交通,党羽强盛,泄出来圣上未得详明,后为不美。不若且待圣上班师回朝,密密奏明,方为妥当。”
咱先不说李太后有多怨忿,只说寇宫娥怀抱太子在金水池边,垂泪暗哭。此时天色已微亮,有内监陈琳奉了八王爷之命,到御花园来采摘鲜花,一见寇宫娥抱持一位小小王子,在金水池边落泪。大惊,即问其缘由,寇宫娥即将刘后与郭槐计害李后母子缘故,一一说明。陈琳惊怕说:“事急矣!且不采花了,你将太子交吾藏于花盒之内,脱离了此地才好。”当时寇宫娥将太子交与陈琳,叮嘱他:“须要小心,切莫走露风声,奴命休矣!”陈琳应允。急忙忙将太子藏于盒中,幸喜太子在盒中,不独不哭泣,而且沉沉睡熟,故陈琳捧着花盒,一路出宫,并无一人知觉。
寇宫娥回宫复禀了刘后说此事无一人知觉。并且当晚寇宫娥闻听到刘后与郭槐奸计,又要设计了结李娘娘。至夜半三更时分,待众宫娥睡去,然后下手。有寇宫娥早知其谋,急忙奔至碧云宫,报知李娘娘,李后闻言大惊。寇宫娥说:“娘娘不可迟缓了。倘若多延一刻,脱逃不及了!幸太子得陈琳陈公公救去,脱离虎口,今奴婢偷盗得金牌一面,娘娘可速扮为内监,但往南清宫八贤王赵德芳狄娘娘处权避一时,待圣上回朝以后,再伸奏冤情。”当下李后十分感激,说:“吾李氏受你大恩,既救了吾儿,又来通知奸人焚宫,今日无可报答,且受吾全礼,待来生衔环结草,以酬大恩。但今一别,未卜死生,你如此高情侠义,令我难忍分离。”言罢,倒身下拜。寇宫娥慌忙跪下道:“娘娘不要折杀奴婢,且请起,作速改妆,逃离此难,待圣上还朝,自有会期。但须保重玉体,不可日久愁烦。”说完,李后急忙忙改妆,黑夜中逃出内宫,一时不知去向。奸人当晚火焚碧云宫,半夜中宫娥太监,三宫六院,惊慌无措,及至天明,方才救灭。众人只言可惜李娘娘遭这火难,哪里知道这是奸人刘后计谋。却有宫人报知刘后称寇宫娥投水死于金水池中。刘后与郭槐闻知大惊道:“不好了!此事必定是他通知李后逃出去。他既通知李后,太子必不曾溺死。”但此时又无踪迹可追,只得罢了,命人掩埋了寇宫娥。
太原府总兵狄广自从埋葬了母亲,守墓三年,不觉又过几载,狄广年已四十八,狄青公子年方七岁,小姐金鸾年已十六。此时狄爷对夫人言道:“女儿年已长成,前时已许张参将之子,我今年五十,时日无多,意欲送女儿完婚,了却心头大事。”孟夫人说:“老爷之言不差。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所恨者前时姑娘年长,尚未许字,可怜她青年惨死。现在我的女儿,不可再误。”于是具柬通知张家。
这张参将名张虎,原做本省官,为人正直,与人寡合。数年前夫妇前后逝世,遗下一子张文,他自父母弃世,得荫袭守备武职官,年方二十岁。这日接得狄爷书信,他思量父母去世,又无弟兄叔伯,不免承命完娶了,好代内助,维持家业。是以一诺允承,择了良辰吉日,娶了狄小姐,忙乱数天,不用烦言。他二人年少夫妻,小姐又贤慧和顺,夫妻自是恩爱。这张文家与狄府同县,时常来探望岳父岳母,此时狄公子狄青年已八岁,姐夫舅子相见,言谈极尽其欢。张文见小舅虽然年少,生得堂堂正正,一表人才,气概非凡与众不同,必不在于人下,甚是喜欢。
