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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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芋叶青,芋叶大

芋叶青,芋叶大

我有时候看到竦起的、林立的、狰狞的钢筋混凝土的城市,看到从前也许自然地舒展着,尽情地开出了浪漫的土地,叫一望无际、不见终始的柏油马路给压抑的时候,就想起我的故园、我的生地,从前闹热,如今落寞的在大山深处孤独地吟咏着孤独的那个小山村。

我想起它面前一直给它默默地注视着的前坪、坑坑与洼洼的像褶子一般的皱起,我便回忆起那些久远的时光外,欲要挣脱了现在的束缚,回归从前与原始的魂灵。

记得我的奶奶,曾经给我割下了一个好大的芋叶,在崎岖不平的晃悠悠的山路,远远的,抖动着似要挣脱出大地的厚重的轻盈,它被铺展在亲切的前坪上,默默的听着一个懵懂的孩童与它的赞颂

“芋叶青、芋叶大”,这是奶奶教给我的歌,曾经教大山里的孩子昼夜回环般的唱了,唱着的最质朴的爱恋与歌,融进了寸寸丹心的土壤里去了。

很多时候,我就想着芋叶,在黯然的格外惨惨淡淡的灰白世界里头,想着它的绿意与轻盈如何的在人的血管里冲撞,如何抚慰着一颗鼓动着浮世与功利的躁动的心的安宁,最后又如何教血液凝固,冷却了的人的欲念所压抑。

奶奶未带回更多的芋叶来,田田的芋叶像鼓胀的船的帆,将她的灵魂引渡了天涯咫尺的彼岸。有的时候我就为她而有些惋惜,想到许多她未尝见识的玩意儿,似于手机、电脑,似于火车、飞机似于突破了拂天的悬穹的危耸的竦起。如此多的思新见异、如此多的未让人满心的迈步的欢喜,可惜的是奶奶从未见识过,从未体味过。

记得爷爷第一次来到城里的情景,他仓皇的蹒跛在齐整的大楼间、齐整的人行道上,望着攘攘熙熙的人流的潮涌,望着滚滚而来的比战马的嘶啼比隆隆地捣碎了原乡的寂静的梦景还要一往无前的现代的气息就茫然了、就惘然了。“乒乒乓乓”地与亲切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与地里种出的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与地里顽固不开化的石头打了一辈子架的这个固执、倔强的老人却不晓得要怎么面对坚硬的混泥水土,与它种出来的钢筋铁骨。

爷爷迷迷糊糊不知了东西,多少次一头扎进密地日月无光的林海中,而从不迷航的爷爷却在“畅畅亮亮”的大马路上失了方向。

于是我又想着,奶奶未尝见识或许是幸运的,因为在这个为着欲念高速旋转、日夜旋转只能听到轮齿交差错位的“哐噹哐噹”而牛哞不闻的巨响里、只能闻见列车失速疾驰留下的令人喘息忽微而青草芳馨不存的污烟瘴气里、只能看兄悬窗冷漠冷漠的将一切的柔和与温情排挤了开来,而㫬日和羲无感的惨淡里,人最容易失了方向,进而失了自己。

在如此张皇的城市的烟火味里,尤其是红绿穿插织起的笼盖了浮花虚假、包含了利益权宜的这个巨大的罗网中,奶奶弱小的灵魂又如何能寻到一片安宁、一片静息?

也许遥远的深深地将自己的血肉、自己的情感融进了一个孤独的土岗中的奶奶,在梦境般的期恋里头,又为她亲亲爱爱的孙折了片大大的芋叶子,也许她就立在那个山湾的拐角的地方,像最初送走了一个懦弱的灵魂那般久久的立着,立在祖祖辈辈的生地、洒过血与汗水与浓情的大地。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采下的芋叶飞不出那片烂漫却被遗忘的土地,飞不过那竹节一般节节拔高的楼宇,飞不到这被欲念悬停、为生计凝滞、为苦苦碌碌地与任何生命并无独异的那颗软弱而疲弊的心里呢?

心啊!如沉朦稀松的眼,在牛声哞哞、羊声咩咩、芋叶声娑娑的久久回荡的那个山坳、那片赤白、那个纯粹、那片欣喜、那个苦累、那片厚重里睁开了,闪着青青的像芋叶上的露珠、像古井中的悠波一样漾漾羡羡的本真、的生机,在出走后、在雾朦朦、在霭茫茫、在潜藏在有序的无秩与浑噩里、在渲染了急切与躁动的花花火火、的霓虹光亮里,留下了混沌的泪滴、沉痛的泪滴。

想起那山村的匍匐着残喘苟延的破败房舍,想起它空空落落的干涸了雨露的窗,想起那彼伏不断的深深浅浅的洼。又如何不是如同那海浪褪去、那残阳褪去、那真情与热恋褪去的田隅的空空落落,又如何不是夸父追逐了千万个日夜的太阳、农夫耕啄了千万个日夜的田野、奶奶顾盼了千万个日夜的土岗,流尽了热血、枯槁了生机、哭干了泪眼的怨哀。

爷爷在第一次去过城里后就再未去过了,他回到了那个被现代抛弃、被文明忘记、被俗世不谅解的那个血肉之乡、那个沉寂之地,安安逸逸的做了守着南亩的陶潜。

我想啊,我也要回去,回到那久远的时空外去,回到古朴的、纯粹的眷恋里去,唱着“芋叶青、芋叶大”放肆的唱着,放肆的爱着。直到我的歌,我的呼吸融进了顽固从不愿挪动的石头里,融进了古远笙息的沉甸甸里,透过薄暮、透过欲意、透过人生的星星火火、透过万古的澄静碧彻、透过为熟睡的奶奶,为清醒的我隔绝了讯息的那个孤兀的坟岗、那条冷清的天河。

我在唱吗?“芋叶青、芋叶大”奶奶听到吗?故乡晓得吗?我在唱“芋叶青、芋叶大”唱的那么脉脉情深那么裂肺撕心……

2023年4月18日,写于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