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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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乎舞雩

——孔子与诗

过了钱塘江,来到杭州城。初抵杭州,已然三月下旬,是仲春,旧历二月,但仍春寒料峭,有风有雨天又寒;而西湖畔,早已色彩斑斓,樱红樱白柳新绿,桃花还迟。白堤边断桥处,游人依然如织;另一处,更熙熙攘攘,那是苏堤。

苏堤入口,合该有个东坡塑像。料峭春风里,东坡这塑像,脸带沧桑,若要回首,向来也多有萧瑟处吧!但这晌,他没回首,而是高高望着、远远眺着,怡然穆然,在风中,衣衫袖袂飘飘扬起,眼前的斜风细雨,眼前的烟波湖山,都只该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之前,又千五百年,同样是个春天,但春深了,已然三月暮春,那春服亦已备妥,他偕同了冠者五六人,另有童子六七人,大伙儿浴乎沂,风乎舞雩,一路歌咏而归。

这人是曾点。风乎舞雩,这是曾点言志。那回,孔子与门人闲坐,顺口问了一问各人的怀抱,子路、冉有都好认真地答以治国之事,而公西华则实诚谦逊,回以有志于礼;唯独这个曾点,老师与同学答问着,他是也听、也不听,径自鼓着瑟,真轮到他回话,说得又不甚切题,作为孔门弟子,既无涉家国天下,亦无关礼乐文章;他似乎胸无大志,心之所向,不过就是,捡个眼亮风凉之处,吹吹哨子,呼啸一番,再来便是,吟吟唱唱,回家途中,一路有歌声。

曾点这人散淡,但他的歌声真是清亮。向来,孔子总含笑听着世人说话,听着听着,他是多所称许,亦从不轻许;而这回,一如往常,他笑看门人各抒己怀,亦是有许,也有不许,独独听罢曾点所言,他感慨既深,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正如西湖的桃红柳绿轻拂了那摇漾春风,兴许是,曾点这清亮的歌声,抑或是,风乎舞雩那无限的光景,触动了孔子的心弦。这触动,似乎颇深,故而孔子从心魂幽深之处,缓缓升起了这么一个叹息。是啊,“吾与点也”,还就罢了,为何还要“喟然叹曰”呢?于是,听闻这叹息,我们似乎有了迟疑:大家“熟识”的孔子,究竟何许人也?我们对之,真的那么“熟识”吗?

栖栖遑遑,当然,孔子是个淑世者;此外,他是行者,是学问者,是个谛观生命者;然而,莫忘了,孔子还是个诗人。说他是诗人,不因他授诗、论诗,也不因他总劝人读诗,而是因为,他最具备了诗人的两个特质,一是“感而遂通”(凡诗人必善感,但善感,则易耽溺;故而,好的诗人不在于仅仅善感,而在于既能善“感”,又能善“通”,“通”者,通达于人,通透于己);二是,更要紧的,一个“兴”字(有个“兴”字,更可济诗人容易耽溺之弊)。

何谓诗?言语寥寥、光景无限,言虽有尽、意却无穷。而兴呢?无中生有,将始未始;才起了未必相干的头,却已意思满满;才灰头土脸、丧气了一会儿,随即又好了,眼前仿佛又形势一片大好。有了这个“兴”字,人能绝地逢生;有了这个“兴”字,就如前人所说的,“生死之边沿甚宽,足容游嬉耳”。正因如此,这诗人所以会在匡地受围之时,“弹剑而歌”;会在被喻“丧家犬”之际,听闻了都好开心;会在绝粮多日,还不忘寻寻颜回开心。复因如此,这人时时都有个天地之始;于是,孔子的一生,每每都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中唐之后,禅宗大盛,禅子憧憧往来于南方的江湖之间,行走江湖,遂成通例;唐代之前,不说江湖,说风尘,北方之风多沙尘。孔子是北方汉子,若说他行走江湖,其实是说他仆仆风尘,华北大地上,尘满面、鬓如霜哪!周游列国十余年,行来走去,一路尽是黄土之地,春天若是西北吹来,尤其漫天风尘。风尘中,孔子着眼,六十好几了,“六十而耳顺”,什么是“耳顺”?眼、耳、鼻、舌、身,尽管老了,偶尔,声音可能也听糊了,但声音后头的心意,却完全是,历历分明;虽然,外在的耳聪目明不再,但个中的感知,却是通顺畅达了。年纪越长,他越是含笑听着世人说话,“感而遂通”,不管真话假话正言反言法语巽语,但凡听了一听,毫无阻隔,也就心知其意了。于是,虽然他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生命之境也逐渐迈向孤峰顶上,但是,“上与星辰近,下与世间亲”,孤寒之际,孔子之于世人,却是日益听得清、看得明,不论贵贱妍媸、贤愚不肖,对之俱有好意;他对世间诸人,有敬,有亲。

