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束美芹不知道自己是束美芹,也不知道过了年自己就三十六岁了。准确地说,束美芹早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大年纪,甚至,她连自己到底是谁都搞不清楚。束——美——芹,美——芹,束美——芹,她坐在窗口默默念叨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满脸都透着彷徨与疑惑。
她叫束美芹?她就是母亲口里一直提到的那个束美芹?母亲说她得了一场急病,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但却留下了偏瘫和失忆的后遗症。急病?她到底得过什么急病?脑溢血。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满眼都是怜惜与不舍。脑溢血?什么是脑溢血?束美芹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也没搞明白脑溢血到底是种什么病。透过紧闭的玻璃窗,呆呆望着从窗外射进室内的明晃晃得有些刺眼的阳光,她的脸上迅即绽开一抹比百合花还要美艳的笑靥。
她似乎把什么都忘了,却还清晰地记得百合花的模样,模糊的印象里,她总能看到一双捧着百合花递到她面前的手,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那双手的主人究竟长着一张怎样的面孔,又有着一双怎样的眼睛。是妈妈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一直想要透过零星的不成片段的记忆,去洞悉属于那双手的秘密,可每次沉入思索的后果,便是无一例外的头痛欲裂,最后,所有的期盼,也都会伴随着从她额头渗下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破碎在百合花掉落风中的幻影里,无从拣拾,更无法拣拾。
满面疲惫的沈兰英丢开手里的活计,像往常一样轻轻踱到女儿面前,慢慢张开双臂,将束美芹紧紧搂入怀中,嘴角扬起一丝交织着心痛与心酸的微笑。女儿小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抱她的,尽管时过境迁,但她还记得女儿小时候的模样,圆嘟嘟的小脸上衬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走到哪都是一副乖乖巧巧的表情,街坊邻居们每次见到她都抢着抱争着亲,从没一个嫌恶过她的。大家都说她沈兰英好福气,生的闺女比童话里的白雪公主还要标致,只怕晚上睡觉都要笑着醒过来的。这话沈兰英爱听,女儿一直都是她的骄傲,从小到大,束美芹几乎没要她跟老束操过什么心,本以为等退了休,她也会像身边几个玩得好的老姐妹一样,不外乎就是在家带带外孙打打麻将,谁知道祸从天降,那个曾令她引以为傲的娇娇女却因为一场突发的意外,一下子便把她推向了深不见底的苦海。
那年,束美芹刚满二十五岁,百合花一样娇美的年纪,本该在她喜欢的人生道路上绽放别样的青春光彩,却不幸被命运早早地捆绑在了铺着白底蓝条纹床单的病床上,看着女儿委屈痛苦的模样,沈兰英的心也跟着束美芹眼角流下的眼泪,一起沉入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太平洋。偏瘫,失忆,口齿不清,一切的一切,都让沈兰英清楚地意识到,女儿已彻底被外面的世界抛弃了,可她是她的母亲,再苦再难,她也不能丢下女儿不管,哪怕天塌下来,她也要和女儿一起承担它的分量。
两次开颅手术,最终把束美芹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回来,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束美芹已然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的束美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死了。亲戚们一开始还经常拎着水果零食和各种营养保健品来医院看望束美芹,可时间久了,也就来得稀了,那些平时玩得好的街坊和同事们甚至把束家人当成了过街老鼠,避之唯恐不及,看到他们都会下意识地掉转过头,仿佛他们身上带着某种不治的病毒,会在瞬间传染给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
沈兰英知道,女儿变成这副模样,这辈子大概率是下不了床了,所以她从来都不怪怨亲戚朋友,巨额的治疗费用早就让这个原本小康的家庭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境地,谁不怕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口向人借钱呢?
