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92年夏。
乡镇位于整个县城的边陲地带,小村又静静地守着乡镇的边界。黑石白砂覆盖的 209国道蜿蜒,扎入大山深处,串联起小村的脉络。路边是大片的农田,水泥砖房并不多见,多的是散落在田边、黄土铸造的两层小楼。树皮制成的棕褐色瓦片覆盖着房顶,几根沙树横梁贯穿房楼,支撑起土屋的二楼,木梁突出的两端经风吹日晒已有些崩裂。
国道转角处,延伸出一条仅能通一辆小面包车的土道,通向下方的丛林,进口处左右各有一栋土屋,再往下,道路旁就只剩林木杂草。树草密,但并不显幽寂,晨光下,鸟鸣给阴凉的丛林增添了几分活力。
“唔——”摩托车的声音扰乱了清晨的宁静。
“诶——早啊,念文。这么早从乡里过来,有莫子急事莫。”右侧土屋的主人招呼道。
“昌盛伯伯早!我去接刘言,送他去县里面去赶面试。”
“是听到说他中考考得好,我们刘家也算是有人能走出去了,快去吧。”老人招了招手,脸上的皱纹掩盖不了和蔼的笑容和明朗的眼神。
周念文回笑,点了点头,车把一拧,随即转入小道。
沿着小路往下,不很远,一个右转,周念文眼前开阔起来,左右恢复到平坦的小块农田,都种满了浓绿的玉米。路边还有几户农家,也是周念文的相识,但他没有耽搁,确实是耽误不起了。
翻过一个陡坡,是一户人家,随即下坡——这种陡坡在这里很常见,冬日结冰,摩托车只能推过去——右转,眼前出现熟悉的小土屋。到了。
小屋不大,两层,黑瓦。屋前是几亩农田,左前方小田紧靠着山,右前方则继续向下延伸,分出阶梯式的田地,将远处的大山和朝阳倚作背景。屋右侧,隔着不到一亩的田地,是一座大山,小道在山前再次分路,一支蜿蜒上山,一支和缓通向右下方的农田。
小屋两扇大木门敞开,阳光照入,显露出空气中的尘灰。
一位身材矮小的妇人,半躬着身,左手拿着盛水的大铁瓢,右手拿着竹锅刷,刷子在瓢中一沾,一扬,洒下一片水滴,将干燥的地板润湿。起身,妇人走到门口去拿竹扫帚,迎上了门口的周念文。
“大姐早呀,这么早就开始忙活啦!姐夫哥和英子还在食堂忙吗?”
“呀,念文来啦!快进来坐。你姐夫和刘言姐姐他们还没放假呢。”妇人随手拿起客厅大桌上的抹布,提起一把木椅擦起来,“刘言,快给姨爹倒茶。”
闻声,刘言从火坑屋里跨出来。“哟,姨爹,早!”
刘言个儿不高,脸晒得黑黑的,眼睛澄澈,脸颊暗红,也像是个成年人了。
“刘言也起来啦,正好。坐就不坐了,我来是要带刘言去参加师范面试的,那个门卫没有通知到位,本来昨天就是最后一天了,我们赶快去!”周念文略显严肃。
母子两人都愣了一愣。
妇人用衣角揩了揩手上的灰,随即转身进厨房,“我去给你们备点吃的,带上垫肚子。”
“姨爹,我要准备什么吗。”
“去换套干净点的衣服就行了。换完我们就走,到城里还要一段时间。”
刘言点头,转身上楼。翻了一圈,真没找到什么像样的衣服。农村小孩一年到头换不了一套新衣,毕竟平时要到地里帮忙,本就没必要穿新的。
刘言打开爸爸的衣柜,找了件干净的夹克,穿上,正合身,再换上爸爸的皮鞋,下楼。
妇人和周念文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看到刘言换上他爸的行头,妇人笑出了声:“哎呀,还蛮合适的。可以,出发吧。劳烦姨爹啦。”
周念文把准备好的面饼和水壶放到摩托车座位后面的铁箱中,用绳带绑紧,翻身上车,刘言跟上去,坐在周念文身后。
“大姐,那我们就先走了。”
“妈,等我好消息!”
妇人笑着点点头,混黄的眼中多了几分光彩。
“唔——”摩托翻过陡坡,消失在视野中。
妇人愣了愣,用衣袖明了明眼,回到屋中,拿起竹扫帚,看了看周围,又放下了。上到二楼,掀开了遮盖缝纫机的布……
此前刘言还未进过县城,只知道很远,是走不到的地方。但也没预料过有这么远,沿途全是沙石路,坐在摩托车上,颠颠簸簸,足足过去了四个多小时。刘言第一次觉得坐车是这么辛苦的事,不仅屁股疼,晃来晃去,还将近呕吐,即使很饿,带的干粮也根本咽不下去。
路两边的房屋渐渐多了起来,最先是散落的土屋,慢慢的开始有水泥房,路况也慢慢好起来,终于,正午时分,两人进了城,颠簸被平坦取代,刘言感受到了久违的舒适。
“姨爹,地上铺的什么呀?这么平坦。我们是到了学校吗?”