一天太原府总兵狄广早上起来,突然打了个寒噤,觉得身子欠安,偶感风寒染了一身病。狄青母子惊慌,聘请大夫诊治,大夫皆表示回天乏术,无能为力,趁早准备后事。这天下午,张文夫妇同到狄府,看见岳丈奄奄一息,料想此病无法医治,母子四人暗暗垂泪,不敢高声哭泣。狄小姐暗自对狄公子含泪道:“兄弟啊,你今年幼,倘若爹爹有甚差池,你以后还能依靠何人?”公子含泪道:“姐姐,这是小弟命该吃苦。”姐弟相对谈论,愈加悲切。
在姐弟俩的悲伤中,狄总兵命人与他穿着冠带朝服,众家人不知其故,孟夫人早会其意。又见狄广两目一睁,也知辞世之苦,泪丝一滚,呼道:“贤妻子女,就此永别了。”说完,瞑目而逝。孟夫人母子哀恸悲切,一家大小,哭声凄惨,小婿张文含泪劝解岳母道:“不必过哀,且料理丧事要紧。”当日公子年幼,未懂事情,丧事均由张文代为料理,忙了数天,方才殡葬了狄广。这狄爷在世,身为武职,并非文员有财帛的。况他为人正直,丝毫不苟,焉有重资遗后,无非借些旧日田园度日。是以身后,一贫如洗,小公子只得倚靠园中蔬菜之类,与母苦度。亏得张文时常来往照管,狄公子年幼,真是伶仃孤苦。
转眼又是一阳复始,家家户户庆贺新年,独有那公子母子寂寥过岁。忽一日天正中午,狂风大作,呼呼响振,乌云满天,又闻平空水浪汹涌之声,一乡中人高声喧叫:“不好了!如何有此大水滔滔涌进,想必地陷天崩了!”母子听了大惊,正要赶出街中,不想水势奔腾,已涌进内堂,平地忽高三尺,一阵狂风,白浪滔天,母子漂流,各分一处。原来此地向有洪水之患,这次竟将汾州西河一县变成海洋,不分大小屋宇,登时冲成白地,数十万生灵,俱葬鱼腹。当日公子年方九岁,母子在波浪中分离。孟夫人下落不明,单言公子被浪一冲,早已吓得昏迷不醒,哪里顾得娘亲,耳边忽闻狂风一卷,早已吹起空中。又开不得双目,只听得风声呼呼作响,不久身已定了。慌忙定睛四面一看,只见山岩寂静,左边青松古树,右边鹤鹿仙禽,茅屋内石台石椅,幽雅无麈,看来乃仙家之地。心中不明其故。见此光景,心下只自惊疑,发觉洞里有一位老道人,生得童颜鹤发,三绺长须,身穿道衣,方巾草履,浩然仙气不凡。公子一见慌忙拜跪,口称:“仙长,想来搭救弟子危途也。”老道人听了,呵呵笑道:“公子,若非贫道救你,早已丧身水府了。你今水难虽离,但休想回转故乡。”
当下狄公子言道:“仙师,弟子如此苦命,自幼年失怙,与母苦度安贫。不意洪水为灾,母亲谅来已死于波涛之内。今弟子虽蒙仙师救起,但想母亲已亡,又是举目无亲,一身孤苦,实不愿偷活人间,伏望仙师仍将弟子送回波涛之内,以毕此生,免受风尘苦楚,实感恩德。”道人听了微笑道:“公子不用心烦,吾非别人,道号王禅老祖,此地是峨嵋山,贫道在此山修道有年,久脱尘凡,颇明天意。目今你虽然困苦多灾,日后实乃国家的栋梁,即你母亲虽然被水漂流,尚还未死,已经得救了,日后母子还有重逢之日。你且坚心在吾山中守候几年,待贫道传授你兵法武艺,灾退之后,再归故土,自有一番惊天动地扬名后世之举,方合吾救你上山一番遇合之缘。”
