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于入侵希腊的提议的辩论（公元前481年）

Debate on the Proposed Invasion Of Greece（B.C.481）

一直以来，薛西斯在制订计划时主要依赖自己的判断，而这种判断依赖两位非常出色的谋士，他们分别是阿塔巴努斯和马尔多尼乌斯。阿塔巴努斯是薛西斯的叔叔，正是他最终决定将王位授予薛西斯，而马尔多尼乌斯是薛西斯的重要将领。薛西斯非常年轻，骄傲，自大，豪爽，拥有自信，抱有宏大志向。马尔多尼乌斯比薛西斯大一些，本身是军人，所以非常渴望在一些大规模军事行动中扬名立万。在任何时代，在所有君主制国家或专制政府统治的国家中，像他这样出身并不高贵的人，扬名立万的唯一途径是在战场上建立军功。有的人确实可以凭借自己的精神力量或美德名垂千古，但纵观人类历史，扬名立万的途径只有两种：一种是出身高贵；另一种是杀戮和毁灭。也就是说，人们要想扬名立万，要么靠高贵的血统，要么靠血流成河。显然，与第一种途径相比，第二种途径稍逊一筹，但对普通人来说，第二种途径十分重要。一个屠城的人必然能在同胞中获得威望。

事实上，情况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骑士的时代，军队杀人屠城的时代，以野蛮、血腥的杀戮为荣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和平的时代，工业的时代，以促进人类安宁与幸福为荣的时代已经来临。当今世界，那些举世闻名的人，要么是通过经商开厂使数百万同胞衣食无忧的人，要么是创造国际交往的新渠道或者新方法的人。他们使野蛮人和生活在偏远地带的人变得文明，而通过杀戮和毁灭建立起来的荣耀越来越不被重视，越来越容易被遗忘。

然而，在薛西斯所处的时代，人们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扬名立万。因此，马尔多尼乌斯认为，他扬名立万的唯一途径就是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军事行动；而那个地方越美丽、越富有、越有生机，他能建立的功勋就越卓著。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想方设法推进攻打希腊的计划。

薛西斯的叔叔阿塔巴努斯年事已高，行事沉稳冷静。他比年轻人更懂得战争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因此，他更多的是想遏制而非激励侄子的野心。薛西斯有理由攻打埃及，因为埃及人正在叛乱。然而，进攻希腊不存在这样的理由。其实，波斯人与希腊人曾经爆发过两次战争。第一次，希腊人帮助他们小亚细亚的同胞去争取独立，结果失败了。波斯人认为，希腊人这是在支持和鼓动叛乱。第二次，大流士的大将达提斯率军大举入侵希腊。他们在雅典附近登陆，随后在马拉松战役中惨败。第一次战争史称“爱奥尼亚叛乱”，第二次战争史称“波斯第一次入侵希腊”。两次战争都发生在大流士统治期间，并且第二次战争发生在薛西斯即位前不久，所以很多参战的军官仍在苏萨的宫廷和军队中任职。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阿塔巴努斯丝毫不想重燃战火。

然而，薛西斯决意再次攻打希腊。开始备战前，他召集将军、贵族和重臣们参加御前会议，并向他们宣布自己的计划。叙述这一事件的历史学家用下列方式记录了这场辩论。

薛西斯在御前会议上首先阐述了自己的计划，他说：

朋友们，我呼吁大家一起参与的这个计划并不是我自己设想出来的，征服希腊本来就是祖先们的遗志。他们如果还在世，一定会拼尽全力实现这一目标。如今，我既已继承王位，就有责任将这项事业进行到底。

波斯注定要统治世界。从居鲁士征服米底亚开始到现在，我们帝国的疆域一直在向四周扩大，除了一些蛮族居住的偏远之地，波斯的版图几乎已经囊括了整个亚洲和非洲。而那些蛮族与野兽共存的森林地带，压根不值得我们派兵征服。这些伟大的征服正是威名远扬的居鲁士、冈比西斯及大流士凭借勇气、干劲和兵力征服而来的。他们已经攻下了亚洲和非洲，只剩下欧洲了。因此，我有责任完成这未竟的事业。如果我的父亲还活着，他一定已经完成了这项伟业。他已为此做了万全的准备，但他驾崩了，这项事业就留给了我。我当然不会推卸责任，一定会义不容辞地完成这项伟业。

