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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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一〔大陆简体版〕

数十年来,大陆标举“工农兵”,正而名之,应该说:中国“民间”。而在台湾,更常谈论的,则是儒释道三家。儒释道与“民间”,本是传统的一体两面;合则两美,离则两伤。儒释道与“民间”,若能并举,相渗互透,同其俯仰,则中国传统定可重建,中国文明必能复苏。

“民间”的东西,一向行焉而不察;虽说不甚自觉,却有着强悍的延续力道。我是福建漳州长泰县山重村薛氏来台的第十二代,世居台南市南边一隅的渔村茄萣乡。三百多年来,岛内政权,几番更迭;但是,乡间古风,至今绵延。尤其我年幼时,台湾资本主义尚未深化,美式民主也还没大举入侵,因此,民间基本未受戕害;宗族邻里与四时祭仪,都依然完好;虽难免驳杂,但大体说来,其健康、其清朗、其深稳信实,都让人觉得,三千年前《诗经》里的清平世界、荡荡乾坤,至今仍一切历然,就在现前。

幼时这个根基,直到数十年后,我才真正明白,也才真正自觉。有此自觉,我再重读《论语》,遂发现,那一则又一则,与自己的生命,其实可以相映又相照。有此自觉,我才发现,孔子的言语謦欬,孔门的生命风光,原来那么近于我的邻里乡人;我才发现,孔子其实远于后代迂儒;我也才发现,孔子更远于现在大谈哲学的那班学院新儒家。孔子扎扎实实植根于生活,无浮辞,不空谈,因此健康,因此清朗。上回我在台北演讲,谈孔子,会后有位台大政治学的博士生前来致意,言道,在研究所里头,有几个永远说不清的问题,薛老师怎么有办法用简单几句话,就说得大家都清楚明白了呢?我笑着说,因为我比较没有学问呀!

认真说来,其实,那是得力于我幼时的根基,得力于深稳信实的台湾民间。民间务实,论事不可能曲折反复,更不可能虚耗光阴于抽象思辨。遇事如果长篇大论,如果谈到对方听不懂,那么,谁理你呀?!真有能耐,就得言简意赅,就得直指核心。于是我读《论语》,佩服呀!老先生言语精炼,没废话;精准之处,简直一击必杀。更厉害的是,他许多话,近于诗,有余韵,耐嚼。嚼着嚼着,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人也清爽了起来;读罢,走到外头,一望,哎呀!好天气呢!

这就是孔子。

因为历史的幸运,早些年台湾与中华传统的断裂,并不明显。传统,对我而言,既是过往,更是当下;孔子,既是历史人物,更有着极鲜明的当代意义。他可以对应我们自家生命,也可以对应这个时代。我这本书,既非孔子思想之研究,亦非客观文献之耙网。我有我做学问的方式。读此书,大可同我一般,心知其意,不求甚解;但觉孔子宛如现前,但觉孔子与这时代同其呼吸;然后,与孔子一块不忘其忧、不改其乐;再与孔子一路走来,知晓那沿途有吟吟笑语,有景致依旧。一如《诗经》里的风日洒然,一如孔门师徒的风乎舞雩,一如台湾民间的深稳信实。这景致,正是我最大的想望。于是,我写孔子,也不过是深受其益,知其佳胜,故说来给有缘之人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