“水泥。还有会儿,才进城,我们先去把你的面试搞了,搞完了就去吃东西。”
师范位于小城边缘,校门右前方立着一棵挺直的绿松,棕色的大铁校门上挂着“师范学校”几个大字,进校,是开阔的操场,水泥教学楼正对着校门,左侧靠着半裸露的红色山丘,右边则和办公楼紧挨,再往里,就是食堂和宿舍。
周念文和刘言在门口登记后,快步走进办公楼,可两人的匆忙,终究敌不过时间上的错过。
“你们到晚了,我们通知了其他人,并且他已经通过面试被录取了。”教务主任坐在办公椅上,铁着脸,摆摆手,拒绝了周念文递过来的烟。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我们也是门卫没有通知到位才迟了一天,您看……”周念文微微眯眼,勉强笑着。
“规定就是规定,录取的人数也满了,你让我怎么办。”主任皱皱眉。
周念文见状,也火了,两手撑在办公桌上。
“那你们也没通知我们不用来了蛮。我们早饭都没吃,骑车四个小时到县城里面来,连面试的门都没进,就被你赶回去了?你这个道理,讲不通的。”周念文嗓门渐渐大起来,“你今天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别想我们走,你看,一个乡下的娃,读那么久的书,农人家里供出个学生好不容易的蛮?就这么给哄回去了?你也太不把人当人了吧!”教导主任明显被周念文唬住了,愣在座椅上。
刘言站在周念文身后,没作声。他此前单知道姨爹在乡镇银行里面工作,为人直爽,今天一趟,觉得“强硬”一词才更符合姨爹的形象。
见主任不做声,周念文语气缓和下来,“你们多收一个学生又没什么负担,我们又不是不交学费。也算帮个忙,做个善事,交个朋友总比多个记仇的好,是这个道理吧。”
主任仍是不做声,盯着刘言,看得刘言心里发慌。
“我带他去面试,李主任按规矩处理,也没错,但事情总是要分情况的嘛。”一个戴着眼睛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李主任站起身,对来人点头,“粟校长好,那就听粟校长的。”
周念文转身,给来人递上一支烟,“劳烦粟校长了,快,谢谢粟校长!”转身看了刘言一眼。
粟校长接过烟,笑呵呵地摆摆手,“没什么谢的,都不容易的嘛,叫什么名字?”
“刘言。”刘言抬头看看校长。国字脸,没什么肉,颧骨突出,皱纹较深,头发花白,留着浓黑的“一”字胡。
“走吧,听说你们还没吃饭,我们去把面试解决了,你们赶紧去吃点东西。”
说是面试,其实不过是简单的体检,看看说话、听力有没有问题,身体是不是“健全”。
可简单的体检对刘言来说并不简单。小学时,刘言曾发过一次高烧,父母没办法,请来老中医“烧灯火”,病治好了,但伤了左耳,此后左边耳朵几乎听不见,刘言一直没说,父母也不知晓。
检查听力时,校医务室的人轻声说了些什么,让刘言复述,说实话,刘言真没听清。刘言咽了一口唾沫,吞下紧张和忐忑,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小声嘀咕了几句。也许是此前从未有过因为听力不好就退走的学生,检查听力也就是走走形式,医务人员都没抬头看看他,直接就给刘言勾了,刘言这才缓了口气。
整个面试过完,也不过半小时。后面就是各种事项的介绍,谈到学费时,巨大的数字让刘言吃了一惊。学费三千,三年一次交齐——这对刘言家庭来说是很大负担。周念文让刘言别担心,好好读书,刘言也是工作后才知道,是周念文帮刘言家凑来了很大一笔钱,才能让刘言赶在开学时把学费交上。
走出校门,心安了,便不再觉得饿,何况城里物价贵,两人吃了些干粮,便原路返回。又是一路颠簸,终于在日落前到了家,周念文在刘言家吃过晚饭,也就离开了。
夜晚,屋外,刘言坐在大门前,刮着土豆。
夏风清凉,月光明辉,田地和远处的山峦被照亮,农作物和林木都画上了银色的淡妆,附近的农户已经歇息,独留刘言和星月共享这夜色。
眼前的景象十几年看不厌,蛐蛐的叫声十几年听不倦,就今天,刘言感觉天地一下子广阔起来,自己也换了身轻松的筋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土豆,刘言得意起来,哼起了歌,加快了手中的劳动。
屋内,煤油灯昏黄,在墙上映出忙碌的身形。“哒哒——哒哒——”刘言的妈妈踩着缝纫机的踏板。
今晚不眠的,多了不只一人。
……
因为刘言从初中开始便住校,师范的住校生活自然不在话下。
初中时学校条件很差,学生每周到校时要背上几斤玉米,在食堂换上粮票,用来兑换玉米饭和白菜糊。宿舍三十多人住一间,冬天打水还要用桶在宿舍后边的水塘里打,刘言曾失足掉下去,在被救醒前最后的感觉就是窒息和冰冷,因此一直对水有深深的畏惧。
师范的生活就好了很多,吃了三年的玉米饭被米饭、白菜和粉条所代替,偶尔也狠心开荤解解馋。宿舍十二人一间房,配有公共洗浴室。这是刘言此前想都未曾想过的。
学习上,刘言依旧刻苦,笔试没有问题,可由于乡村教育不重视普通话,刘言的“彩”普让辅导员很是头疼,多次不及格,班主任给了他一本参考书,刘言便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过关,最后也到了普通话优等水平。
让刘言觉得很不错的是每个班都配上了一个电视机,每天下午会有看新闻的时间,刘言感觉很新鲜,毕竟在家乡,一个村都不一定有一台电视机。
同寝的兄弟关系很好,他们的家境相似:都是农村出身,来自城里的学生多是走读。刘言也是后来才知道,曾经占了自己最后一个名额的人就在室友当中,还是和自己不错的一个哥们儿。
家里面会定期寄来生活费,一个月五十几元,刘言几人便结伴去城那边的邮局取钱。花销方面刘言一直很节俭,总有剩余,年末,刘言从城里买几大兜白菜带回家,便是给父母最好的礼物。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三年一瞬,便是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