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和地
肉体是山,灵魂是山上的雾岚。像雾岚附着山一样,灵魂附着肉体。肉体有形状,灵魂没有形状。灵魂的雾岚总是飘忽不定,它依附着,又自由着。一切有如灵魂的东西,智慧和爱,力量和欲望,它们不成形状,它们来去无踪影。
灵魂是天,形体是地。
女人生下一个形体,同时生下一个灵魂。女人知道,她生下了一个灵魂。她是一位完全负责的母亲,她在灾年里煎熬了那么久,她必须生下一个有灵魂的形体。她把这个有灵魂的形体托付给天和地。
天是女娲做的。她用手织了天空,叹息成了云,眼睛盼出日月,愿望变成星星。
地是伏羲做的。他用脚踩出泥土,爱变成江河,仇恨变成石头,力量变成山峦。
彭树皮——赵常降生在那块石板上,那汁浆一般的形体,在旱天里随时就要蒸发掉。像露珠需要绿叶,赵常这滴露珠需要娘。
那汁浆一般的形体落在石板上,他的灵魂更轻,更稀薄。旱天里看不见灵魂的雾岚。
灵魂在高处看着那一掬浆汁,灵魂有点儿哀怜,有些担忧,还有一些不耐烦,还有一丝无奈。
赵常的灵魂从那一刻起,就养成了一种习惯,从高处往下看。灵魂一降生,就学会了鸟瞰。
汁浆的形体渐渐变成一种扎实的东西,头脑和肢体扎实起来。灵魂在这个形体里筑一个巢。命运就这样形成了。
下雪了。
热的季节有多热,冷的季节就会有多冷。季节跟季节从来是对立的,怎么也谈不拢。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位谈判高手也不能让两个对立的季节达成妥协。夏天和冬天,秋天和春天,它们从来不会站在同一立场同时出现。它们相互回避,无休无止地周旋,随时改变世界的布景。当今世界上任何高明的操盘高手都没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战争或者和平演变都达不到那个境界。
赵常就是在那些季节里成长,在岁月变幻中获得力量。岁月没有秘诀,对学生是无私心的,不会像猫教老虎,还留那么一手,老虎一直不会上树。
下雪了,群山变成白马。
长江三峡流域的群山,广袤苍穹下的马群,奔腾若江流。那奔腾的马群,听不见马蹄声,你甚至听不见它的鼻息。你以为是入侵者偷袭这个冬季,任何一群动物,哪怕是人,也不会有如此高明的乔装打扮。
这世界,奔马踏不出蹄声,像雪飘落原野。
白色的群山,白色的马群,又若拍天巨浪,在某一刻凝固。
江流,穿山透地,浩浩荡荡,开过三峡。它流过项羽、刘邦,流过孙权、刘备,流过屈原、李白,也流过诗刻石壁的苏轼。它把历史流成古老的桅船。
下雪了,很冷。
男人朝火塘里添柴,女人奶孩子。
冷和饥饿,赵常不哭。
雪一朵一朵地叠起来,一层一层地叠起来,房屋和树便一寸一寸地矮下来。
南国冬天的雪很漂亮,不是白米,不能吃。像南国的美人,惹你,不是你的女人。
那个冬天让男人很无奈。老尼姑把赵常母子接进庙里,庙里总有些神奇的地方藏着一些神奇的食物。虽然没有荤,只有素,女人还是有了奶水,赵常在那个冬天没饿着。一条命里都长着一个胃,它要消耗食物。灾年没饿着,是胃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