你们一定还记得爱奥尼亚叛乱期间雅典人无缘无故、肆无忌惮地入侵，他们与叛乱者和敌对分子一同进攻我们。他们穿过爱琴海，侵入我们的领土，焚毁了我们帝国西部的重要城市萨迪斯。不把雅典城化为灰烬我誓不罢休。你们中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达提斯率领的远征军的命运。你们想要一雪前耻的决心已经无须我更多的敦促。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满怀热情地支持我。

这次我们进攻希腊的计划与以往不同，之前我们都是用桨帆船把将士运过爱琴海，这次我们要建一座横跨赫勒斯滂的桥，然后直接在陆地上行军。我深信这个办法具有可行性，并且要比其他办法更安全。修建一座跨越赫勒斯滂的桥本身也是一项壮举。我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往希腊增派援军。对此，希腊绝对抵抗不了。我们一定可以征服希腊；并且据我所知，希腊之外根本不存在任何可以与我们一较高下的力量。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波斯帝国的版图从四面八方扩大至大海，征服所有可供人类居住的地方。

我相信，在实施这个伟大计划的过程中，你们一定会真诚地支持我，你们每一个人都会尽力从自己的所在区域和领地召唤尽可能多的人加入我们，并为我们尽力募集战争物资。对其中表现最突出的人，我将赐以最高的荣誉，赏以最高的权位。

这就是薛西斯在御前会议上的讲话。最后，他总结道，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独断，所以希望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自由地表达看法或观点。

薛西斯讲话时，马尔多尼乌斯激动不已。国王说的每句话都好像为他的激动再添一把火。因此，当国王允许与会人员发言时，他立即站了起来，认真地说了下面一番话来支持国王的提议：

陛下，我非常钦佩您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您提议的这个计划与您高贵的身份和崇高的威望特别相称。目前您所处的地位和拥有的权力是历任国王中最高的，预计之后也不会有其他国王超过您。您的目标是征服整个世界，这样的魄力无人能及。我们所有人都很钦佩您的傲骨，正是这样的傲骨才能让我们在面对希腊人的入侵和冒犯时不怯懦、不屈服。印度、埃及、埃塞俄比亚、亚述等国家从未入侵过我们，而我们只是为了开疆拓土，就可以将它们一并征服；现在，希腊入侵了我们这么多次，我们忍受了这么多屈辱，难道我们要放弃吗？无论是荣誉，还是男子气概，都不允许我们现在停下来。

我们绝不畏惧您召唤我们参与的计划。我了解希腊人，他们根本无法抵御我们的进攻。我曾多次与希腊人交锋。我曾在小亚细亚碰到过希腊人，结果你们都知道。在您父亲大流士在位期间，我也曾在马其顿和色雷斯碰到过或追击过他们。就算我率兵穿过这个国家，希腊士兵也总是避开我们，我们怎么都找不到他们。他们的名号确实很响亮，但排兵布阵的人都愚蠢至极，并且他们本身并不团结。实际上，他们操着同一种语言，但凡有点智慧的将领都可以将他们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外敌的入侵。然而，希腊分裂为众多的小城邦，希腊人的才智和力量在无尽的争夺中损耗殆尽。我相信，我们只要穿过赫勒斯滂，就一定能够顺利抵达雅典，不会遇到任何阻力；即使真的遇到，敌军的规模也大不到哪里去，我们能立刻将其消灭。

马尔多尼乌斯预测的其中一点非常准，后来的事实证明，波斯大军到达了希腊东部的温泉关——从北部进入希腊的必经之地，并在这里只碰到一支三百人的守军。

马尔多尼乌斯发言完毕后，坐了下来。此时，会场一片寂静。与马尔多尼乌斯不同，面对这场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的远距离战争，波斯的贵族和将领们还没有下定决心。毕竟战争胜利后，薛西斯能够扩张领土，增加财富；马尔多尼乌斯能声名远扬，加官晋爵；但这些贵族和将领能得到什么呢？然而，他们又不敢公开反对国王的计划，所以面对国王的召唤，他们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薛西斯的叔叔，也就是德高望重的阿塔巴努斯，一直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其实，他一直在犹豫，以他现在的年龄、身份及自己与国王的关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侄子恣意入侵希腊会危及波斯，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触怒国王。最终，他还是决定说一下：

