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之旅:探索山洞、岩穴与地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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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看见了地平线、繁星,还有天空。天空一片漆黑。在这黑暗背景的衬托下,飞驰而来的星星在我眼中似乎变得更加明亮清晰。接着,我看见了地球的轮廓,地平线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蓝色。这种色彩越来越强烈,渐渐变成红色,最后陷入绝对的黑暗之中。

1961年4月12日,尤里·加加林成为首位进入太空并完成绕地球飞行的宇航员。次日,他这样描绘地球在太空中的景观:弯曲的地平线、幽暗的天空和蓝色的大气层。地球是一个被抛到宇宙空间的完整球体——他的描述第一次刷新了人类旧有的感知。

这段简短的描述似乎预示着人类将结束对地球的探索,把目光转向地表之外。从此,陆地、海洋、山脉、湖泊、沙漠与森林,人类可以在太空尽收眼底,所有这一切都从脑海中的想象变成了能够明确感知的现实。从太空俯瞰,地球的瑰丽色彩与宇宙神秘莫测的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实际上,从这个春日向前追溯20多万年,早在那时的非洲大草原上,我们的祖先就渴望能够看到地球的全貌。起初,人类只是将周围的空间视作赖以生存的资源,为了探索新的机会、征服新的领土和跨越未知的土地,我们的祖先又一步步拓展认知的边界。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人类成为探险家。尽管如此,世界的外沿却止步于人类认知的边界,边界之外仍充斥着黑暗和神话。在对新空间的疯狂探索和对突破感知边界的渴望中,洞穴成为远古世界的浓缩体现。人类利用洞穴躲避外界的风雨,然而洞穴深处则愈发灰暗,漆黑一片,可怖的生物藏匿其间。

火的发现是人类迈出的第一步。在那一刻,人类产生了自我意识。由于恐惧与好奇在内心不断斗争,在当时,深入洞穴甚至进入广阔的地下世界进行探索的旅程仍然被划为巫术的范畴。毫无疑问,火是人类的朋友。但火焰只能照亮部分黑暗,能量耗尽之后,黑暗又会重新笼罩在探险者周围。而在自己生活经历和对阴影部分的印象之外,面对夜晚的满天繁星,人类只能将心中产生的无数问题,汇聚在奇异而富有幻想的天体图中。

假如洞穴没有终点和出口,杂乱无章,无迹可寻,人类便会始终在地表游荡,永不停歇。3万年前,人类的足迹已经遍布欧洲和澳大利亚的大部分地区。2.5万年前,冰川作用使海平面降低,人类借此机会从西伯利亚向北美洲进发,一往无前,穿越了一片片森林和一道道山脉,跨过了一个个气候带。在这个过程中,人类发现了许多新的物种和未知的地理景观。1.4万年前,人类来到跨越美洲大陆3.5万公里旅程的最后一站——巴塔哥尼亚。最终,在1000多年前,人类已经到达并探索了全部主要的可居住大陆,北至格陵兰岛,南至新西兰。虽然如此,我们人类对于空间的这种感知却在一代又一代的绵延繁衍中渐渐消失——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层薄纱笼罩在一个预先设定的地理视角周围,只有一部分地区可以成为焦点,其他部分则被时间、距离和信仰的镜头扭曲变形。

当地表的征程接近尾声时,人类发现了自己探险家的天性。也许是口述故事和文字著作的诞生给予我们内化天性的可能,盲人荷马得以通过尤利西斯的眼睛观察并讲述世界。那种对自然界、对海怪、对未知岛屿、对像河流一样迷失的男女的触目惊心,再度唤醒了人们的恐惧。人类认为必须设置不可逾越的边界——任何人也不能跨越这一边界,即使运用想象力也不能。然而,对知识的渴求是无法遏制的,正如但丁在《神曲·地狱篇》第二十六章中所叙述的那样,由于超越了人类知识的极限,作为惩罚,越过海格力斯之柱的尤利西斯葬身大海。

1492年,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率领三艘帆船横跨大西洋。这次航行的意义不在于探险,而意味着世界地理将由此逐渐拼合成一个统一的认知结构。海洋成为地球上亟待游历的新表面,它是一个连续、同质的空间,将所有存在的大陆连接起来。1511年,麦哲伦经过6年海上航行,首次完成环游地球的壮举,证明了地球是一个球体。这一观点颠覆了人们过去对世界的认识:人们发现,地球上每一个位置都可以同时成为同一单程旅行的起点和终点,与此同时,这颗星球被完全包裹在一个有限的表面之中。从它的辽阔,我们突然感知到了它的边界——世界的尽头不再是地图的边缘,而在我们的头顶和脚下。我们发现,陆地花园仅限于在土地与天空之间的一切。仅此而已。

然而,地球上仍有一些地方是完全未知的:如果不依靠先进的技术或身体自身的适应性,我们在这些地方的环境条件(如海拔、温度)下根本无法生存。即便如此,人类也只用了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就完全征服了这些地方。到达地球两极一直是人类探险旅程中最迷人的篇章之一,人类完成此举所用的时间置于历史长河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人类跨越数千公里的大陆冰川和海洋冰河,穿越了所有的“舒适区”,仅仅为了到达地球的极点,其目的也不再为求生,只为求知。然而,南极和北极不过是地球表面两个没什么意义的点,是地表与地球自转轴的交会处。20世纪初,罗尔德·阿蒙森和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在几周内相继到达南极,除了南极高原的广袤冰雪之外,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对这些地方的感知,刷新了人们对于地球空间的构想。人类的探险活动第一次成为象征性的行为。斯科特和他的队员在返回营地的途中遭遇不幸,然而仍有人像他们一样,愿意为纯粹的地理探索而献出生命。

