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夙愿得偿
张院判补气血的药是有用的,以至于沈覃舟夜里将近两个月没来的小日子终于姗姗来迟了,掐指一算距离沈魏亡国拢共不过三月,这月月底便是除夕了,真真应了那句总把新桃换旧符。
几个婆子扶着沈覃舟弱柳扶风去了隔间,谢徽止在床上暗自算了时日,脸色不怎么好,自打沈覃舟被自己关在别院,两人闹死闹活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也不知她是把这件事忘了,还是笃定自己不会让她,总之谁也没提过这茬事。
再回来时她已经被收拾妥帖了,只是烛火通明映着她额头冷汗细细密密,鬓发散乱,唇色发白,她的身子素来康健,这段时间多思多虑,再并上上次出逃雨雪中受凉,又作息紊乱,酗酒不食,这次一并发作,想来有得苦头吃了。
同行的婆子侍女见郎君还躺在榻上神色不明,只借着间隙多看两眼,哪里敢多言,待服侍人重新上榻便纷纷退出屋子,方才还人影憧憧的内室,霎时间又剩两个人貌不合神更离。
沈覃舟已经没有精力理会身旁人了,她躺在锦被内,红糖姜水入腹热热辣辣,手脚冰冷,肚子更是一抽一抽的疼,若不是他在,只怕已经嘶嘶抽气了,万幸榻上已经躺的很暖了,床帐拉上黑漆漆一点光亮也不见,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咫尺可闻,沈覃舟慢慢闭上眼,毫无睡意。
到了后面被里便又冰冷起来了,一切变得更加难熬,谢徽止耳畔是她忽轻忽重的呼吸,到底还是轻声问了句:“睡了吗?”
沈覃舟已然半醒自不会搭理他,只蹙眉辗转,孰料他见她不说话便直接掀被钻进去,隔着里衣将她团团搂进怀中,她哪里肯依,手脚方要挣扎,便被他摁住:“好好睡着,给我暖榻。”说着暖烘烘的掌心就贴上小腹,轻柔摩挲。
她这样又是谁害的,打一巴掌给颗甜枣。
沈覃舟推不动他,也不再徒劳,脑袋往里歪了歪,只求离他能远些便再远些,不消一会儿被子里便又暖起来,她也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醒来的时候,两人交颈而眠,沈覃舟迷迷糊糊看着眼前俊朗的眉眼,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由含糊呢喃:“驸马。”
谢徽止喉头滚动:“你看清楚我是谁。”
清醒的瞬间,眷念随着爱意烟消云散,随之是无话可说。
平乱捷报八百里加急传进皇宫时谢勋是极高兴的,不过残兵游将到底不能和朝廷的王道之师抗衡,不少臣子见沈铧龙颜大悦,便借机挑起另一桩搁置许久的小事。
“陛下,而今前朝皇族皆已伏诛,唯魏烈帝长女昭荣公主沈覃舟还留存于世,虽不过是一女儿身,但身份到底特殊了些,此次叛军大逆不道行此悖逆之举,由头之一便是营救前魏长公主,故依臣之见这沈覃舟是万万不能留了。”
“臣附议,只要沈氏女还在世上一日,天下人复魏之心便不能绝,此等余孽唯有当着世人的面立斩于午门之外方以绝后患,保我朝天下长治久安。”
“还请少师以大局为重,为了我朝安定,百姓安宁,切勿一味顾念昔日鸿文馆的师生情谊交出沈氏女,以正朝纲。”
“臣附议!”
“......”
“臣等附议!”
“够了。”沈铧轻飘飘打断朝臣,好整以暇端坐在龙椅上,“徽止你可有话要说。”
“尔等有何证据证明昭荣在我这儿,若无证据,你们这又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受谁指使?”谢徽止不悦的声音徐徐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他嗤笑,“列位大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好容易一朝夙愿得偿,叫他岂肯罢手,况他又怎舍放手......