我的观点与马尔多尼乌斯的不同，希望我的话不会惹恼您。我认为我们应该听听不同的意见，毕竟对比之后才能发现哪种观点更好。我认为您刚才的提议危险重重，在正式实施前，还请您三思而后行。当初，您的父亲大流士想经多瑙河进攻西徐亚，我曾劝他不要这么做。因为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得到的东西，不足以补偿战争中我们为了摆脱困境和危险而付出的代价。但您的父亲否决了我的建议，执意进攻西徐亚。他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穿过色雷斯，然后渡过多瑙河；但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有很多蛮族部落，您的父亲率军与他们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争，最后被迫放弃原定计划，返回波斯。当时，他的军队人数只剩出发时人数的一半。而现在我觉得您提出的建议也存在同样的风险，我很怕您重蹈覆辙。

一直以来，人们都称希腊人为“勇猛可怕的仇敌”，战争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希腊人击败了达提斯统率的军队，波斯军队损失惨重，最终被迫撤离。我觉得您的进攻计划比达提斯的进攻还要激进。您要横跨赫勒斯滂建一座桥，从而让我们的军队从欧洲北部直接进入希腊，与此同时，您还要在爱琴海部署一支强大的海上舰队。然而，您要知道希腊人在爱琴海的装备也非常精良，他们有可能摧毁您的舰队。他们如果真的摧毁了我们的海上舰队，然后一路向北行进，就有可能进入赫勒斯滂，然后摧毁您修建的桥梁。这样一来，他们就切断了您的退路，局势就会发生逆转，您的军队就有可能覆没。

事实上，您父亲也曾险些丧命。当他率军在多瑙河的对岸作战时，西徐亚人就曾企图摧毁跨越多瑙河的桥梁。要不是希斯提亚埃乌斯留下来守桥，西徐亚人早就得逞了。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希斯提亚埃乌斯的忠诚和坚守，西徐亚士兵极有可能截杀我们所有的士兵及我们的统帅——波斯国王，这太可怕了。如果您和您的士兵身处这样的险境，您确定自己也能如此侥幸逃脱吗？

通常说来，兵力越强大，毁灭的速度反而越快，因为一件东西越是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其面临的危险就相应地越可怕、越惊人。这类似于高耸的树和塔，就特别容易受到雷电的袭击。

马尔多尼乌斯说希腊人不聪慧、办事效率低下，也不够勇猛，还鄙视希腊士兵的其他方方面面。然而，我认为这样的说法应该针对的不是所谓的希腊人，或者说，这样的责难显示出说话人的不诚实。贬低不在场的那一方是不光明磊落、不明智的，更何况不在场的那方还是敌人；我非常害怕人们到头来会发现希腊人的性格与马尔多尼乌斯所称的那些性格完全相反。一直以来，希腊人都享有睿智、勇敢、高效的美名，最后人们有可能会发现希腊人的这些美名是真的。

因此，我建议您现在解散御前会议，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也许您再考虑一下，就会打消这个念头。如果最终您还是不想放弃，那么我恳求您不要亲自出征。让马尔多尼乌斯领兵负责这场战争吧。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么我猜，到最后，他一定会把您交给他的士兵的尸体留在雅典或斯巴达平原上被野狗吃掉。

听到叔叔的这番言论，薛西斯怒不可遏，于是愤怒地回应了。他谴责阿塔巴努斯的想法龌龊，胆小怕事，竟然主张波斯人向傲慢自负的希腊人屈服，这简直侮辱他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薛西斯还说，阿塔巴努斯如果不是自己父亲的兄弟，他一定会重重地惩罚他。接着，薛西斯说：“既然如此，我会执行自己的计划，但你不配与我一同前往。你就跟宫里的女人和孩子待在一起，好好享受这段适合你这种软骨头的无耻时光吧。而我一定会亲自实施宏伟的计划。即使我采纳了你那胆小的怀柔政策，我和希腊人的冲突也无法避免，因为我相信如果我们不先征服希腊，他们很快就会来入侵我们的领土。”