因此,楚人接舆狂歌笑孔丘,这仲尼还是想和他聊上一聊;又尽管互乡之人难与言,门人也颇感迟疑,孔子仍与互乡童子谈了一谈;又公山弗扰、佛肸,俱是争议之人,但他们召孔子,孔子也兴致盎然,随即拔身欲往;同样地,更广为人知的,尽管那南子声名狼藉,子路气得跳脚,孔子事先也辞谢了,但真不得已,真要与这卫国“寡小君”见上一见,其实也无妨,“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

“子见南子”,这种事不会发生在道学家身上;“环佩玉声璆然”,道学家也只会觉得是种邪淫。道学家是非严明,长于说理,擅于思考,但是,他们缺乏诗情。“风乎舞雩”,因有孔子的背书,他们不好否认,但连这份诗情,程朱诸儒依然可以扯到他们真正关心的天理人欲。事实上,幸亏有孔子的称许在先,否则,王阳明早说了,曾点这种漫不经心模样,若遇着程颐这种老师,准是难逃一番呵斥的。程朱之后,道学家成为儒家正宗,朱熹的牌位,早已配祀大成殿;政治力的推波助澜下,他们也取得了孔子的诠释权,他们不仅力辟佛老,还可判划何为纯儒、孰为真儒?于是,几百年来,我们透过道学家的眼睛,去勾勒那风尘迷蒙的孔子,但,那真的是孔子吗?

道学家有可有不可,判划明晰,一丝不苟;他们岩岩高危,道貌岸然,礼教在他们手里,虽建构了人间的秩序,却也成了世人一道道阻隔的高墙。孔子不然,他无可无不可;也正因他的无可无不可,尽管自己心中了然,别人却未必懂得,于是,孔子总被门人质疑,总被时人取笑,还被诽谤、追杀、围攻,有时狼狈,有时负气(“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有时似乎动摇,有时还看起来笨笨的。但这样的孔子,使人敬,亦使人亲。

孔子但凡言礼,必与乐并举;他庭训伯鱼,也是先言诗,然后言礼。诗通于乐,讲一个“感”字,再讲一个“兴”字。正因如此诗乐之人,因此,孔子陈蔡绝粮,弦歌不辍;匡地被围,弹剑而歌;称许曾点,风乎舞雩,歌咏而归;孔子这生中,一路有歌声。孔子当然重礼,也期盼人间秩序的重建,但因他诗礼并举,甚至诗先于礼,使得他的世界,没有道学家与世人那一道道阻隔的高墙。相反地,他与世人同其呼吸,彼此有调笑;他爱听别人说话,别人也爱听他讲讲话;时人会笑他,也会心疼他。

这像苏轼。东坡生前老被佛印取笑,死后儒者对他也多有非议,但他最得一个“兴”字;贬了半辈子官,却像是沿路郊游,东瞧西看,到处好玩。天地山川、雨雪风霜,都在东坡的诗情中,同其俯仰;他与世人有礼敬,但又最亲,那天车上听导游沿途介绍,言必称,“我们杭州市长苏东坡大人”,真让人觉得,不仅西湖,不仅杭州,其实整个中国文明,都有着苏东坡的风景。儒者志在天下,就该学学东坡,让这悠悠人世,有感,有兴,有风光。较诸程朱,东坡其实更近于孔子,也更有孔子的真精神;东坡生前死后,令人怀想不尽,而孔子的礼乐志业,一如那暮春的舞雩,也原该是这般风景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