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世界文明:找寻世界十大考古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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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世界考古和“寻找回来的世界”

李零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我们从哪里来?

考古学,从它诞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世界性的知识体系。它以地理大发现和全球殖民化为背景。考古发现的世界是个“寻找回来的世界”。

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人类反复思考的大问题。想要回答这类问题,考古学是首选。

发现古代,不仅是发现一个失去的世界,也是一次伟大的精神回归,让我们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西方有个“失乐园”的故事,夏娃偷吃禁果,与亚当交合,被上帝逐出伊甸园,见《圣经·创世记》,大家耳熟能详。

英国分析考古学的大师克拉克(David Leonard Clarke,1937—1976)有篇文章,《失去童贞》(“Archaeology:The Loss of Innocence,” Antiquity,XIV:11,1973)。文章的题目,就是来自这个“失乐园”的故事。他说,考古学的发展是以“失去童贞”为代价。所谓“失去童贞”,用中国道家的话讲,就是“朴散为器”,“日凿一窍混沌死”,这是任何一个学科都会碰到的问题。

歌德写下《浮士德》,浮士德代表“永不满足”。“永不满足”是一条不归路。再也回不去了,就会怀念过去。

很久很久以前,雅利安人从里海北岸,沿中亚走廊,南下阿富汗、伊朗和印度。《阿维斯塔》提到过一个“游牧天堂”。很多民族的历史记忆中,都有这样一个失去的天堂: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蓝天白云,遍地牛羊。

世界很大,早在旧石器时代,人类已散居各地,天涯海角,到处都有人类的足迹。每个地方都有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

“世界”是佛教术语,汉语词叫“天下”。大家头上顶着同一片蓝天。只有仇人和敌人才“不共戴天”。

近年,李铁匠翻译了古希腊名著,斯特拉波(李铁匠作“斯特拉博”)的《地理学》,两大本,很厚。书中所述,最能代表西方传统的天下观。

此书只讲东半球,不讲西半球,美洲还不知道;东半球,只讲北半球,不讲南半球,大洋洲也不知道;北半球,只讲欧亚大陆西段(欧洲、西亚和中亚),不讲欧亚大陆东段,东亚、北亚、东北亚,南亚、东南亚,他也不知道。非洲跨南北半球,除埃及、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他同样不知道。

斯特拉波把“有人居住的世界”以塔奈斯河(即今顿河)为界一分为二,欧洲在西,亚洲在东。他有两个不同视角,欧洲从西往东看,亚洲从东往西看,彼此对称,此即所谓“对跖”(Antipodes)。其实,他说的“对跖”,只是欧洲和近东对称。

古典时代的亚洲,其实是阿契美尼德时期的波斯帝国,过去叫“近东”,现在叫“中东”或“西亚”。北非的埃及、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当时也算亚洲。

有一位法国考古学家,叫吉尔什曼(Roman Ghirshman,1895—1979)。他说,波斯帝国是个“中央帝国”。

这个“中央帝国”是中国以外的另一个“中国”。其中心区域是两河流域(今伊拉克和叙利亚)。小亚西亚半岛(今土耳其)在其北,埃及、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在其南,伊朗和阿富汗、中亚五国、巴基斯坦在其东。欧洲(今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及其以北)只是其西境外的一个地区。

这片土地,背山面海,从东往西看,希腊、意大利、西班牙属于“海那边”,“赫拉克勒斯之柱”(直布罗陀海峡)是天尽头。

亚历山大东征,翻越扎格罗斯山脉,东进,最后止步于印度河流域,真正的东方还远在视野之外。

中国的地理经典是《禹贡》《山海经》。《禹贡》的九州是古人心目中的“中国”。《山海经》的山海,五山居其中,周环大瀛海。

邹衍有大小九州说,中国的九州只是大九州的一州(《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遥望齐州九点烟”(李贺《梦天》)。

世界考古版图

欧亚大陆,欧洲、近东、中亚是西段,东亚、北亚、东北亚和南亚、东南亚是东段,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对称。

我们住在欧亚大陆的东段。《淮南子·地形训》借共工怒触不周山,为我们描述过这片倾斜的大地。中国,西北靠山,东南面海,与欧亚大陆的西段正好相反。秋瑾有诗,“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韵》),日本三岛与英伦三岛正好相对。两边是这样对称。