说完，薛西斯解散了御前会议。

然而，薛西斯的内心异常不安。虽然他愤慨地驳斥了阿塔巴努斯的建议，但阿塔巴努斯的主张及其提出的建议就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备感压抑和沮丧。他思考的时间越长，就越怀疑和惧怕。最终，当夜晚来临，薛西斯终于认识到阿塔巴努斯是对的，自己是错的。当他决定放弃那个计划时，他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告诉阿塔巴努斯和贵族们自己改变了计划，然后撤销召集军队的命令。想到这里，他渐渐平静下来，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夜里，薛西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位光芒四射的、美丽的神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说：“你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入侵希腊，并且你已经将之公布，现在你真的打算放弃吗？将国家大计变来变去实在是荒谬，对你更是极大的侮辱。拾起你之前的计划，继续勇敢、坚定地实施它。”说完，神就消失了。

第二天，薛西斯醒来后，昨天御前会议上发生的事情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并开始与他昨夜的梦景相互交融，他变得越来越烦躁、困惑。然而，各种因素又迫使他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阿塔巴努斯的观点和警告战胜了虚幻的梦境，最终，他决定放弃之前的计划。于是，他再次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觉得叔叔是对的，而自己是错的。因此，作战计划暂缓，召集军队的命令取消。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非常开心。

然而，到了晚上，薛西斯又做了一个梦。同样的情景再次出现在梦里，但这次，神的面容不似昨夜那般和善，而是非常严肃。他凶神恶煞地指着受惊的国王说：“你竟然不听我的建议，放弃了之前的进攻计划；现在我要告诉你，除非你立即拾起之前的计划并切实地执行，否则，虽然你即位的时间不长，但你倒台和灭亡的时间会更快到来。”

随后，神迅速从薛西斯的梦里消失，独留他惶恐不安，辗转难眠。

破晓时分，薛西斯赶忙派人请来阿塔巴努斯，并将自己的梦境和盘托出。他说：“在听了您的发言之后，我好好地考虑了一番，然后决定放弃之前的计划；但现在我忍不住想，这些梦是不是神在暗示我应该入侵希腊呢？”

阿塔巴努斯试图打消薛西斯的这个念头，就告诉薛西斯，梦境象征的并非神的意志，只是人清醒时的想法变得模糊和混乱了，这是因为人的推理与判断的能力因睡眠的影响而暂停或受阻。然而，薛西斯觉得这种说法只能解释第一次异象的出现，但第二次异象的出现证明梦境是神的意志。为了进一步确定这一点，薛西斯建议到了晚上，阿塔巴努斯代替自己躺到国王的床上，然后看看神是否还会出现。他说：“你穿上我的衣服，然后戴上王冠，坐在王位上。到了晚上，你可以进入我的寝宫，躺在我的床上休息。这个异象如果是神的意志，就一定会向你显现。如果它没有出现，我就相信这只是一个梦。”

起初，阿塔巴努斯并不想接受薛西斯的这番安排，因为他想不出自己穿国王衣服假扮国王有何好处。但薛西斯坚持要他这么做，他只好答应了。他穿上国王的衣服，当了一晚上的国王，然后进入国王的寝宫，躺到帷帐中的床上。因为他心无杂念，所以很平静，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午夜，在寝宫隔壁休息的薛西斯突然听到一声响亮、刺耳的尖叫声从寝宫传来，然后就看到阿塔巴努斯一脸惊恐地跑了出来。阿塔巴努斯也梦到了神，只是他梦里那个神的神情、举止显得更加愤怒，神不仅谴责阿塔巴努斯阻止薛西斯进攻希腊，还试图用手里准备好的烧红的烙铁将其眼睛剜出来。阿塔巴努斯吓得从床上跳下来跑出房间，好像如果再晚点儿，他根本就逃脱不了似的。

阿塔巴努斯说现在他确信无疑，神的意志就是让薛西斯进攻希腊，而他则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帮助薛西斯。于是，薛西斯再次召开军事会议，向人们讲述了这三次梦境，最终宣布立即召集军队，向希腊宣战。

在这里，我想要强调的，可能在这一系列其他书中也提到过，就是我们今天研究古代历史时，重要的不是确定故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而是要关注在人类历史上传承了两千年的故事本身。比如，我们不需要搞清楚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但所有学识渊博的人都应该知道古代作家讲述的关于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这一章主要是简单讲述薛西斯在位期间的历史，而不是通过这段历史辨别真伪。在讲述这段历史的过程中，我们只是把古代历史学家们记录的所谓事实本身传递给读者，然后由读者自己来确定到底相信几分。关于我们前面讲述的故事，我再补充一点——有人认为，吓坏阿塔巴努斯和薛西斯的那个神，其实是马尔多尼乌斯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