20世纪后半叶,人类不可阻挡的征服欲打破了世界之巅高不可攀的神话。1953年,丹增·诺盖和埃德蒙·希拉里一行人成功登上了珠穆朗玛峰,“大地之母”见证了首次到访的人类。几年后的1960年,雅克·皮卡尔和唐纳德·沃尔什搭载“的里雅斯特号”深潜器首次下潜到10916米深的马里亚纳海沟底部。在这个与太空同样一片漆黑的地表最深处,科技使人类又一次赢得了挑战。

在苏联“东方一号”载人飞船沿其首条轨道越过黎明线的那一刻,人类对地球终于有了真实的感知。在人类首次不到两个小时的太空飞行中,记录到加加林在一小时内说了二十多次“Vizu Zemlju”(我看到了地球)。人类的视野至关重要,就像我们遥望一座雄伟的山峰,虽未攀登,却已经想象到了山顶的风光;就像我们看到海洋向远方延伸,消失在地球的球体背后——就是在这样的凝视中,人类创造了地理学。

但是,当我们看不见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在各种各样的探索之后,人类未尽的旅程只剩下一处彻底被黑暗笼罩的地方:洞穴。在那里,空间的边界就是火把的微光所能照亮的地方,我们无法感知从脚下延伸出去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能通过自己的想象。这条从光明通向黑暗,从现实通往想象的道路,是通往黑暗大陆的起点。而这片黑暗的大陆,便是本书将要讲述的内容。

在过去的20年——我生命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有幸可以看到地球表面之外的世界。毫无疑问,我们现在得到的对洞穴的印象必然是零散的。现在人们无须翻山越岭就能对一座山进行全面的观察,而黑暗大陆则不同:人类只能借着光源一段一段地照亮、一米一米地了解这个地下世界。这与几千年前第一批智人进入洞穴,突破他们认识的边界是一样的。如今,我们可以运用声纳、雷达和卫星技术,以极高的分辨率绘制海底地图,甚至能够以厘米级的分辨率穿透热带森林的树冠观测地表,然而,仍然没有任何仪器可以让我们清楚、详细地了解地表之下的情况。因此,黑暗大陆是陆地探索最后一个重要的前沿阵地,一个仍然可以重拾并发扬我们探索者天性的领域。

近年来,我探索了世界许多地区的洞穴,从欧洲到中亚,从墨西哥的沙漠和森林到格陵兰岛的冰盖,从菲律宾的海滩到乌拉尔的森林。我曾进入加那利群岛的火山内部,进入阿尔卑斯山的冰川中,也曾深入横跨巴西、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的亚马孙流域的山脉腹地。我曾绘制了地下一千多米、长百余千米的洞穴地图。地下世界总是频频带给我惊喜。最重要的是,我有幸在这么多同行的伙伴中窥见人类探险家的原本面貌。他们在不经意间,以洞穴学的视角找到了人类本性最崇高的表现形式。

现在,是时候公开这段沉浸在黑暗中的旅程了。公开往往意味着揭开神秘的面纱,剥去遥远世界的魅力,使之回到现实中来。但这并不令我担心,我知道魅力和魔力不会褪去,因为在黑暗大陆上,现实总是超乎想象。无论以孩子的眼光还是以科学家的眼光来面对这段旅程,视角都是一样的:通过理性的镜头或祖先神话、传说的视野来观察洞穴,人们会感到同样的神圣感。人们总是面临新的问题,必须向绝对知识的不可能性投降。

“speleologia”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 “spélaion”(洞穴)和 “lógos”(话语),意思是谈论洞穴、它的性质、它的内容,但也要讲述人在其中的影子。这就是为什么我把这本书分为三个部分,其中第一部分专门讨论洞穴及其基本要素:洞口、黑暗、寂静。黑暗大陆的视野由其深度开拓,又通过交错如迷宫般的洞穴向外扩展——当人们困于其中时就会发现,那里的每个转角都会带来无限可能。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考虑到第四个维度:时间,也是该空间的一部分,有的洞穴有数百万年的历史,而有的昆虫如蜉蝣,比人的生命还要短暂。我们将一路向下,寻找一切的根源,探索通往地心的岩洞到底有多远,探索火山、熔岩,了解它们怎样与地球的内能联结起来。最后,我们将会到达连想象力也无法企及的深处,那便是超地层。

本书的第二部分献给我们这个时代最后的地理探险家:洞穴学家。两个世纪以来,对研究的热情和对未知事物的痴迷催生了洞穴学和研究黑暗大陆的洞穴学家。为了探索知识,他们有时会显得十分疯狂、难以理解,甚至愿意面对难以想象的困难和风险,只为将已知的领域推进一点点。在工作中,我有幸与各个学科的研究人员共同探索洞穴。我惊奇地发现,洞穴学家与宇航员的形象相映成趣。这两种看起来似乎非常不同的人,在面对地球内部的黑暗和遥远宇宙边界的黑暗时的感觉是相似的。因此,我以加加林作为本书的开篇人物,并不是巧合。

在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是我对其他黑暗大陆的一番畅想,从委内瑞拉特普伊山巨大而神秘的洞穴,到月球灰色表面下的巨大熔岩管道,还有我们观察到的,火星红色表面的深井。与其说这是一次穿越我们所知的旅程,不如说是寻找可能存在但却存在于我们地平线之外的东西——那片延伸到地图之外的空白区域,就是我们总想走得更远的原因。我们站在整个人类历史的基础上向前迈进,当然,也超越了我们的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