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生(二)
我一直认为离开的人不会马上离开,而是会在某个午后的鼾声里,忽然遗忘。
某人是谁?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是许多年前的要好。
记不起为何不再相交,只是在某个午后再没见面。
十分平常,就像在纸上轻勾一笔的痕迹。
如果当时知道会许多年不见,想必会告别得郑重点。
只是不知道,所以没声张。
岁月裂开了轻微的缝隙,不过当时没有察觉。
————
他依然干腊的皮肤,嘴角处粘着没刮干净的胡子,我还记得他的眼镜,戴了很久没换。
闽南的冬天很热,阳光斜拉在他的背上,我们大人模样地握了握手。
在这之前我见过黄生一次,大概是前年。
他剃了光头,皮肤更加干腊,像涂了层油,太阳光底下微微泛着油光。
戴着个红色安全帽,骑着辆积满灰尘的踏板摩托。脚边堆着几袋茶叶,远远看像只怀孕的瘦袋鼠。黄生的头发是他妈剃的,不平整,像狗啃。有次他在街上,被几个大学生拉着照相,说黄生在摇滚。
我开着车,在街上猛然相交,各自一激灵,连忙掉头确认。
他低着头,趴进汽车窗户,瞪着眼睛往里看,小心问道:
“是你吧,你记得我吧,你现在一定赚了大钱吧,这车真大。”
车是借的,但我不敢说明。
我的求学生涯花了数十万,最后却兜兜转转回到这里,跟他并无两样。
“差点认不出你来。”
他一惊,不知怎么接话,低头说:“不怪你,你走得远,自然记不清。”
好像是想到什么,或许为了拉近关系,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
“你还做好人么。”
黄生不敢看我,皱着眉毛,望向天空,许久憋了一句:
“臭社会,我他妈做个好人都要过五关斩六将。”
当时学校要捐钱,每人五十块,要向某某地方献爱心。黄生跟黄母讨要,黄母啐口痰,不屑道:
“没有,我还等别人给我捐爱心呢,你倒是清高,可怜别人,谁他妈可怜可怜我呀。”
捐钱是自愿,但是会给每个捐了钱的学生奖励一朵小红花,用以精神奖励,老师大声地说:
“有小红花的就是好学生!是好人!”
同学挤兑着黄生,对黄生说道:“诶,你不是说自己是好人么?怎么你没有小红花?”
黄生憋红脸,低着头小声辩解着自己没有钱。
“捡垃圾呀,捡垃圾你就有钱了。”
黄生在某个晚上猥亵女同学。
这不是我说的,是大家说的,至于有没有,是不是,当时没人在乎。
为了凑捐款,黄生放学都会在校门口捡拾垃圾,传单,纸板,以及一些零碎能拿去换钱的物件。
闽南的白昼很长,但在黄昏将晚未晚时,日头会变得黄,然后慢慢斜下。像在某个午后纱帐里的梦,偶然翻身,才惊觉日头已经大暗。
大概放学过了一会儿,女生把用过的卫生巾丢进垃圾桶,黄生跟在后面。收垃圾的跟他说,只要是纸一样的东西,黄生都可以找他换钱。
女生扔了刚走,黄生便蹲下,在垃圾桶旁翻找,把饮料盒跟一些纸张整理出来。
天色昏暗,黄生没看清楚,又用手指把卫生巾夹出来。血一样的液体糊满黄生的手,黄生倒是嫌脏,看不清,以为是什么红色软泥,便甩了甩,回头却发现女生惊愕地看着他。
我一直觉得黄生很礼貌,当然也是出于礼貌,黄生对着女生绅士地笑了笑,满嘴牙龈爆了出来,像只讨封的黄鼠狼。
或许是吓得呆了,女生没讲话,只是愣愣站着。
黄生会错意,将卫生巾往前递了递,想要还给她。见女生不拿,又温柔,礼貌地将卫生巾放在她手里。
不知怎的,那天后他就成了强奸犯。
黄生不敢这么做,但是大家都说他是,那天应该就是吧
风言风语传来传去,传到了母亲耳里,连忙拉着我叮嘱道:
“你以后不能跟这个人来往,这个人脑子有点不正常的。”
我大声反驳,不过没什么效果。
母亲又转过头跟其他家长讨论:“原来他不是市里的人呀,山里面的呀?”“是啊,山里的小孩是缺陷的比较多。”
另一个同学拉着我的手,认真又诚恳地说:“丁老狗,你不能跟山里的小孩子比哦,山里的小孩子都是有缺陷的。”
“黄生,大人们都说不能跟你玩,因为你是山里来的。”
“成绩不好,都是和你一起玩的。”
“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才被叫有缺陷,而是因为有缺陷,所以我才成绩不好”
黄生吐着眼睛,嘟着嘴,认真说明着。
大概是夏末的午后,是夏末么?是夏末吧,那时候时间已经淹到我们的脚踝处。
黄生赶着捐款的最后一天,把收垃圾换来的五十块交给老师。那不是一张整齐的钞票,其中混杂着五毛一元蓝蓝绿绿的碎钞,碎钞又揉又烂,整齐码成一叠。
他穿着皱巴的校服,像日本投降时递交投降书的日本军官,竭力弯折着腰把钱递给老师,但在鞠躬时却因为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
黄生憋红着脸,额头和校服逐渐湿透,又郑重地将红花别在胸前。
“啪”
黄生踢了个正步,转头看着台下,所有人都没说话,空气静极了,开始焖出汉水,每个人都开始出汗。残蝉开始叫唤了,一下子,一浪跟过一浪,如同白色的阳光疯狂叠加。
“啪”
有人将一盒喝剩的牛奶丢上来。
“强奸犯,滚下来。”
第一个人,然后所有人,像海一样,打着节拍,有规律,整齐挥舞着手:
“强奸犯,滚下来,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