有清一代,中国有西域南海史地之学,现在叫“一带一路”研究。这种“绝域之学”曾吸引许多一流学者投身其中,如史学泰斗王国维。

王国维,世闻其名,主要是以他对甲骨、金文和三代古史的贡献。其实,他的学术贡献还有一个方面,是边疆史地和民族史,特别是元史。这种研究,是从中国看四裔,从四裔看世界。欧洲学者和日本学者推重他,更加看重的是这一贡献。

20世纪的欧洲汉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是由沙畹和他的三大弟子(伯希和、马伯乐、葛兰言)独领风骚。他们是从西域南海史地入手,从中国的外围研究中国。日本学者也是。

中国的研究和法国的研究是相向而行,所以惺惺相惜有共鸣。

欧洲考古,以欧洲为中心,向外延伸,首先是古典考古,挖希腊、罗马,其次是近东考古,挖土耳其、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阿富汗、黎巴嫩、约旦、以色列、阿拉伯(半岛)、埃及、埃塞俄比亚和利比亚。

非洲、大洋洲、美洲的考古属于殖民地考古,以土著文化为对象,与民族志、人类学密不可分。美国考古属于这一类。

俄罗斯考古,以俄罗斯为中心,向外延伸,首先是西伯利亚考古,其次是蒙古考古和中亚考古。匈奴、丁零、坚昆、黠戛斯、铁勒、突厥是中国北方的老邻居,中亚五国是中国古代的西域。这类考古跟中国关系最密切。

中国考古,与日本、朝鲜、越南和东南亚也有密切关联。

中国考古如何与世界对话?

中国考古起步于20世纪,发展到今天,刚刚100年。

它有两大背景:

第一个背景是探险、盗掘。世界考古,探险是普遍背景。王国维说20世纪有“五大发现”:殷墟甲骨、西域汉简、敦煌卷轴、内阁大库档案和“中国境内古外族之遗文”,五大发现造就五种新学问:甲骨学、简牍学、敦煌学、清代档案学和民族古文字学。它们,除殷墟甲骨跟盗掘有关,引起殷墟十五次发掘;内阁大库档案与清室逊位有关,属于清史研究;其他三项皆与西方的丝路探险有关,由此引发著名的西北考察(1927—1933,1944—1945)。

第二个背景是找矿。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桑志华(Emile Licent,1876—1952)、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是中国史前考古的开拓者。他们都是来中国找矿,捎带做考古。

考古是从西方输入的。中国的考古学,筚路蓝缕,起步维艰。当初到西天取经只有少数几位,很多人都是从干中学习,干中摸索。

1941年,夏鼐刚从英国伦敦大学取经回来,就在昆明向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介绍世界考古。

1952、1953和1955年,他在北大讲考古学,每次也都介绍世界考古。他对中国考古的教育和训练有大贡献,特别是在田野调查方法和田野考古方法的规范化方面。

1984年和1985年,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再次为我们描绘世界考古的总图。

这些介绍,令人神往,但听上去,终觉遥远。

夏鼐在英国留学,他接受的教育和训练,主要是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考古学,即所谓文化历史考古学。这种考古学的代表人物是柴尔德(Vere Gordon Childe,1892—1957)。

当时,夏鼐有两个选择,一是到爱丁堡大学跟柴尔德学史前考古,一是留在伦敦大学跟皮特里(Flinders Petrie,1853—1942)学埃及考古。他选择了后者。

20世纪下半叶,过程考古学在美国崛起,代表人物是宾福德(Lewis R. Binford,1930—2011)。夏鼐晚年见过宾福德,读过他的书。他对过程考古学,批评远多于肯定。

虽然,他本人经常出访,参观博物馆,看遗迹遗物,参加学术会议,始终与国际考古学界保持着密切联系,但中国考古却止步于国门,很少有人涉足境外的考古研究。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全都灾难深重,中国也饱受欺凌。

