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的姓名成为谋杀

艾迪——艾迪——艾迪！把一个三川半人叫成外国人的名字，多少有些谋杀的味道。

他今天不开那辆黄色跑车，连地铁也不乘。他本来想租一辆自行车，像在北京那样，在太平洋那边到处跑。如果用力，轮子就转得飞快，像哪吒脚下的风火轮。他依稀记得那个神话。他幻想成为哪吒。他一点也不想自己是艾迪。人从出世那天起，就不断获得力量，又不断渴望力量，就像人制造了神话，又不断被神话引诱。

他今天突然讨厌所有的轮子，逃避所有的轮子。他在纽约大街上走过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他来到第十三街区。为什么要有十三街区？十三，是西方人，确切地说，是基督教徒、天主教徒都忌讳的数字。这或许只是中国人的猜想。中国的许多大酒店，没有十三这个楼层，电梯里没有十三这个数字。你误以为，十二层以上全是悬着的空中楼阁。十三层楼，像一副扑克牌中的一张牌，被抽掉了。其实，只偷走一个数字，并没抽走一层楼。数字给人一种错觉，给人数字上的快慰和满足。中国的许多大酒店都有这种习俗。这习俗，不是一百多年前的传教士带来的。传教士们一般不住那么高的楼层。这习俗，是后来的商业活动中形成的。开酒店的，不愿十三层楼空着。十三层楼房需要人住，需要有人在一溜房间睡觉。这些房间一样可以密谈，可以做爱，只要没有臭虫，这些房间同别的楼层的房间真的没什么不同。

老爷子，也就是爷爷，讲过鸦片的事，中国人对鸦片开战。八国联军、义和团、太后娘娘……鸦片屡禁不止。十三习俗、艾滋病，都很难禁止……比较好禁止的是燃放鞭炮……

他在纽约的第十三街区走着。他看到了好莱坞电影大片的一个场景。有了好莱坞大片，全世界都知道纽约，知道纽约十三街。全世界的人都来到纽约。欧洲人、中东人、印度人、日本人、韩国人、俄罗斯人、非洲人、澳大利亚人……所有种族，在纽约摆出一张脸。

他走着，一张中国人的国字脸。也许还有别的中国人，他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艾迪——一位金发碧眼的妙龄女郎叫他。她是俄罗斯贵族的后裔，高贵的俄罗斯血统。纽约女孩的流行色。她比时下任何一位好莱坞当红女星更耀眼，在纽约的大街上，她是无与伦比的。现在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将来她的名字一定会吓你一跳！她的英文名字叫芭比。时装模特儿，她想当明星。只是制片商、导演、编剧们，没有一个人那么幸运地遇上她。

艾迪——

他的名字来自维他命药丸，维生素AD。缺钙，于是老吃这种叫AD的药丸。后来，就叫AD，他现在在因特网上仍使用这个名字。

人的名字其实同商品的名字一样。取个名字叫起来方便。人一有了名字，就再不是自己了。名字是对人的谋杀。他正在琢磨这件事儿。名字是对人的谋杀。

在某一天，他琢磨的是另一件事儿，他要把老爷子——爷爷弄到纽约来。老爷子一百岁还是一百五十岁？他不知道。他一直那么老也不见得更老一些。有些人，有些事物，很老，不见得再老。比方中国的长城、故宫，比方非洲的金字塔，比方欧洲的哥特式建筑……山与河流、太阳和行星，就更不用说了。

老爷子上了飞机，兴奋得不得了。他一生都想腾空而起，他终于腾空而起了。他还能吃纽约的牛排。你信不信？他很快会开汽车。但是他不能有驾照。有关管理部门查看了所有文件，给一百岁以上的人发驾照毫无依据，尽管是艾迪的爷爷。尽管他的身子还像五十岁的男人。老人去美利坚合众国的签证很顺利。签证官笑嘻嘻的。一百多岁的人，像一件珍贵文物走私到美利坚那还不合算吗？是美利坚的福气！签证官用英语咕噜了一句，陪同老爷子的张亚林博士还了一句：

你这八国联军的后代鬼子！

他们都笑了。一笑泯恩仇的样子。

爷爷是一百多年的东方，他于是把一百多年的东方空运到了美利坚，像一件展品。老爷子的年纪差不多是美利坚的年纪。他一降落，美利坚就成了他的孙子。他是一件展品。

艾迪——

他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美丽。纽约因此一亮。

芭比——我正到处找你，我的东方艺术展你一定去。他们都来，有音乐家谭盾、画家陈逸飞，有李大使、阿城，还有洛德和他的夫人包柏漪……还有克林顿和他女儿。

艾迪，我一定来。老爷子呢？你现在不为国防部做事了，你成为一名艺术家，你是个和平人士了，老爷子一定会高兴。美国的武器已经很多了，你还帮他们造武器？

艾迪说，我是科学家。科学家也是艺术家。

芭比说，如果杀人也是行为艺术的话。

艾迪说，你看，我已经立地成佛了，新总统说要消除核武器，美国也要立地成佛了。芭比说，要是那样，我会像爱你一样爱美国，为你生个儿子，为美国生个小公民。

老爷子真的回去了。

他这样告诉艾迪，你这儿好远，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儿比我们那儿好，但我要回去。

老爷子真的回去了。

你的名叫岩堤。姓赵。中国《百家姓》中的第一个姓氏。

你叫赵岩堤。你，你爷爷，都是一件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