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陪护
洪兆惠
靠窗的病友是一个壮汉,四十岁上下,膀大腰圆。他在近郊开工厂,生产厨具,也干大型食堂的装修和设备安装。有天傍晚,他站在墙边看女工练车。她倒车,把倒车挡错挂前进挡,油门一踩,一个前冲把他顶在墙上,肋骨骨折,肝脾破裂。挨我住的病友老头儿,耳目灵活,偷偷地告诉我,练车的是个姑娘,刚满二十岁,农村来的,漂漂亮亮,讨老板喜欢,不然他不会让她在厂子院里练车,更不会让她拿自己的宝马练手。
壮汉翻身坐起全靠帮忙,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陪护的是他的妻子,个儿不高,结实,动作干净利索。她绒衣外面套着一件男式T恤衫,深蓝,很旧。我猜,她把T恤衫当围裙了。她扶他坐起,扶不动,我就上前帮忙。壮汉龇牙咧嘴,“哎呀哎呀”地叫着,顾不得看我,而她转过脸,略有笑意,算是感谢。她话少,跟丈夫也就问个“起来”“解手”而已,多数时间伏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边看边嗑瓜子。窗外,高处蓝天,低处楼群。其实她什么也没看,她在想心事。
她的丈夫也是个闷人,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只是“哼哼呀呀”。疼得轻时,他不是闭眼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家的厂子接连来人,每次来人都有故事。最先来的推开门,先探头,而后裹着一股凉气进来。女人拉开围帘,让来人看到壮汉。壮汉紧闭双眼,像在装睡。她捅捅他。来人殷勤地低头和他说:“夜里工程队趁着没人,快挖到树下了。”壮汉没有反应,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飘动着灰尘吊子。女人又伏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来人说:“那几棵老榆树留不住了。”壮汉像没听见。“上午来了七八个城管,围着树比比画画,要来硬的,说是强制执行。”
这之前,我从她的电话里听到,一条排水管线从厂区通过,水塘边上的几棵老榆树将被挖掉。
壮汉说:“挖吧,几棵破树呗。”
女人说:“不行!那些老榆树,哪棵没有百年?比人尊贵!挖了,这城里就难再找了。”她仍然看着窗外,可语气不容商量,来人不知所措。她转过身,说:“安排人盯紧了,他们再挖,就让做饭的李婶、打更的老张头儿,躺在沟里阻止他们。”女人看着来人,继续说:“城管要是动李婶和老张头儿,就让他俩叫唤,使劲地叫,骂也行,就是别动手。耍赖还不会?只要别让他们挖,怎么耍都行。”
来人看看壮汉,又看看女人,不信这招儿。女人出去了。来人在床边呆呆地站着,壮汉闭目养神。
一会儿,女人进来,又伏在窗台上。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你私下里安排几个人,趁着闹时打110报警。不能一个人打,得几个人同时打,剩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壮汉说:“照你嫂子说的做。”
来人走了。女人看着窗外说:“我刚才问了,派出所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会马上出警。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
第二个来的,不像前一个那样猥琐,而是一副敢作敢为的样子。他和老板老板娘说话时,放松自如,不过他带着东西,两箱特仑苏,两箱安慕希。前后一听,我明白了。他是门卫,原来在附近一个小区当保安。小区开发时村里入小股,入住后物业这一块交给村里,村主任就成了物业公司经理。因为工资,他跳槽来到厨具厂。前段时间,小区保安队队长找他,说:“村主任让你滚远点儿,别在近处晃荡,看见你村主任觉得没面子。”他不以为意,没搭理。今天上午,保安队队长又来了,说:“48小时内你必须消失,不然要你一条腿。”
女人看他,他说:“我不怕,就跟他们死磕,到时只要你们给我作证就行。”她毫无反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在这儿,我回去一趟。”
她穿上黑色的马丁靴和淡黄色的羊绒大衣,瞬间显出洋气和高贵。
午后她回来,掏出一把钱,点出一摞递给门卫,说:“这是工钱,整月的。你走吧,咱惹不起他。”他愣住,说:“才干半月。”
他走了,壮汉问她:“没说通?”她说:“村主任说给咱面子,回来的路上我琢磨,还是让他走吧,对谁都好。”
又来人,是一帮。他们在门外各自掏钱给一个人,拿钱的人先进来。女人没接钱,来人把钱塞到壮汉的枕头底下。他们都不说话。女人又伏在窗台上。来人凑过去,在她耳边嘀咕着什么。女人把手里的瓜子扔进塑料袋,拍打拍打手上的瓜子皮,说:“来吧。”她穿上外衣,不急不慢地出了屋,来人跟了出去。随后进来一帮人,中间有个姑娘,他们围在壮汉床前。我看到几个男人的背影,看不到那姑娘,但听到她的抽泣声。男人们先后出屋,最后是那姑娘,一闪身消失在门外。
女人进来,又伏在窗台上。她说:“托人找到城建局,答应了,管线绕开,留下榆树。我想将来我们出钱把这几棵榆树做成个景观,让人在老榆树下唠嗑儿、弹唱。”
我和病友老头儿感慨,每人都有故事。女人听见,回头看我。老头儿不在时,她拿着装瓜子的塑料袋递给我,说:“嗑点儿瓜子。”我说:“不嗑,吃完饭后我从不吃零食。”她抓了一把送到我手中,说:“瓜子不是零食。”
我看了她一眼,头一次认真地看她。她眉眼好看,安静中透着妩媚。她脱去了T恤衫,露出白色绒衫,合体,裹出半身轮廓。
我们的交流,仅此而已。
我做了手术,术后住进单间病房。第四天,我推着移动吊瓶架缓缓地出屋,在走廊遇到病友老头儿。他咂嘴感叹:“这人就怪!那个姑娘一来,他一天一个样儿,明显见好。”
我一惊:“哦,他媳妇呢?”
他摇头,说:“女人我就弄不明白,这肚量!”我掂量老头儿的话,心里突然一亮:她知道和这个世界怎么和解。
术后第七天是出院时间。出院前,我每天挂完吊瓶就在走廊里溜达,留意着壮汉的女人,但是,我没有见到她的影子。原来住的那间病房,门始终关着,上边那块玻璃也被用纸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