夜里天上有模糊的云团,乌云遮住月色,半点月光也不见,冷而寂寥,孤而空寂,预示着明日依旧是场空茫茫的大雪。
谢徽止正在内室喝茶,茶几上搁着蒙山紫笋是她的喜好:“和我待一起就这样难受?你看了一天雪了,也该仔细伤眼。”
沈覃舟眉眼耷拉,脸色恹恹的,显然未曾安眠,他却依旧是一副衣冠楚楚,斯文败类的做派。
“年底各部事务最是繁忙,谢勋容你整日这样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谢徽止起身倚窗立在她的身侧,瞧着园中稀疏平常的景致:“朝上七成官员都要我把你这个前朝公主推出去斩首,父亲也在等我表态,我既不想交你,便只好在家躲清闲了。”
沈覃舟无视他递来的热茶,态度仿若事不关己般高高挂起:“早就同你说过,留我在身边后患无穷。”
谢徽止慢慢抿唇目光灼灼盯着她,自饮了半盏茶水,轻笑过后是佯装的无奈:“确实是麻烦,而且还不小,奈何我一意孤行,谁劝也无用。”
沈覃舟脸上神情半是不屑半是戏谑拱火道:“只怕没那么简单,当心是自家后院着火。”
“还能有谁,芝恒已经找过我了。”谢徽止牵起她微凉的手漫不经心揉捏。
她斜眼瞥他,眉头蹙起,想抽出却未如意,思索片刻后茫然摇头:“这名字倒是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空闲的另一只在把玩茶盏,他满不在乎道:“想不起来便算了,左右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且等着罢,如今只是好言相劝,若你一味拖着不放,便该先礼后兵了。”她如今就是这样,只要看他有不顺心的地方,她便顺心了,哪怕明知外面的人是想要她的命。
谢徽止却是微微一笑,从容笃定:“外头有我挡着,你只管安心在这儿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沈覃舟转身冷哼甩袖,不屑一顾讥讽道:“说得好像我在这儿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若真想我好,就该放我远走高飞,离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走?”谢徽止俊眉压着凤眼,眼里满是不耐,“这个世道,你一个孤身女子出了别院,又能去哪?”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不成?”沈覃舟低垂眼尾,眨眨眼,说话间落下几滴晶莹的泪来,几分情真意切,“现下看来反倒留你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谢徽止掀起眼皮,见她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靥滚滚往下砸,虽清楚她是在做戏,但心底还是不可遏制的泛起酸软。
“你不惦记报仇了?”
沈覃舟僵住不动,抬头艰难地盯着他,面上是有气无力的悲怆:“怎么能不惦记呢?可我现在又能做什么?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认命不是吗?这天下现已是你家天下了,我既入不了皇宫,也奈何不了你,与其仰人鼻息的活,倒不如离京中的是是非非远些好好活着。“
至少我在,沈氏一族还不算彻底没了指望。
面对她难得的示弱,谢徽止不置可否地挑眉:“你真这样想?”
“不然呢?”她一字一句,取过他手中未尽的残茶泼在窗外雪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徽止声音很冷,像窗外消融不了的雪:“你若真能看开倒不失是桩好事,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如今不是你想不想,而要看我愿不愿。”
沈覃舟神色瞬间冷了下来,柔弱之姿荡然无存:“既如此那便各凭本事,端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其实待在我身边也没你想得那样不堪,不是吗?”谢徽止漆黑的眼凝望着她,伸手轻轻捋着她乌黑顺滑的发,低声道,“你只需在我身上稍稍费点心思,我自对你千依百顺任你求取,就像从前一样......只要你愿意,你依旧可以做回那个风光无限的小公主。”
沈覃舟猛然打断他的话,声音发颤:“可我不需要了,也不稀罕了!与其在你精心打造的金笼里醉生梦死,我更愿意清醒地活着,哪怕它再痛,至少是真的。”她的声音逐渐尖锐,脸上神色隐现崩溃,“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类人,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我认,哪怕咽下所有的血和泪我也认,但自欺欺人又算什么事儿?”
“也许我们都一样自私罢。”谢徽止牵着她往榻上走,轻声细语,手上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道,“听苏嬷嬷说张院判来换药时,你问他要了方子。”
沈覃舟咬着唇,被他揽入怀中带着并肩坐上榻:“他怕你问责并不敢给。”
谢徽止温柔地抚摸着她僵硬的脊背,像是在给一只炸毛的狸猫顺毛,动作又轻又柔:“你倒是善解人意。”
长睫在轻轻颤抖,沈覃舟深吸几口气,努力松懈在他怀中:“我是在为自己打算,毕竟我也不想要孩子。”
她看不见的角度,谢徽止的脸色极其平静:“是不想有,还是不想和我有?”