公子听了,即连连叩首不已,愿拜仙长为师。自此狄公子在洞中,安心肄业武艺,老祖又授他六韬三略奇门,以待天时。公子虽听仙师劝勉,但思亲之念,未尝或忘,又时时想到姐夫夫妻生死未卜,心中甚为愁闷。
话说南清宫八王爷,自从陈琳救得小太子回宫,只因圣上起兵征讨未回,故未奏明奸后奸监陷害太子情由,只将太子认作亲生,由狄妃抚育。至次年狄妃产下一子,八王爷大喜,一同抚养。又过了数年,圣上仍未回朝,此时真宗亲征已有九载,太子已有九岁,狄妃子已八岁。其年八王爷年五十八。一日王爷得病不起,薨于庚申四月,圣上未回,满朝文武百官开丧挂孝。只因八王爷乃太祖匡胤嫡裔,其威名素著外夷,萧后也闻其贤,即当今皇帝亦敬重他,故其薨逝,不异帝崩,大小文武挂孝,禁止音乐。话说真宗天子一连进征十一载,方解了澶州之围,败逐契丹,遣使讲和,每岁纳币二十万。天子准旨,命寇丞相、曹元帅即日班师。涉水登山,非止一日,大兵一路唱奏凯歌。王者之师,秋毫无犯,百姓安宁。一日回至汴梁,各文武大臣齐集,远远出城接驾。天子只因得胜还朝,文武大臣各各加升,随征文武,论功升赏,不能尽述。真宗皇帝回朝后,方知八王去世,不胜伤感,赐溢为忠孝王。其长子原是太子,真宗哪里得知,八王去世,狄妃又不敢奏明,故圣上只痛恨火毁碧云宫,李后母子遭难而已。只言不幸,不得太子接嗣江山,自思年将花甲,精力已衰,即有孕嗣,恐己不久于世,冲子亦难接嗣位,不如册立八王长子,以嗣江山便了。主意已定,次早降旨,册立受益为王太子,改名曰祯,是年十四岁。又敕旨加封狄妃为王后,八王次子封潞花王,年方十三,袭父职。于是群臣朝贺,大赦天下。次年壬戌乾兴元年春二月,真宗疾渐重,御医诊治无效,不一月崩于延庆殿,享年五十五,在位二十五载,溢曰文明武定,葬于永定陵。是时百官举哀,遍颁天下。
话说太平兴国八年,大宋真宗天子,乃太宗第三太子,名恒。初封寿王,寻立为皇太子。太宗崩,遂登大宝。在位二十五载,寿五十五而崩。溯其即位,在戊戌咸平元年,其时乃契丹统和十六年。太宗皇帝之初政,宽仁慈爱,大有帝王度量,然好奉道教,信惑异端,以致祸乱丛生,屡有边疆之患,后有契丹澶州侵犯。
且说真宗登基后,即进刘皇妃为东宫皇后,封赠李妃为宸妃,二后俱得宠幸。其年两宫皇后齐怀龙妊,真宗暗暗欣然,惟愿二后早生太子,接嗣江山。当时朝中文武,自首相一品以下,二三四品官不下百余员。其中忠诚为国者不少,奸佞不法的亦多。时称为贤良的有太师李沆、枢密使王旦、平章寇准、龙图阁待制孙爽四位大臣,真乃尧天舜日的贤臣。只有王钦若、丁谓、林持、陈彭年、刘承规五人,相济为恶,聚敛害民,时人号为朝中五鬼。又有包拯初为开封府尹,庞洪职居枢密副使,忠佞二臣,同殿侍君。