就连束美芹的外婆都劝沈兰英要趁早为自己打算,闺女都这样了,难道还指望她替自己养老送终?那些日子,沈兰英天天以泪洗面,女儿才二十五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怎么能说放手不管就不管了呢?再苦再累她都不怕,为了女儿就算豁出性命她也在所不惜,可眼下的难题是,她和老束攒了半辈子的钱都已经花在了给女儿治病上,又该去哪里寻摸继续给女儿做康复治疗的钱呢?老束说了,砸锅卖铁也要治好女儿的病,可沈兰英心里跟明镜似的,别说砸锅卖铁,即便把他们住的院子拆了,他们能拿出的钱在昂贵的医疗费用面前也撑不了多久。女儿在病床上整整昏迷了半年,好不容易把她盼醒了过来,在这节骨眼上选择放弃,不就等于前功尽弃?沈兰英没有放弃女儿,一向要强的她硬是咬紧牙关和老束一起苦撑了过来,既然他们付不起高昂的康复费用,那就把女儿接回家由她自己照顾吧!
妈——妈——束美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兰英,有些吃劲地嗫嚅着嘴唇,竭力想要向母亲表述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以失败收场。十年了,经历过两次开颅手术的束美芹能够活着从手术台上下来就已经很不易了,谁又能指望她还会跟生病前一样活蹦乱跳呢?女儿口齿不清、行动不便等诸多后遗症,对沈兰英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从把美芹接回家的那天开始,她便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的心理准备,但每天看着美芹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她的心依然很痛很痛。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她不在乎自己有多苦多累,也不在乎花多少钱为女儿做康复治疗,她在乎的是,为什么十年过去了,美芹的病况还是没有太大的起色?无数个不成寐的深夜,沈兰英总是不约而同地起身坐在床边默默地淌泪,要是女儿永远好不了,等她和老束腿一蹬都去了西天,该怎么办呢?你别急,兴许慢慢就好了呢。当了一辈子工人的老束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除了会劝老婆别急,他什么都不会,可不急能管什么用呢,会让女儿好起来吗?
妈——妈——束美芹费力地伸出右手轻轻拍打着母亲瘦小的肩部,一边眼神迷离地望着她,一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束美芹三个字。束美芹是谁?沈兰英抚摩着女儿那只因偏瘫而萎缩的右手,目光定定地盯着她,谁是束美芹?一束金色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掠着束美芹的鬓发瞬间洒满她的额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精神了许多,也比从前漂亮了许多。女儿没生病时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身边围着她打转的男生数都数不过来,束家的门槛几乎都被前来说合的媒人踩烂了,可现在……怎么就让美芹摊上了这病?如果可以的话,沈兰英真想代替女儿去病,代替女儿十年如一日地躺在那该死的床上,可现实没有任何的如果,她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接受女儿的现状,和女儿一起努力着与命运抗争。
沈兰英努着嘴巴挤出一丝微笑,冲束美芹轻轻点着头继续问她,束美芹是谁?啊?妈——妈——束美芹脸上掠过一丝甜蜜的笑容,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盯着沈兰英又接连着叫了好几声妈,断断续续的,气喘吁吁的,然而又都是铿锵有力的。妈妈哪有那么好听的名字?沈兰英轻轻揉捏着女儿日渐枯瘪的右手,闺女,束美芹是你的名字呀,你怎么老是记不住呢?美芹美芹,跟你人一样的美。妈——妈——束美芹满脸都挂着笑,仿佛束美芹这三个字是谁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着一颗金子般闪亮的心的母亲,才配得上这么美又这么好听的名字。美芹!沈兰英伸手指了指女儿,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她,你就是束美芹,束美芹就是你,记住了吗?束——美——芹。束美芹咧开嘴嘿嘿笑了起来,美——美——芹——妈——妈妈。不是妈妈,是你自己。
十年了,沈兰英从没见过女儿这么开心地笑过,望着女儿久违的灿烂的笑容,沈兰英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她紧紧地搂着女儿,就像搂着一个渴望爱抚的小女孩,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滑过她眼角纵横的鱼尾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