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下
月下
在很多年后的夏日的月下,坐在突兀的坟岗前,面对着精致的贡品,我还是会回忆起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夜。
那时候的夏夜,闹闹烈烈的,我和吴会就走在那样的攘攘熙熙里。吴会迈着轻盈的步子踏碎了月神洒落下的微薄的光亮,我的心却在为远山朦胧狰狞的巨大雾影感到有些心惊胆颤。
吴会似乎很喜欢这种黑暗,森冷的气氛在歪歪唧唧地不晓得是哪个旮旯犄角的阴暗之地传来的虫鸣与乌啼沙沙的二重奏唱下,间或有几声凄厉的野狗的嘶唳。我看到吴会的步子越来越轻盈了,仿佛要脱离大地的束缚追随者嫦娥与玉兔的脚步去了。
“你不怕吗?”我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了这句话。至今,我藏匿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下,闪着渴望的焰火催索着我伸出手去与死人争抢食物的眸后躲闪的灵魂还是无法摆脱当初自己的胆小与怯懦。
吴会漫无目的的说道:“夜色真好”
我看见他的双眸中迸发的如同幽灵遇见了活人的火热,然后在一片鸦声沙呀的唱着的诡异而慑人的“嘎嘎”声里,我发觉他的目光正集中在一起个小小隆起的山包上。在一切恐惧与希望的如同魔咒的万籁声里,吴会踩着越发轻盈、虚幻、飘渺的仿佛要羽化的节拍,一点点,又似乎是一大段一大段的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在很早的时候,大概是我刚刚记事、也许还不会记事的时候大人们便教会了我辨认坟岗,如今我也还犹新地记忆着触犯了倘若不是存在于与我们同一个世界的或许也能称之为“生命”的东西可能招致的恶果。
西村的刘二子疯癫了,住在桥边堤岸上那家听说是偷吃了供奉给玉皇大帝的果子的王小子不晓得怎么,莫名的死在了不及人膝深的水的河里。
夏日的晚风呜呜的,似乎送来了刘二子“咿咿呀呀”地卖弄着的疯傻,与隔着这里几百米遥远的小桥下流水淌过石头,淌过沙砾,淌过一具冰冷的、不存留一丝一毫的感情与一丝一毫的温度的王小子的身体响起的“哗哗啦啦”。
云幕在风声里溃散了,月亮的光芒洒在这片惨淡的小天里,显得愈发的苍白。直到我看见吴会半蹲着在那个小山包,哦—应该说是坟墓边。虔诚的或者说只是存在于对食物的虔诚而没有对已作古的人最该怀有的恐惧与敬重,我看到他捧起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只是在身上稍微揩拭了下便往翕张的口中送去。
那是什么?我不晓得,也觉得没有必要晓得。我看到远远的其实近近的坟前孤独地拄着的墓碑,在一片轻烟、一片浓黑、一片厚重又依稀有那么些光火的闪烁下张开了口子。然后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厉鬼从碑上露出了脸来。我记不得它有没有传说里的青面獠牙了,只记得吴会手里的留着什么不知名的稠粘液体的果子,似乎变大了,长成了一个硕大的颅头的形状,又听到了吴会他磨牙的“嘎吱”的声响。
我心惊胆颤地叫了声“吴会!”
吴会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吴会眼里闪着的、幽幽的绿光,之后……
……
我看着碑前新奉上的佳肴,究竟是止住了,或者是仍还有些余悸。但我还是愿意告诉自己是不大认同吴会所说的。
吴会说了什么?嗯—“活人的东西,死人争个球球!”
在他理直气壮地说了那句话后,我便觉得十分在理,于是和吴会把贡给他叔的东西给瓜分了。他得了几个颗粒饱满的葡萄,我得了几片瘦了吧唧的果脯。然后坐在通往他叔坟上的那条长满了蓑蓑离草的羊肠路上。他吮着汁液、我磨着牙齿,那时候心里哪还有刘傻子的“咿咿呀呀”,也忘记了桥下流水的“哗哗啦啦”。想来只有死人享受的东西才算得上是最好的,寻常哪里能吃到葡萄这般的稀罕东西,果脯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准尝一二个。
我们吃的正欢快的,结果草丛里突然冒了两个烛光的绿眼来,晃晃悠悠的,吓得我与吴会“哇呀”一声。连带着要去烧给吴叔叔的纸钱并着七零八星的一些贡品也都顾不得了。
我们只一个劲的跑啊,跑啊,一头扎进了齐人高的芦苇或者也可能是灌木的丛子里。然后是吁吁的喘气声,然后是枝叶给人踩碎的“咔哒”声,然后是飞鸟振翼、惊慌失措地扑凌着逃窜的声音,最后是水的“哗哗”声。
原本森冷的月光不见了,忽然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一片比盘古撕开了天地之初还要浑浑噩噩、还要混沌无序的黑暗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声的万籁就哑巴了,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流水“哗啦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湍急……直到那种声音、那种淌过小桥下的徐徐缓缓的冰冷要将我给淹没时候,我才看到了一些光亮,才看到了一座桥,看到了桥上影影绰绰的人影,看到了吴会还有他那个已故的叔叔。
吴会想走过那条桥去,结果教他叔叔给推了回来。在吴会叔叔推他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叔叔的脸,根本就没有青面獠牙嘛!有的只是一位长者、一位叔叔该有的对后辈、对侄子的慈爱嘛!还有一些不晓得是不是那些似是柔和的月光给它粉饰上的安详与如释重负。
我松了口气,也就是在松气的时候才发觉嘴里的果脯还没有来得及咽下,似是做了贼一般心虚地嚼了两口,听到“娑娑”的声音还在……然后“娑娑”磨牙的声音就一直响着,直到把我从现实中呼唤到了梦境里也可能是从昏迷中唤醒。
我至今也还没有转过弯来究竟是在我的印象里多了会开口的墓碑与青面獠牙,还是在青面獠牙的故事里多了个我。但是我晓得,也是唯一晓得的就是这个世界的情节里暂时还是少不得我的,也还少不得吴会。这一点我从“叽里咕噜”的叨念着一大摞子听不懂的话的道士看到我醒来后,说的终于有那么一句我能听懂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两只崽崽的命大嘞…”
后来我晓得了那个吴叔叔其实是最疼吴会这个侄子的。我不知道吴会有没有这般漫漫长长的事故。只是觉得嘛,他似乎有些躲着行夜路,其实我也有些吊着胆子,生怕哪天哪个坟包子张开了大口子钻出个人或者鬼的“生命”来。大人们,尤其是吴会他妈,再也不许我们去吴叔叔的坟上了,以后似乎也没什么人敢去了。于是他的坟就给人遗忘了,埋在荒草肘子里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