“可是丹蔻和你说什么了?”她蹙眉。
下颌贴着她微凉的脸颊,他说着令人心惊的话,语调十分缠绵:“是啊,你们夫妻恩爱,有了孩子是锦上添花,我自是不能比。”
沈覃舟把脸颊贴在他的肩头,轻轻阖上眼:“难听的话我不想讲,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到底装不下去柔情蜜意,两人之间还是坦荡些的好,谢徽止挑眉问她:“身上可干净了?”
她面无表情,干巴巴吐出两个字:“没有。”
谢徽止见她这样却只觉可爱,伏在她的肩窝低低地笑:“你也别诓我,日子我可都算着。”
一声“恶心”脱口而出。
他却笑得更欢了,偏首亲她的额角,将她推入榻中:“再恶心,你也快活了不是?”
沈覃舟却清醒着去推他,嘴上不依不饶:“药的事怎么说?”
谢徽止垂首看着她清凌凌的一双眼,只得苦笑:“这样至阴至寒的东西若服了,世上可没有后悔药,你真想好了?”
沈覃舟打量着他眼里泄露的春光风流和斯文体贴,斜眼瞟他冷笑道:“你若真是心疼我,就别碰我,若要碰我,男子避孕的药你从前也没少吃,只是这世上事难保绝对,不如一劳永逸来的干脆。”
谢徽止闭眼深深嗅闻她身上的梅香,语气有些含糊:“明日苏嬷嬷会煎好送来,你也不用拿这话激我,喝不喝都随你。”
“狗东西......”
更加难听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封住了唇,他已然不耐烦,于是静谧的四角充斥着津唾吞咽声带着喉管滚动,一点一滴皆是掐着她的喜好,才慢慢将她吞吃入腹,左右不过又是回情香。
翌日,日上三竿,却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沈覃舟撩开床帐一角,满室明光,却见是丹蔻跪在榻前,拖着哭腔喊了声:“殿下。”她的手边是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料来是苏嬷嬷差使她来送。
沈覃舟顺手端起药碗,无不冷然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丹蔻情急抓住她的手,这段时日她已然清楚她的境遇:“殿下,这药女子喝了便终身断了儿女亲缘!你若不想......把药给我,我替你偷偷倒掉。”
“你懂什么?是我自己要喝的。”
隔着朦胧红帐,沈覃舟背过身去,漫不经心:“说来我还要感谢你,那日若不是你,我也活不到今天。”
“殿下,是我对不起你的信任,只求殿下信我,从入府那日起婢子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丹蔻跪泣叩首,心知如今这般于沈覃舟而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她淡淡道:“你是未做过,但凡你不安分守己,自也不能在我眼皮底下藏这些年。”
“殿下......”
“景兆两年上元灯节我跟阿湛甩开随行宫婢偷偷出宫,后来被人群冲散遇刺杀,原本父皇是动了立储之心的,那次过后立太子之事便一拖再拖了,你也没过多久就被我调进浮胧阁当差了。”沈覃舟阖眼难得主动提起往事。
丹蔻没想到殿下还记得:“刚进浮胧阁我只是末等宫娥没钱打点,错手打碎了一套八宝琉璃盏,就被罚跪在廊下,还是殿下路过好心免罚的。”
“现下想来可真是巧,你跪的那个地方,可不是我去鸿文馆的必经路。也是你办事稳妥,我倒说怎会被人抓住小辫子受罚。”
丹蔻不由喉头哽结,有些事不论你做没做,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便注定了结局的亏欠。
“事到如今,我俱已经晓得,你也可以同我讲讲,他把你安插在我身边,却什么都不让你做是为了什么?总不能真是把你送进宫给我做奴才。”
丹蔻垂首声如蚊蚋:“入宫前我收到唯一一条命令,就是护殿下周全,至于其他一概不归不管。”
沈覃舟冷笑:“周全?可如今伤我最深的就是他。”而后她摆了摆手,幽叹道,“就这样罢,我累了再睡会儿,你退下。”