1937年年底,夏鼐在埃及发掘,英国考察团的负责人一再辱骂埃及人,曾经深深刺痛他。他说,“我听过后,未免为埃及人民难过,转想到吾国的情形,幸得没有开放外国人进来挖古,否则一定免不得遭骂;传教士与商人的侮骂我国,已是够受,希望不要再添上外国考古学家”(《夏鼐日记》卷二)。1949年后,中国的文物考古事业是由国家统一领导,严禁盗掘盗卖。夏鼐一直主张中国考古中国办,不假外人之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面临私有化、市场化和国际化的全面冲击。夏鼐担心,中国考古会局面失控。

1981年童恩正与张光直策划的四川大学与哈佛大学的考古合作就是被夏鼐制止的。夏鼐跟童恩正说:“考古工作不能与外国人合作,不能贪小便宜,将研究权拱手让人。”(《夏鼐日记》卷九)为了制止此类合作,他曾动员社科院、中宣部和教育部的高层领导出面干预。

1982年,由他亲手制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二十一条规定:“非经国家文化行政管理部门报国务院特别许可,任何外国人或者外国团体不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

当时,不仅美国,意大利、法国、德国、日本提出的合作建议,也被夏鼐一一谢绝。

中国考古的国际合作,全都发生在他去世之后。

最近,中国考古已经大大改变了我们对中国文明的认识。过去,学者小心谨慎称之为“文明曙光”的很多考古文化,现在看来,与世界上的其他文明比较,显然已经达到“文明”的水准,中华文明5000年也许并非夸大。我们和世界考古对话,不仅已经有了很好的物质基础,也有了一定的精神准备。

“失落的文明”

世界上的各大文明,几乎都是“失落的文明”。

文明很脆弱。我们常说的“社会复杂化”是什么意思?它固然代表着物质丰富、文化发达、社会有序、管理水平高,但同时又意味着财富集中、权力集中、贫富分化、社会冲突大。

一个社会,复杂程度越高,维稳成本越高。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军警宪特),绝对镇不住。这根弦很容易绷断,绷断就是无政府状态。

历史上,文明陨落,原因何在?或说天灾,或说瘟疫,或说征服,但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在人祸,即社会内部的矛盾。“失落”是常态,“不失落”反而罕见。

我说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就是针对这些“失落的文明”。

没有对比,怎么理解中国文明的连续性为何如此强大,让人感到“超常稳定”?

如今,中国考古,像我们的国家发展一样,不但可以请进来,还能走出去,非常了不起,但很多文明古国仍然灾难深重。

有一部影片,《伊拉克奥德赛》(Iraqi Odyssey),一家人过得好好的,却被美军入侵搅得妻离子散,天各一方。其实,这样的苦难历程,在整个中东,到处都是。

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多少平民流离失所,多少古迹惨遭破坏,多少考古被迫中断。

美军入侵伊拉克,竟然拿巴比伦古城当军事基地。坦克、直升机就停在这座古城内,尽管有考古学家抗议。

纽约自由女神像的铭文说:

交给我!那些疲惫的和穷苦的渴望呼吸自由的人们,在彼岸被遗弃受压迫的可怜的人们,那些没有归宿饱经风霜的人们,把你们交给我,我站在自由的门口,高举着自由的灯火,照亮你回家的路!

然而,当大批被美国及其盟友摧毁家园、无家可归的人真想“投奔自由”时,特朗普却海关紧锁修“长城”。

研究世界史,我是外行。我发现,希腊代表自由,波斯代表专制,这个古典对立,一直影响着西方的价值观。我相信,重读波斯,重读希腊,是最好的解毒剂。

中国是丝绸之路的东端,伊朗是丝绸之路的西端。历史上,狮子、良马东传中国,六大宗教(佛教、祆教、摩尼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东传中国,皆与伊朗有关。我曾三次去伊朗,看遗址,看文物,买了不少与伊朗考古有关的书,左顾右盼,拿中国和伊朗做对比。初读之下,已经学到很多东西。

如今的中东,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全都被美国及其盟友打烂。

我希望,伊朗不是下一个。

那不仅是人道主义灾难,也是世界考古的灾难。


推荐阅读

◎《剑桥插图考古史》,保罗·G.巴恩主编,郭小凌、王晓秦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

◎《考古学一百五十年》,[德]格林·丹尼尔著,黄其煦译,文物出版社,2009年

◎《夏鼐文集》,夏鼐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

◎《夏鼐日记》,夏鼐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地理学》,[古希腊]斯特拉博著,李铁匠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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