咸平初年,有内监陈琳,一天出朝上殿,俯伏金阶,口称:“我主万岁,奴婢见驾。”天子一见说道:“你乃掌管宫闱司礼内监,今来见朕,有何章奏?”陈琳奏道:“奴婢并非文武司职,并无本章上奏,不过面陈罢了。”天子道:“你且当面奏来。”陈琳道:“只因上年蒙我主隆恩,放出宫内中年妃嫔一千五百余名,各官民父母领回已讫。如今三宫六院,缺少了许多妃嫔,遂觉不够使唤,望乞我主万岁颁旨,另选少女,以备宫中充用。奴婢职掌内宫,不敢隐瞒。”当下天子闻奏,暗想:宫中妃嫔,上年虽则放出一千五百余名,目下少年者尚属不少,倘若再选,岂不有屈民间多少年少美女!如今朕有个主意,想上年王嫂宾天,八王兄中馈已缺。他年将半百,尚无后嗣,不着趁此选点秀女,挑其美丽超群有贵相的,送与王兄作配,岂不是美事。倘或一二载产下麟儿,以接宗枝,也未可知。当日真宗想定主意,随即降旨前往山西太原。只许一府挑选才女十八名,不许多选,亦不得借端滋扰良民。限三个月内回朝缴旨,即命陈琳前往。陈琳领旨,天子退朝进宫,文武官员各回衙署不提。
单说内监陈公公赍(ji)带圣旨,带了八名近身勇士,几百护送宫女的兵丁,一路长途跋涉,耗时一个多月终于到了首府太原。早有大小文武官员前来迎接钦差。陈公公一路进至城中,一同滚鞍下马,到了大堂,开读圣旨已毕。众文武接旨之后,一同见礼,依次坐定,谈说一番。是夜置酒相待,晚膳已完,众文武各自散去。
话说太原府城中大小文武五十多位官员,当时得知万岁旨下,挑选才女,以备内宫之用,大家怎敢延慢。知府转委知县,传集保领人等,一刻齐集县堂。有县主吩咐传言道:“当今万岁旨真宗登基后,即进刘皇妃为东宫皇后,封赠李妃为宸妃,二后俱得宠幸。万岁爷回想去年王嫂宾天,八王爷妻室已缺。他年将半百,尚无后嗣,趁此期间选点秀女,挑几位美丽超群有贵相的,送与八王爷作配。”
内监陈公公附议:“不论官家宦女,民家才女,凡十三岁以上,十九岁以下,生来才貌两全,俱要报名上册。限十日之内,报足十八名之数,候本钦差挑选。如有匿名违命循私,定当重责不贷。”众保各领命而去。
当日地方保领于一府之中,城厢内外,不论名门宦户,逐一点名核查。不想太原一府地方,军民百姓,贫富不一,闻此消息,甚是惊惶。内有许了人的,自然即时完娶,其年少些未曾定配的,仓卒间也不用过聘,立刻嫁娶的甚多。至有年高定了年少,贫贱娶过富豪的也不少。若论挑选宫女,于一府地方只选十八,众民何故如此慌忙?皆因父母爱惜子女,好不容易将女儿育成十四五岁,有六七分姿容,倘或被选,便永无相见之日,犹如死了一般,为父母者又怎不着急?当日不特民间慌乱,即名门官宦之家,倘有美貌超群、才情出众的,也都不敢隐瞒,只因奉了圣上旨意,你倾我轧,皆要献出。
期满这一天,众美人带至金亭驿中,计民家美女却有百余名之多,内中官宦之家的贵女不过二十名。陈琳一一挑选过,其上等美丽,身材窈窕,纤纤指足者,不过三四十名,其余的虽然有六七分容貌,不是面色黑些,便是身材不称,都选不上。陈琳道:“众位大人,你们若不嗔怪,咱就直言了。想圣上上年放出中年宫女一千五百余名,如今只选回稍美者五十名,可谓仁德之至了。咱家临出京之时,圣上曾命要首选一名绝色才貌双全的为贵人,岂知太原一府地方,五十名尚且不足,众位大人试想,难道咱家就这样还朝复命不成?倘若列位大人有意隐瞒,欺着圣上,就难怪陈某亲往挨查。倘若众官长中查出有美丽贵人,勿言某之不情,奏明圣上,以违旨论!”众文武听罢,皆无言语,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一位官员。
