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海边之旅
小椿山
我俩的事因为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而不同于寻常男女。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只是在多年之前我坚信其特殊,在多年之后则更加坚信。那时我去汽车站接他,我迟到的原因已经不记得了,害他大概在站外等了有半个小时。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已经有了冷漠的兆头,他厌烦我不断侵入他的生活,而我总是感到不断翻倍的孤独。我一路小跑,他站在梧桐树的阴凉下,并没有生气的样子,但恋人重逢的喜悦似乎已被消耗殆尽,或者他的喜悦一直是不表露的,我不清楚。总之,我们走过满是五金店小旅馆的汽车站,吃碗兰州拉面,去了我童年常去的动物园。
动物园在人民公园的一角,已经几乎荒废了,笼子里有白兔、异国鸡鸭、猴子、孔雀、梅花鹿。一些像是动物管理员的中年人在长椅上午睡或闲聊,人很少,动物也不多,但动物的气味非常强烈,动物园里格外闷热。我们都很久没逛过动物园,有点儿兴奋,少男少女的爱情重新发生,就靠着猴山的围栏接了一个长吻。我身体变得像面条一样,可他也不像筷子,我们是两根软面条挂在猴山的铁围栏上。我们看那寥寥的几只猴子互相捉虱子,它们有的像是一家子,有的又像另一家,我小时候看的那群猴子大概所剩无几了吧?印象里它们呼啦啦跳来跳去,时常扑到围网上,简直就像大鸟。我俩趴在栏杆上,小手指拉在一起,他轻轻揉捏我的指甲。
我们把动物们看了个遍,动物们也把我们看了个遍,与动物的互相观察里它们显得更加漫不经心,年轻人类真是没什么稀奇。
他要乘下午四点的汽车回去,我们三点半时还在餐馆喝啤酒吃五花肉。他问我最近在做些什么,我答不上来。他又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写的东西。我想了一下说还是有的,可是看了看钟表,已经来不及说什么了。他的胳膊压在餐桌的玻璃面上,啤酒在玻璃杯上凝出小水珠,电风扇转得很慢,功能仅在于把热量均匀地抹开。他手指细长,筷子夹起五花肉时像白鹤,包括咀嚼之后的喉结起伏,都清爽且肉欲纷纷。我那时感觉十分爱他。我问他要不要住一晚明天再走,好不容易来一趟的。他说不行,回家还有事。我额头伏在手臂上,一滴泪水就掉到大腿上。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在哭。
他一定还是知道了,他放下筷子,手几次想落在我头上,但是都停下来,手落回筷子上,摆弄碟子,摆弄餐巾纸,喝酒,不说话。
几分钟之后,他说:“你看,我肯定赶不上四点的车了。”
我觉得耳朵一激灵,不禁开心得像只在草地撒野的兔子。
他接着说:“那就讲讲你构思的小说吧。”
我装作擦眼屎地蹭了蹭眼睛,告诉他那是一个夏季旅行的故事,一对老朋友——他们都是老年人了,没结婚或者老伴儿去世了。总之,他俩非常孱弱并且孤独。夏天他俩约好去海边玩——他俩住在内陆,嗯,就像我们一样,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海了。他俩就开了一小时车到火车站,又乘了四个小时的火车,挤出火车站又倒了两班公交,其间经历晕车、丢钱包、黑出租——
我边说边觉得他大概已经不耐烦了,或许还在抱怨我耽搁了他的返程。我不敢看他了,低头絮絮叨叨地说,每个字经过我的喉咙都变得又老又残,它们在桌子上越堆越多,令每个人都尴尬,简直就是我的罪行,我没法再说下去。
他说:“结束了吗?”
我摇头。他让我继续说下去,我说——
终于,他俩到了一处尚未开发、十分荒凉的海边,一个人也没有,沙滩上浮着冰一样的盐。他俩下水玩了一会儿,海水很冷,沙子里面夹着很尖锐的贝壳,他们都觉得不值得,失望极了,然后他们看见了落日,落日在海面热辣辣地铺开,一波一波朝他们推来。总之,特别美,他们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夕阳……他俩脚没在海水里,对着落日,觉得非常孤独,非常满足,被强烈的感受充斥着。他们怀疑对方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们想,如果是同样一种感受,那么,那么……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吧。
“大概吧。”他说。
我等着他的更多评论,但他不打算再说什么了。我觉得自己大概想了一个肤浅的蠢点子,不得不感到有些沮丧,还是问他:“你觉得怎么样?”他说:“写写看吧。”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想去海边吗?”我说:“嗯。”
又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你最近有想写的吗?”
他说:“没有,我的兴趣可能转移到别的东西上了吧。”
我问:“转移到什么上了?”
他说:“我说不清楚,也可能就是热情凭空消失了,这应该只是暂时的,是暂时的。”
我们吃完出来已经四点半了,我说:“你不住一晚吗?都来了。”他还是买了半小时之后的车票。我们拉着手,越到最后越说不出话来。他最后说:“要写出来看看啊。”我答应着,我们在候车室等了一会儿,他就走了。我并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只是十分消沉。他走之后我坐公交车回家,看茂盛的梧桐叶子扫过车窗,想他一定是暂时的。之后我俩各自疲于奔波,即使是住在只隔两小时车程的城市,最后也逐渐不见面了,小说到底是一篇也没有写出来。想起过去我们曾兴高采烈地告诉对方以后要写的故事,似乎描述各自不存在的小说已经成了乐趣本身,等这乐趣耗完,小说这种代谢品也就消失了作用,自顾消失了。我们几乎成为小说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