此人姓狄名广,现为本省太原府总兵,祖上原居山西。他祖父名狄泰,五代时曾为唐明宗翰林院。父亲名狄元,于本朝先帝太宗时,职居两粤总制,威振边夷,名声远播,中年而亡。老夫人岳氏尚存,生下一子一女,长子即今狄广总爷。后得怀胎幼女,唤名千金,长成十六之年,真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不独精于女工,而且长于翰墨,还未许配人家。这岳氏老太太爱之犹如掌上之珠,怎肯去报名上册?如今狄广听了陈琳要亲身到各府搜查,众官员也都知狄门有此美女,太原府内中也有为子求过婚的,只因老太太不舍,未能成就。当时狄爷知瞒不过,心中闷闷不乐,只得与众官同声说道:“陈公公将就些,且宽限我们三天,如有美不献,一朝奏知圣上,也怪不得了。”当时陈琳允诺,众文武各散回衙。单说狄爷已有二女一子,长名金鸾,次名银鸾,但次女未及三岁,已早夭身亡。如今大小姐年方九岁,公子狄青初产,方才对月。当日狄爷回至府中,滚鞍下马,回进后堂,闷闷不乐,不言不语。孟氏夫人见此光景,即呼:“老爷往日回来,愉颜悦色,如今有何不乐?”狄爷见问,便将陈琳催迫之言,细细说知。夫人听了,也觉惊骇。正在对坐愁闷,不料小姐适进中堂,一闻愁叹之声,也觉惊惶。听了哥嫂之言,早已明白,便轻移莲步,来至堂中,与哥嫂见礼,只做不懂,开言道:“哥嫂缘何在此愁叹,有甚因由?”狄爷见问,只得叫声:“贤妹,愚兄因思父亲弃世太早,说起不禁令人感伤。”
狄小姐道:“哥哥既然思念父亲,缘何又有违逆圣旨只恐举家受累,罪过非轻之言,此是何说?”狄爷夫妇听罢,低头不语,小姐又道:“哥嫂所言,妹子已经尽悉,今日既然事急,何必隐瞒?”狄爷听了,即道:“贤妹呀!不幸父亲归天太早,抛下母亲在堂,只有你我兄妹二人。如若今日将妹子献出上册,一来怕哭坏了老母,二来难以割舍同胞之谊,因此觉得愁闷不堪。明天待愚兄备下一本,请陈琳还朝,奏个明白,正在筹思,不知可否。”小姐听了,说:“哥哥,此事万万不可!哥哥为官日久,岂有不明法律之理?圣上倘若准了此本固好,倘或不准,怪责起来,圣上一怒,哥哥便有逆旨之罪,一家性命难保,反累及母亲,岂不是只因妹子一人,使哥哥负了不忠不孝之名,此举望哥哥再为参详。”狄爷听罢,低头想了一番,便问:“贤妹,依你主意怎样?”小姐说:“依愚妹之见,还是舍着我一人,既保全了举家大小,又免了哥哥逆旨之罪,方为上策。但不知哥哥意下如何?”狄爷不觉愁眉倍蹙,长叹一声。三人谈论一番,不觉天色已晚。
忽然过了三天,当日晌午狄爷夫妻正与狄二小姐商量之际,只见一个老家人慌忙走进内堂,口称:“老爷,今有陈公公领了军兵,先往节度使衙门搜寻,少刻定到我们府中来的。”狄爷听了,闷上添愁,孟夫人吓得没了主意。二小姐说:“哥嫂不必慌忙,愚妹自有定见。”便吩咐老家人道:“且往外堂唤中军迎接陈公公,请他早回金亭驿,不必到我府中。就说狄总爷有位姑娘报册。”当下老家人领命出外堂去了。小姐唤丫环进佛堂内,请到岳氏,老太太坐下,看见孩儿愁容满面,又见媳妇女儿,各人一汪珠泪。太太见此,好不惊骇,即问:“你夫妻兄妹为何如此?”狄爷只是摇首难言,犹恐太太悲痛。太太又问女儿:“你因何也是如此悲伤?其中必有缘故,快些说与为娘得知。”狄小姐未及启言,泪浮粉面,说声:“母亲,女儿从小长育宦门,深居闺阁,有谁委曲我,只因今日圣上有旨,到本省点选秀女,册上缺少人数,钦差难以复旨,要官宦人家闺女补数。如今挨户搜查,如若再匿名不报,全家就有不测之灾。早闻报到挨搜至节度使府中,搜毕必然来搜查我府了。只因哥嫂慌乱,又无计可施,女儿只得舍着一身去报名,以免满门之累。但割舍不得母亲之恩,哥嫂之情,因此不免悲伤。”言罢,珠泪沾襟。老太太听了此言,吓得魂飞魄散,手足如冰,母女抱头痛哭。
狄爷夫妇正劝解间,有老家人跑进内堂,报说:“中军官方才将陈公公请回金亭驿去了。陈公公说:‘老爷若肯将小姐献进,至为知机,但切不可延留过久,即日就要回朝复旨。’”狄爷说:“知道了,你去吧。”家人退出。
这狄广只有一子,方在哺乳,固属不知事体,即九岁女儿,虽知人事,别离苦楚,到底不甚明白。只有母女夫妻四人十分凄惨。又过了三天,见老家人传报:“陈公公今日立刻要请小姐出府,因于官宦人家选足了十八名之数绝色才貌双全的贵人,只少我家小姐一人未到。”老太太听了,倍加凄惨。狄爷夫妇含泪苦苦相劝,老太太只得揩了眼泪,说:“也罢,为娘且送你至驿中,以尽母女之情。”狄爷连忙吩咐备了两乘大轿伺候。小姐带泪相辞嫂嫂,这孟氏夫人下泪纷纷,各言珍重之话。
当时母女上了大轿,狄爷骑上骏马,一班随行家将,一路呼呼喝喝,出了大堂,来至驿中。先差旗牌官去通报,然后将二乘轿抬到内厢,狄爷下马相随,来到大堂。陈公公敬她是位小姐,又是狄爷同到,忙下阶相迎。母女下了大轿,孟老太太携挽娇儿站立堂右,陈琳先与狄爷见礼,后对小姐举目一瞧,果然生得姿色美丽,与众不同。
有诗赞曰:
娇艳轻盈一朵花,西施敢与斗容华?
慢言秀美堪餐色,再世杨妃产狄家。
当下陈琳看见小姐生得容光姣艳,迥异寻常,满心喜悦,说声:“总兵大人,此位是令爱小姐么?”狄爷道:“非也,乃下官同胞小妹。”陈琳道:“原来乃大人令妹。果然天生丽质,非凡美所及,倘注上册名回朝,如经圣上青目,必然大贵,福分非轻的。”狄爷说:“陈总管前日有言在先,倘众文武中有美不即献出,回朝奏知圣上,以违旨论。但下官思量,妹子虽有此美材,只因家母年高,爱惜女儿如珍,真难割爱,是以延迟至今始报。望祈陈公公回朝将就些,以免下官有欺君之罪,不胜感激!”陈琳道:“总兵大人何须过虑。你今依旨将令妹上册,何谈欺君?其迟些报献,不过人子体念亲心之意,陈某怎敢诛求。但令妹是何闺名?”狄爷道:“小妹闺名千金。”陈琳即命执笔人,将宫女册上头名注上狄千金,一十六年寸步未离闺阁,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